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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部曲 作者:[港]亦舒-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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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都会中能干出色女子实在太多,一代接一代成长,全部留英留美,许多具专业知识,更有一群拥有特殊家世。
  英宽不过是芸芸从生中一名,而且,她已经廿多岁,快成大姐辈。
  万幸的是,她的生活不成问题。
  从前,穿那些衣服住那间屋子,今日,也一成不变。这一年因为少出去,大部份薪水动也不动,可以积蓄起来。
  有时间,她到英容家与三岁外甥聊天。
  是比较无聊,但胜在无须你虞我诈。
  顽童说:“阿姨你老耽我们家不是办法。”
  “我是令堂的至亲,我爱来坐着又怎样?”
  “你找到新男朋友没有?”他把大头探近。
  英宽答:“你呢,你可有女友?”
  那小子十分惆怅,“班上,都没有美女。”
  “什么叫美女?”英宽忍着笑意。
  “周慧敏是美女。”
  “人家已经有意中人了。”
  “妈妈与阿姨也算得上美女。”
  “真的吗?”
  英宽感动得鼻子发酸,紧紧拥抱外甥,吻他面颊。
  他抱怨:“你太肉麻了,人家看到,我怎样做人。“
  英宽边笑边滚倒在地。
  终于会笑了。
  但是,英宽仍然借酒消愁。
  酒这样东西,的确会得乱性。
  喝得胆子大了,英披上风衣,作夜行客。
  她跑到前任男友的家,用旧时他给的锁匙打开大门,进去,坐在客厅里。
  主人随时会回来,她知道,也许,会带着女伴回来。
  她这样做错错错,违法,妨碍尊严,而且,骇人。
  但是喝多了的英宽理智荡然无存,她静静坐在客厅一会,像昔日那样,半个女主人般,搁起双腿,翻阅报纸。
  他为什么没有换掉门锁?他可是盼望她会回来?
  英发现公寓里有女性用品,像口红、外套、拖鞋。
  都不属于她。
  都是别人的东西。
  没换门锁,只是大意,他以为女友是知识份子,走了也就是走了,能有何作为?
  英想到这里,十分生气。
  她走到卫生间,把一条毛巾塞进水厕。
  回到家,她哈哈大笑,倒头昏睡。
  第二天起来,浑忘该事,匆匆上班。
  英宽白天是正常人,晚上才做畸人。
  那天,她在办公室千叮万嘱叫手下每日尽快把电脑内所有文件制成光碟贮藏。
  有人辩驳:“终端机自动会做,稍等数天即可。”
  英忽然生气,指着那年轻人斥责:“连求己不求人,盈亏自负,以防万一这种老掉牙的道理都不懂,年纪统统活到狗身上,还在这里上班?”
  大家哆嗦。
  大姐发脾气了。
  不是畏惧,而是怜惜,大姐平时最有耽待,最近气息不比寻常。
  “是不是更年期”,“没有那么快,再过廿年吧”,“那么,是公司不打算在今年内升她”,“那还差不多”,“大姐的姿色同三年前是不能比了,叫人唏嘘”……
  才隔两天,终端机忽然出了毛病,咚一声,所有部门叫苦连天,像地震般。
  先前那嘴痒的小子轻轻走进英宽房间,不发一言,深深向她鞠躬,然后退出。
  那晚,英喝完一小瓶三号拔兰地,兴致来了,又悄悄出动做飞贼。
  这次,旧门匙不管用了,他已经换过锁,坐厕淤塞的痛苦教训了他。
  英生气,不让她进去?
  她取出万能胶,整筒挤进匙孔。
  大家都别想进去。
  她高兴地离去。
  在大门,却碰到守卫:“站住,什么人?”
  英不理,想逃走。
  她被人一把抓住,英的心噗噗跳。
  英抬头,“王伯,是我。”
  “英小姐。”王伯诧异。
  曾经一度,这位小姐在六楼住,对他最好不过,下班时时带杯咖啡给他,过时过节,掏钞票赏他。
  “英小姐,你已不在这里住了。”
  英不出声。
  他放开她:“英小姐,你回去吧,别再来了,已经怀疑是你,大门装了摄影机,你走吧。”
  英羞愧到极点,转头离去。
  上了车,回到家门,一颗心咚咚还像要在胸口跃出,英长长叹口气。
  够了。
  她闭上双眼,够了。
  已经足够惩罚,再下去要抓到派出所。
  第二天下午,她静静找上综合教会互助团。
  一位中年女士招待她,“英小姐,我们有癌症病人互助,自闭儿童互助,还有老年孤寡长者互助……”
  “我不属于那些。”
  “你也不似双失青年,你有什么困难?”
