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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挡路的石头,不要充硬汉子,比你本事大的人成千上万,都被我们修理得服服帖帖。我洪泰岳,可以允许一只猫在我的裤裆里睡觉,但绝不允许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单干!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
洪泰岳一条好嗓子,是当年打牛胯骨卖膏药时锻炼出来的,这样的好嗓子,这样的好口才,不当官才是咄咄怪事。我有几分入迷地听着他的话,看着他训斥蓝脸时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尽管他的身材比蓝脸矮了半头,但我觉得他比蓝脸要高许多。我听到他提到了西门金龙和西门宝凤,心中惊恐无比,隐藏在驴体内的西门闹对自己遗留在这动荡不安的人世的两块亲骨肉放心不下,为他们的命运担忧,蓝脸既可以充当他们的保护伞,也可以成为给他们带来苦命的大灾星。这时,我的女主人迎春——我尽量地忘记她曾与我同床共枕为我生儿育女
的往事吧——从西厢房出来,她出来前一定对着那半块镶嵌在墙壁上的破镜片整理过容貌。她上穿阴丹士林蓝偏襟褂子,下穿黑时布扫腿裤子,腰系一块蓝布白花围裙,头上罩着一方蓝布白花帕子,与围裙同样布料,很是利索很是和谐。阳光照着她憔悴的脸,那额,那眼,那嘴,那鼻,勾起我绵绵不绝的记忆,真是一个好女人啊,恨不得含在嘴里亲热着的好宝贝啊,蓝脸你这王八蛋真是有眼力啊,你如果娶了屯西那个满脸麻子的苏寡妇,即便是当了玉皇大帝,又有什么意思!她走过来,对着洪泰岳深深地鞠了一躬,说:
“洪大哥,你大人不见小人的怪,不要和这个直杠子人一般见识。”
我看到洪泰岳满脸僵硬的线条顿时和缓起来,他借坡下驴地说:
“迎春,你们家的历史情况,你心中有数,你们俩可以破罐子破摔,但你们的孩子,还要奔远大的前程,你们要替他们着想,过上十年八年回头看,蓝脸,你就会明白,我老洪今天所讲,都是为你好,为你的老婆孩子好,我的话都是金玉良言!”
“洪大哥,我明白您的好意,”她拉着蓝脸的胳膊,拽拽,说,“快给洪大哥赔个不是吧,入合作社的事,我们回家商量。”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蓝脸说,“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混在一起,一个锅里摸勺子,哪里去找好?”
“你可真是石头蛋子腌咸菜,油盐不进啊,”洪泰岳恼怒地说,“好你蓝脸,你能,你就一个人在外边,等着看吧,看看是我们集体的力量大,还是你蓝脸的力量大。现在是我动员你入社,我苦口婆心地求你;总会有一天,你蓝脸要跪在地上求我,而且,那一天并不遥远!”
“我不入社!我也永远不会跪在地上求你,”蓝脸耷拉着眼皮说,“政府章程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你不能强迫我!”
“你是一块臭狗屎!”洪泰岳怒吼一声。
受酷刑喊冤阎罗殿 遭欺瞒转世白蹄驴洪泰岳动怒斥倔户西门驴闯祸啃树皮(3)
“洪大哥,您千万……”
“不要大哥长大哥短的,”洪泰岳轻蔑地、仿佛带着几分厌恶地对迎春说,“我是书记,我是村长,我还兼任着乡里的公安员!”
“书记,村长,公安员,”迎春怯声道,“我们回家就商量……”然后她搡着蓝脸,哭咧咧地,“你这个死顽固,你这个石头脑子,你给我回家……”
“我不回家,我话还没说完呢,”蓝脸执拗地说,“村长,你打伤了我的驴驹,要赔我药费!”
“我赔你一颗子弹!”洪泰岳一拍枪套,大笑不止,“蓝脸啊蓝脸,你可真行啊!”然后猛提嗓门,“这棵杏树,分到了谁的名下?”
“分到了我的名下!”一直站在东厢房门口看热闹的民兵队长黄瞳,应着,跑到洪泰岳面前,说,“支书,村长,公安员,土地改革时,这棵树分到我的名下,但这棵树,自分到我的名下后,就没结过一颗杏子,我准备立刻杀了它!这棵树,与西门闹一样,与我们贫雇农是有仇的。”
“你这是放屁!”洪泰岳冷冷地说,“你这是信口胡说,想讨我的好就要实事求是,杏树不结果实,是你不善管理,与西门闹无关。这棵树,虽然分在你的名下,但迟早也是集体的财产,走集体化的道路,消灭私有制度,根绝剥削现象,是天下大势,因此,你要看好这棵树,如果再让驴啃了它的皮,我就剥了你的皮!”
