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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小病一场,终日缠绵病榻,神思恍惚。有一天忽然睁目对溪荪道:“找人禀告大王,我已有身孕。”
溪荪瞠目:“要告诉大王?”
伏波颔首,微笑:“当然,大王是孩子的父亲,自然要告诉他……怎么?不恭喜我么?”
得知她有孕,玄湅迅速将她接回宫,并命医官悉心诊疗。伏波的医术救了她,在医官诊脉前,她悄服药物,并腋夹异物以变脉动,顺利使医官将受孕时间诊断为离宫赴北苑之前。数月后,又服催产药,令生产时间与诊断的受孕时间衔接得天衣无缝,所以,无人怀疑她诞下的孩子不是玄湅的儿子。
孩子被玄湅命名为子暾。之前玄湅的儿子皆夭折,子暾便成了樗王玄湅膝下唯一的公子。
大概因生子之故,玄湅待伏波之优渥尤胜以往,她说喜欢北苑的风景,他便下旨修葺扩建北苑以供她居住。北苑建好后,玄湅决定在那里庆祝子暾周岁生日,并在此日正式封公子凭祎为莘阳君。
北苑盛宴时,伏波才再见到阔别将近两年的凭祎,他风仪容颜还如当年,惟身边多了位现今身份是他夫人的芑国王女。
那王女眉目虽清秀,但成亲一年多,看上去仍像个身量未足的小女孩。她安静地伴他而坐,也不多话,只在他跟她说话时悄悄抬目看他一眼,那时眼眸晶亮,满是锁不住的喜悦在闪动。
伏波冷眼看着,想起当年自己在他面前也曾是这般模样,而今二人殊途,回首再看,已是隔世般遥远。
酒过三巡,多数宾客倚醉观歌舞联翩,凭祎悄无声息地起身,信步走到水岸凉亭内淡看芙蕖月色。伏波略等了等,也借口不胜酒力向玄湅请辞回宫。玄湅颔首,她离席,带着溪荪漫步回去,走至凉亭边,作偶见凭祎状,朝内走了几步。
凭祎回首见她,遂转身恭敬一揖。伏波留意到在她走近时,他隐约向后轻移了一步。
心底冷笑,面上带的微笑却是如对别的臣子那样温和而矜持,伏波道:“莘阳君大婚时我尚未康复,故未曾亲自道贺,改日定补上薄礼一份,聊表贺意。”
凭祎再微微欠身,道:“难得夫人如此上心,凭祎与拙荆拜谢夫人。”
伏波略转身望月,唇际笑容未改,神情悠闲得似在谈论明月清风,然所说话题却陡然一变:“告诉我原因。”
这句话语调自然平和。她知道远处玄湅的目光一刻也未离开过她,她不可以对凭祎表现出任何异样神色。
凭祎也镇静如常,顺她目光望去,复又垂目,细心保持着与她的距离,以人前一贯磊落姿态答她:“凭祎不可负王兄,不可弃与拙荆婚约,亦不可令家国蒙羞。”声音的高低都巧妙地控制在她能听见,而别人不闻的状态。
目中起雾,但坚持微笑,她甚至不能让笑容有一丝僵硬:“所以,你宁可负我。”
他还是垂目谨立,带纯粹礼仪式的浅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且凭祎若离了樗国,便一无是处,带你走,也仍是累了你,害了你,负了你。”
“不,”她柔和地说出驳斥他的话,“你舍我娶她,是因为她能给你带来切实的平安。”
凭祎亦不否认:“若非有此婚约,恐我当初也无命与你相遇。”
芑国与樗国同为南方大国,百年来屡有纷争,彼此都有觊觎之心,近年芑国国力大增,气势渐盛过樗国,凭祎十六岁时芑国就有意出兵攻樗,幸而凭祎出使谈判,才化解了一场危机。芑国要与樗国联姻,樗国自然是乐意的,而芑王指定嫁女予凭祎,大概也是当年王太后与现在的玄湅难下决心除去凭祎的原因。
居于宫中久了,少时不懂的许多事也逐渐看得明白。伏波低叹:“何必当初!”转身离去,只悔自己太天真。
夜间与玄湅独处,玄湅问起她与凭祎对答之事。她似漫不经心地说:“我向他贺喜,他向我道谢,此后随口聊了几句月色天气。他说如今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皆因大王治国有方。”
玄湅牵了牵唇角:“是么?”
伏波故作不悦状,凝眉道:“大王这般说,倒似疑我与莘阳君有私?”