  英不知怎样作答。
  “你可是释囚?”
  “不不,我觉得精神沮丧。”
  “我明白了,”女士说:“你感情失意。”
  “对对。”
  “你可以参加我们主办的振兴团体,每组五人,小组讨论,交换心得。”
  “谈什么?”
  “感情、工作、子女、家庭、以及各种错折。”
  “有效吗?”
  “百分之七十八会员觉得光是说说笑笑,吃块饼干喝杯茶已是有效。”
  “我参加。”
  “啊,英小姐,提醒你一句,敝社所有活动,都是男友共坐。”
  英宽意外。
  中年女士微笑,“他们也有苦恼,大家一起研究探讨,才叫互助。”
  英同自己说:尽管试一试,总比时时与三岁外甥对话有益。
  “每星期三与五下午六时至七时,二楼会议室。”
  这正是一周内最好的时光,应当约了伴侣互诉心声,唉,由此可知,参加互助会的都是些什么人。
  英宽静静离去。
  她不能决定是否参加。
  理发师麦可说:“去看看何妨。”
  “你去过?”
  他点头,“在那外,我认识了保罗,我们至今在一起,两年了,”
  怪不得大力推荐。
  “一坐下,先把心中委屈都说出来,毫无隐瞒,大家已明白对方个性及取向,不必摸索、猜测、试探,至少过了诚信这一关。”
  “可是,大家都是伤痕累累的人。”
  “过了廿一岁,每个人都吃过刀箭之苦,你我并非富家子弟,少不免为了五百元去逢迎人,又为着五百元得罪过人,日子久了,五痨七伤。”
  “麦可,我竟不知你也吃过苦。”
  “嘿!”
  那天晚上回到家,看到姐姐在她小公寓帮忙收拾。
  英容说:“你仍是大学一年生习惯,宿舍是乱葬岗。”
  “已经有女佣定期收拾。”
  这时有人按铃。
  英宽去看门。
  “我们是警察,想与一位英宽女士谈话。”
  英呆住,双手开始微颤。
  英容出来,挡在妹妹面前,“什么事?”
  警察进来,很礼貌问:“英小姐,前天即十一号晚上十时,你在何处?”
  英宽只得说:“我在家,这里。”
  “你独居?当时有谁跟你在一起?”
  英容即时回答:“我是她姐姐,我与她在一起。”
  警察点头:“谢谢你们。”
  他们预备离去。
  英容不甘心,追上去,自手袋取出她在政府工作证件,在走廊问警察究竟什么事。
  警察见是同事,轻轻说了几句才走。
  没想到一关门英容便炸起来,她咬牙切齿地骂:“狗养的王八,居然够胆报警投诉前任女友骚扰,要求发出禁制令!我见到这个人,会亲手把他斩成一碌碌丢进太平洋喂鲨。”
  英宽低下头。
  连守门护卫都放过她,他却要惩罚她,他要郑重对付英宽。
  英宽缓缓坐下。
  英容跑到厨房,找到一把剔肉刀,在砧板上乱斩数十刀泄气。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会杀人,这个始乱终弃、巴不得前女友会即时在人间消失的畜牲,他莫叫我看到他!”