黄瞳在洪泰岳面前点头连连,脸上全是虚笑,两只细眯的眼睛射出金光,咧着嘴,龇着黄牙,露出紫色的牙龈。这时,他的老婆秋香,西门闹曾经的三姨太太,用扁担挑着两个箩筐,箩筐里放着两个婴儿,黄互助,黄合作。秋香,梳着飞机头,头发上抹着闷香的桂花油,脸上涂了一层粉,穿着滚花边的衣衫,绿缎子鞋上绣着紫红的花。她真是胆大包天,竟然穿戴着给我当姨太太时的衣衫,涂脂抹粉,眼波流动,一身媚骨,一身浪肉,哪里像个劳动妇女?我对这个女人,有清醒的认识,她心地不善,嘴怪心坏,只可当做炕上的玩物,不可
与她贴心。我知道她心气很高,如果不是我镇压着她,白氏和迎春都要死在她的手里。在砸我狗头之前,这个娘们,看清了形势,反戈一击,说我强奸了她,霸占了她,说她每天都要遭受白氏的虐待,她甚至当着众多男人的面,在清算大会上,掀开衣襟,让人们看她胸膛上的疤痕。这都是被地主婆白氏用烧红的烟袋锅子烫的啊,这都是让西门闹这个恶霸用锥子扎的,她声情并茂地哭喊着,果然是学过戏的女人,知道用什么方子征服人心。收留了这个女人,是我西门闹一片好心,那时她只是个脑后梳着两条小辫的十几岁女孩,跟着她瞎眼的爹,沿街卖唱,不幸爹死街头,她卖身葬父,成了我家的丫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如果不是我西门闹出手相救,你要么冻死街头,要么落入妓院当了婊子。这婊子,哭着诉着,把假的说得比真的还真,土台子下那些老娘们一片抽泣,抬起袄袖子擦泪,袄袖子明晃晃的。口号喊起来,怒火煽起来了,我的死期到了。我知道死在这个婊子手里了。她哭着喊着,不时用那两只细长的眼睛偷偷地看我。如果不是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反剪着我的胳膊,我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给她一个耳光,给她两个耳光,给她三个耳光。我坦白,因为她在家庭里搬弄是非,我确曾抽过她三个耳光,她跪在我的脚前,抱着我的腿,泪眼婆娑地望着我,那眼神之媚,之可怜,之多情,让我的心陡地软了,让我的屌猛地硬了,这样的女人,即便是搬弄口舌,即便是好吃懒做,又有何妨,于是三巴掌之后就是如醉如痴的缠绵,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啊,是治我的一帖灵药。老爷,老爷,我的亲哥,你打死我吧,你弄死我吧,你把我斩成八段,我的魂也缠着你……她猛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剪刀,对着我的头刺过来,几个民兵把她拦住,把她拖下台去。直到那时,我还认为,她是为了保全自己而演戏,我不能相信一个与我如胶似漆地睡过觉的女人,会真对我恨之入骨……
她挑着互助、合作,看样子想去赶集。她对着洪泰岳撒娇,小脸儿黑黑的,仿佛一朵黑牡丹。洪泰岳道:
“黄瞳,你要管住她,你要改造她,让她改掉那些地主少奶奶的习性,你要让她下地劳动,不要让她四乡赶集!”
“听到了没有?!”黄瞳拦挡在秋香面前,说,“书记说你呢。”
“说我,我怎么啦?赶集都不让,那为什么不把集市取消?嫌老娘迷人,那你就去弄瓶镪水,给老娘点上一脸麻子!”秋香的小嘴,吧吧地说着,弄得洪泰岳好不尴尬。
“臭娘们,我看你是皮肉发痒了,欠揍!”黄瞳怒冲冲地说。
“你敢打我?你敢动我一指头,我就拼你个血胸膛!”