玄湅忽地哈哈笑:“怎会!”少顷收声,盯着伏波,正色道:“我在决定召你入宫之前就先问过他,他是否对你有意,若有,身为长兄,我必不夺弟所爱。他听后只淡淡一笑,当即便答说,他与你仅有数面之缘,并无任何瓜葛,但倒是常听人赞你娴雅淑慎,宜室宜家。”
四、大司命
(待续)
四、大司命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湅雨兮洒尘。
灵云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九歌·大司命》
这年岁末,北方强国勍国遣使来洺城,商谈联樗攻芑之事。
使臣周浔称,芑国一向对周遭诸国虎视耽耽,有吞并之心。勍国新近得探子信报,知芑国正秘密练水军,有意渡江进犯隔江相望的勍国,若得逞,再借势逐一灭樗、郛、樾、晏诸国,称霸天下。所以勍国国君欲联合樗国,先出兵攻芑,若能灭芑自然最好,倘不能攻下,合两国之力与其交兵,也足以令芑元气大损,从此一蹶不振,无力再进犯他国,受其威胁多年的樗国更可高枕无忧。
以莘阳君凭祎为首的多数重臣纷纷反对,凭祎态度尤其坚决,道勍国此举明显是计,芑国若要吞并他国,必会先灭同处江南的相邻弱国,绝无可能冒渡江之险去攻打国力强盛的勍国。勍国必是想离间已联姻和平共处的芑樗两国,挑起两国战争,待两败俱伤再坐收渔人之利。
玄湅亦以为然,很快下令将周浔囚禁在洺城,不许其归国。
凭祎再进谏,力主斩使立威,玄湅却迟迟未表态。凭祎便继续率群臣频频进谏,请斩周浔以慑勍国,并巩固与芑国之谊。
玄湅仍未作决定。某日在后宫独思良久,忽然将伏波唤来,告之此间情形,问她:“依你看,这周浔是斩是放?”
伏波略一思索,答:“放好。若斩了他,恐怕勍国一怒之下会出兵攻樗。”
玄湅道:“这倒毋须担心。勍国虽强,但现要渡江攻打我国也尚无把握,何况北方诸国对它何尝无觊觎之心,若它倾举国之力来灭我,必也有黄雀在后之忧。”
伏波叹道:“就算勍国不会全力进犯,但使臣被斩是莫大耻辱,为了一国颜面也会出兵。两国交战,必有伤亡,于国于民都是不好的。不若先放出周浔,赐以厚礼,好言抚慰,虽不接纳勍国建议,但也可让他回去通两国之好。我国与勍通好,芑若日后有心犯我,也会多一重顾虑。”
玄湅似笑非笑地看她,道:“你这般为勍说话,倒像是有些私心。”
伏波一凛,旋即跪下:“大王英明,我这些小小心思,自然一看便知。是,伏波确有私心。听说勍国对周浔颇为重视,有意出重金珍宝,并许嫁王女,以赎回周浔。故担心大王不主动放周浔,勍国必嫁王女来赎,届时王女入宫,大王就会将伏波弃若敝履了。”
罕见地,玄湅的双目闪过一点温暖的光,他一向冷硬的脸竟有了些许柔和的感觉。笑得那么轻柔,像是怕惊动了她,他双手搀起伏波,对她说:“我即刻下旨,放了周浔。”
伏波欠身行礼送他离去,待他走远,再抬头,呈出一缕冷笑。只要肯花点心思,哄他高兴并不是难事。周浔之事,她是有私心,却不是怕勍国王女入宫分宠,而是,仅仅是,她希望凭祎不开心。
每次想起玄湅转述的凭祎的话,心就开始滴血。她常劝自己,玄湅兴许是骗她呢,凭祎怎可能把自己推入他人怀抱,但那两句话始终回旋于脑海,永远无法消除。她甚至能设想凭祎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和他那时那据说“淡淡”的笑容,以至忆起时,就仿若亲眼目睹凭祎如何在她面前说出。
她也许可以原谅凭祎当初的失约,却决不原谅他说的这寥寥数语。
此后玄湅常就政事问她,而她的原则很简单,选择与凭祎相反的立场便是,玄湅亦每每爽快接纳她的意见。伏波心下也明白,其实他早有定论,何尝需要征询她意见,问她,不过是听想要的答案自她口中说出,但求舒心罢了。
看着玄湅的微笑,她会猜想她的推波助澜会令凭祎的神色如何抑郁。她以为自己会因此很开心,然而并非如此,从那以后,她真的不曾快乐。
“自从你入宫后,每次见你,你都是怏怏不乐的模样。”一日,进宫探望伏波的岑飏不禁叹道,“我都快记不起你笑时的神情。”
伏波便微笑:“怎么会,我也常常笑,就如现在。”
岑飏摇头:“不是这样。真正的笑出自眼睛。”