  英宽没想到姐姐会生那样大的气,姐姐爱护她。
  英容说:“我去找他算帐,他敢糟蹋我妹妹。”
  她把剔肉刀放进手袋要出门去。
  英宽连忙拉住姐姐。
  姐妹拥作一团。
  英容哭诉:“你以后给我好好做人。”
  “我完全明白了。”
  她还要看着外甥结婚生子,子又生孙,再生重孙。
  “这一会你醒转了吧。”
  警察都出来了,英宽总算完全清醒过来。
  那时,英容留下陪妹妹,孩子想妈妈,由他爸送过来,小公寓挤满满。
  大家都没多话。
  第二早姐夫接走妻儿,放下一大锅新鲜皮蛋瘦肉粥。
  倒底还是亲人最体贴。
  英宽也跟着上班。
  开会时,她觉得胸前不知有一块什么塞住,伸手去按,发觉心肝已变为一块化石。
  英宽的头歪到一边。
  下班,她决定到振兴团体聚会。
  团体共五个团友,两男三女,全部没精打彩。
  两位女士已经年过三十,可是打扮似二十出头,衣衫太时髦,头发染得过份亮丽,英宽不好意思呆视她们,她低下头。
  五人个围成小圈子,面对面坐下。
  一位女士说:“这里没有督导,我们自我介绍,我叫爱琳,我的职业是写作,我参加团体已有半年。”
  作家,啊,真勇敢。
  有人问:“你的作品可有发表?“
  “还在联络中。“
  “是一个未发作表作家。“
  英宽低下头,不敢露笑意。
  未发表,那同写日记有什么分别,她英宽也可以是未发表作家。
  另一人说:“我叫王旭,我是华英大学讲师。”
  “我是雷勇,主持一间水电工程公司。”
  “周淑佳,化妆师。”
  那雷勇忽然问:“周小姐,男士秃发,有何药可医?”关心仪容,不算太沮丧。
  没想到周小姐如此坦诚,“至今无药可医,但可考虑植发,雷先生,你并无秃发呀。”
  “这里,与这里。”
  “梳过来可以遮得住。”
  周小姐即席示范。
  雷勇似得到极大安慰。
  有缘同处一室,英宽忽然对他们产生好感。
  “你呢”,周小姐看着她说:“别怕难为情,你的皮肤暗哑粗糙,你情绪欠佳,你工作压力非常巨大。”
  周小姐堪称半仙。
  英轻轻答:“我是个精算师。”
  大家呵一声。
  周小姐说:“你到我公司来做皮肤护理,可打七折。”她留下名片给各位女士。
  爱琳忽然说:“我有恐惧,我时时害怕得发抖,我怕七老八十岁独自在小屋辞世无人知晓。”
  周小姐轻轻说:“我也是,下班回家,黑墨墨,忙不迭开灯开电视机,晚晚做梦回到童年时期找妈妈。”
  两位男士不出声。
  稍后雷勇摸摸后脑,“我一回到家,喝一瓶啤酒,便在沙发上像只猪般睡着。”
  王旭答:“我也是。”
  周小姐看着他,“王君,你是年轻才俊,你有什么抑郁?”
  王旭坦白回答:“我失恋。”
  大家又啊一声,议论纷纷。
  周小姐苦笑,“我也是,三年前我那人分手,至今伤口仍在。”
  爱琳指出:“许多人以为时间可以医治一切伤口,其实不然,时间只是遮掩伤口,内里,仍是乌溜溜的血洞。”
  “说得真好。”
  周小姐又说:“那人连同我会计小姐以及现款逃到菲律宾,影踪全无。”
  啊,那不叫分手,那叫欺骗遗弃。
  “可是你从头开始,做得很好。”
  周小姐苦笑,“从此我看不起自己,连姓名都生厌:周淑佳,多么平凡庸俗,电话簿里有五千个周淑佳。”
  英宽静静聆听。
  雷勇看着她,“你不像是失恋人士。”
  英坦白,“我是,一日,他发电邮给我:我们性格不合,不如分手吧。”
  王旭忽然问:“你俩性格有何不同?”
  英想一想,“他不再爱我,我仍有留恋。”
  大家也明白了。
  爱琳说:“在这种事上,男人总好过些。”
  “不一定,”王旭说:“我女友离去之前,把我所有西装领带剪成一段段,而且是从上到下剖开,拼也拼不回来。”
  爱五说:“我男友也四处扬言我剪烂他领带,可是他黑白讲,他那里有钱买领带,我想剪呀,剪空气?”
  大家恻然。
  时间过得很快,一小时很快过去。
  他们握手道别,“很高兴认识你们。”
  走出门口,发觉天正下雨。
  有人撑起一把伞,那把伞上印有一朵朵蓝天白云,图案特别,叫英精神一振。
  英转头一看,发觉是小组成员王旭。
  她朝他笑笑。
  他轻轻说:“看样子你下次不会再出现。”
  英说:“被你猜到。”
  “你觉得无用?”
  英答:“太赤裸了,有许多事,放在心里比较好。”
  “那叫积郁。”王旭善意告诉她。
  英觉得无奈。
  “英宽是你真名,你是个精算师?”
  英不想多说:“我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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