黄瞳以极麻利的动作抽了秋香一个耳光。片刻之间,众人呆若木鸡。我等待着秋香撒泼撒痴,满地打滚,寻死觅活,这都是她的惯用伎俩。但我的期待落了空,秋香没反,只是扔下扁担,捂着脸哭起来。互助和合作,受了惊吓,一齐在箩筐里哭。那两颗小头,金灿灿,毛茸茸,远看活像两个猴头。
挑起了战争的洪泰岳转脸又成了和事佬,劝和了黄瞳夫妇,他目不斜视地走进原西门家的正房,门旁的砖墙上,挂着木牌,牌上写着“西门屯村委会”的潦草字样。
我的主人抱着我的头,用他粗糙的大手,摩娑着我的耳朵,主人的老婆迎春,用盐水清洗了我前腿上的伤口,然后用一块白布包扎起来。在这样的既感伤又温馨的时刻,我不是什么西门闹,我就是一头驴,一头很快就要长大、与主人同甘共苦的驴。就像莫言那厮在他的新编吕剧《黑驴记》中的一段唱词:
身为黑驴魂是人
往事渐远如浮云
六道中众生轮回无量苦
皆因为欲念难断痴妄心
何不忘却身前事
做一头快乐的驴子度晨昏
锣鼓喧天群众入社 四蹄踏雪毛驴挂掌锣鼓喧天群众入社四蹄踏雪毛驴挂掌(1)
1954年0月日,既是国庆日,又是高密东北乡第一家农业合作社成立的日子。那天,也是莫言那小子出生的日子。
一大早,莫言的爹就急急忙忙地跑到我家,见到我家主人,什么话也不说,用夹袄袖子擦眼泪。我家男女主人正在吃饭,见此情景,慌忙扔下饭碗,问:他大叔,出了什么事?莫言的爹呜呜咽咽地哭着说:生了,生了一个儿子——是他大婶生了一个儿子吗?我家女主人
问道。——是,莫言他爹说。——那你哭什么?我家男主人道,你应该高兴才是。莫言的爹把眼一瞪,说:谁说俺不高兴?不高兴俺哭什么?我家男主人笑着说:对对对,高兴才哭,不高兴哭什么!拿酒来,我家男主人对女主人说,让我们哥俩喝两盅。今日不喝了,莫言的爹说,俺先来报个喜信,过几天咱们再喝。迎春大嫂子,莫言的爹对着我家女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俺能有儿子,全靠了你那块鹿胎膏。俺孩他娘说,等出了月子,她抱着儿子来给您磕头。俺孩他娘还说,您福分大,俺这儿子要送给您做干儿子。俺孩他娘说,只要您不答应,就让俺给您下跪。我家女主人笑着说:你们两口子,真是活宝。行了,我答应了,免得你下跪。——所以,莫言不仅仅是你的朋友,他还是你的干兄弟呢。
你干兄弟莫言的爹刚走,西门家院子里——应该是村公所院子里就忙活起来了。先是洪泰岳和黄瞳联手在大门上张贴了对联,接着来了一拨吹鼓手,蹲在院子里等待着。吹鼓手们的模样,让我感到似曾相识。西门闹的记忆纷至沓来,幸亏主人端来的草料中止了我的回忆。透过半敞开的席棚,我得以一边吃草料一边观察院子里的情景。半上午时刻,一个半大孩子举着一面红纸糊成的小旗,飞跑着进来,大声喊叫着:
“来了,来了,村长让奏乐!”
吹鼓手们手忙脚乱地跳起来,铿铿锵锵地敲了三通锣鼓,又呜呜哇哇地吹奏起迎宾的乐曲。我看到黄瞳侧着身体,在跑动中不时回头,嘴里叫唤着:
“闪开,闪开,区长来了。”
在合作社社长洪泰岳的引领下,陈区长与他的几位挎枪的警卫走进大门。区长眼窝深陷,身体精瘦,一套旧军装晃晃荡荡。区长进门后,那些加入了合作社的农民,牵着披红挂彩的牲口,扛着农具,涌进了院子。一时间,我家院子里六畜兴旺,人头攒动,一派热闹景象。区长站在杏树下一个方凳上,频频地对着众人招手,招一下手就欢声一片,牲畜们受到感染,马嘶驴叫牛吼,犹如锦上添花,火上浇油。就在这堂皇的时刻,在区长还没开口演说之前,主人牵着我,或者说蓝脸牵着他的毛驴,从人畜群中挤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门。
我们出了大门径直朝南走,路过荷湾旁边小学校的操场时,看到村子里所有的坏分子,在两个持着红缨枪的民兵监督下,正在搬石运土,加高加大操场北边那个唱过大戏、开过大会、也让我西门闹站在上边挨过批斗的土台子。只要沉浸在西门闹的记忆里,这些人我全都认识。看,那个怀抱着大石头、罗圈着腿吃力挪动的瘦老头,是担任过三个月伪保长的余五福。看,那个担着两箩筐黄土的车轴汉子,就是在还乡团反攻倒算时拐了一支大枪投敌的张大壮,他在我家当了五年车把式,他的媳妇白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