伏波黯然,敛下唇角弧度,轻叹一声。
岑飏苦笑道:“你如今越来越像当年的沅夫人了……我真后悔,当初不应带你与王室接触,更不应答应送你入宫。”
“我们有选择么?”伏波说,“命该如此,我从来没怨过父亲。”
岑飏沉默,须臾,看着伏波说:“如果有可能,不如逃离此地,我怕你再这样下去,将难以避免沅夫人的命运。”
伏波一笑置之:“怎有此可能。”
岑飏却认真起来,凝眉恳切地说:“只要有心,总有法子的。你好好想想。”
伏波启唇欲再说,却忽地背脊生寒,似有一道莫名冷光直刺而来。
回首,看见玄湅。他面色阴沉,目光在她与父亲脸上徐缓移动,最终落定在岑飏身上。
岑飏跪下请安,玄湅久久未应。心不安地加速跳动,伏波有不详预感。
果然,岑飏离都还乡后不久即有噩耗传来:岑飏在返回幽篁山途中路遇流寇,遇害身亡。
从那天起,伏波不再说话。得知父亲死讯那天她哭过,而后再无任何特别悲伤的神情,除了不说话,一切举止行事还跟以往一样,玄湅召她,她亦如常侍寝,看不出她对他有何异样情绪。
玄湅百般试探,再软硬兼施,仍迫不到她说话。一次宫中晚宴,他刻意让凭祎坐在离伏波颇近之处,然二人各自漠然端坐,就算偶尔目光相触也会自然移开,那一刻并不尴尬或惊惶,平稳扫过,感觉不到一丝滞涩。
凭祎起身祝酒,玄湅命他转敬伏波,凭祎遵命敬伏波,伏波欠身,再双手举杯,一言不发,饮尽杯中酒。
“岑姬未谢莘阳君,失礼了。”玄湅笑道。
伏波闻言起身,向凭祎一福以示歉意,凭祎也一揖还礼。
玄湅瞥了瞥伏波,对凭祎解释道:“她因父亲去世,过于哀伤,以至无法开口说话。”
凭祎颔首,向伏波道:“夫人节哀。”
“要治她这心病只有一个法子,捕到害了她父亲的凶手,为她复仇。”玄湅漫饮一杯酒,再看凭祎:“我忙于政事,苦于无法分身为岑姬解忧,未知王弟可愿代我行此事,寻捕她的杀父仇人?”
伏波一怔,侧首看凭祎,殿中其余诸人都觉这要求颇怪异,不解玄湅何意,也都朝凭祎望去,一时鸦雀无声。
而凭祎思索的时间不过一瞬,很快展眉应道:“凭祎领命。”
玄湅徐徐点头,加重了语气说:“听说,那人是芑国来的流寇。”
半月后,伏波生辰,玄湅设宴于宫中,让宫眷齐来相贺。其间莘阳君求见,玄湅召他入内,他缓步进来,着素色衣裳,右手提一个黑帛包裹的方盒。
双手举起方盒,他说其中是给伏波的贺礼。宫女接过转呈伏波,伏波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人首级。
看清了的宫人不由惊呼,伏波却毫不惧怕,伸手握住那首级须发,将他提起,凝神细看。
这人她认得,是宫中的侍卫,武艺精妙,玄湅曾当她面赞过。
玄湅原有的笑意敛去,直视凭祎,目中冷光可凝出千尺寒冰。
凭祎亦回视他,平静地开口:“凭祎不敢有负大王所托,已捕杀了杀害岑先生的凶手。”
玄湅无语,目光也不曾自凭祎身上移开。众人沉默,无人妄动,一触即发的危险,连空气仿佛都不敢流动。
忽听伏波轻笑一声,提着首级慢走至凭祎面前,缓缓对他说:“莘阳君,你误会了。”提高首级以示他,看入他眼眸,“杀我父亲的人不是他,是,芑国人。”
“是么?”凭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是凭祎弄错了,抱歉。凭祎自会向大王请罪。”
玄湅也浅笑,道:“此事以后再说。无论如何,今日岑姬开口说话皆拜莘阳君所赐。莘阳君请坐,不妨畅饮几杯。”
凭祎道谢,坐下,接过宫女手中酒壶,自酌自饮,就此缄默。
次日,他以误杀禁中侍卫为由,引咎请辞,请大王允许他隐居幽篁山思过。玄湅作礼节性挽留,经他再三坚持,才“勉强”答应。
凭祎启程时,玄湅亲临洺城南门相送,漠然负手立于城楼上,接受凭祎最后的跪拜。
那时,宫中的伏波在庭中漫步,仰首看檐间孤燕徘徊飞旋,良久。忽然将溪荪唤来,吩咐:“给我采一束杜若。”
溪荪叹道:“姑娘,杜若花期早已过了。”
五、少司命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驾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