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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老刁棍,敢来寻我的晦气!”贾士芳漫不经心啐了一口,口中问,“还有哪个不服气的?站出来说,不要心里嘀嘀咕咕!”
他抓起那些面团儿对搓了一阵,手里面屑屑纷纷落下,又吹了吹,“豁啷”一声放在桌上,却是六个齐明发亮的小银角子,每个大约二钱许,说道:“这不是偷的,也不是面变的,是我在沙河店和人猜板耍,赢了江南好汉的,扔在河里,这时取来一用而已——够不够?
不够我再取一点!“他手望空一抓,伸开来,又是一枚银角子,一齐推给看得目瞪口呆的伙计。
墙角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来,大声道:“你既是神仙,要能说出这一科乡试的考题,我才真的服你的气!”
贾士芳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考题我当然知道,说出来犯律条。其实该考上的,不说也考得上,不该考上的,说给你也考不上。
比如你,四十岁前甭想功名,过了四十岁,能中个副榜孝廉,你这辈子也就这么点前程。“
“我呢——!”一个黑瘦子年轻人怯生生问道。
贾士芳一笑,说道:“你明天早晨到东厕里去看,就知道了。”
李绂双眉紧锁,思量着这位奇人,自己是主考,尚且不知是什么考题,他竟肆口胡吹已经知晓,而且连谁是第一名都定了下来,这也太神了!可方才馒头中取银,揭露老秀才隐私,又都是亲眼目睹,再也思量不出这里的机关奥妙,想着,心忽然一动,站起身来笑道:
“贾道长,我不是不信你,但你说得太玄了。
这种空中取银,街上卖艺的也多有能玩的;就是那老者的阴私,假如两个人事先串通好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乡试题目是礼部出了,奉旨照准密封廷寄各省学宫的,你现在就知道了,未免令人生疑啊!“
“您先生不信,那是自然的。
因为连主考都不知道嘛。“
贾士芳从坛子里倒出三碗酒,一碗递给蒋文魁,一碗递给李绂,一碗留给自己,笑道:
“儒家有为尊者讳的经义,以你地位,我不吡着你短处。你看这坛子,里边还有酒么?”
“有的。”
贾士芳一笑,一手端起坛子,一手伸进坛底向上一提,
那个带釉陶罐竟像软革一样顷刻之间被翻了个里朝外!众人瞠目结舌间,贾士芳用筷子当当敲了敲,又问:“这坛子里还有酒没有?”
“没有了!”
李绂惊诧激动到了极点,连说话声音都变了。
贾士芳道:“那么请你验!”李绂凑近了看,那只釉面朝里的坛子里边竟满坛彻沿的都是琥珀色的黄酒,满得似乎挪动一下就要溢出来。嗅了嗅,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沁心,李绂连连摇头,说道:“不行思议,不可思议……”
贾士芳笑道:
“你是儒家,儒者是以文道治人的。
大千世界万流百川,哪一条河流不到海里?是董仲舒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才为百王之师,这难道不是史实?若论刑法文明理乱治世,也确实只有儒家能当得起。但大道有于宇宙,周流万世,耸高入于九天,渊深犹如四海,岂是一种学术可以包罗万象?“
“先生真是道德高深之人。”
李绂连连嗟叹,“今日大开眼
界!“
他猛地想起雍正曾有密谕给自己,要他访求异能之士治病,莫非上天给自己这个机缘?李绂思量着正要说话,派出去的两个小厮已经回来,当着广众不便说话,因笑道:“鹤驾是在白云观安置的吧?今儿我还有点事,我叫木子绂,家就在四牌楼。以先生之能,我也用不着再说什么。容我改日熏沐拜访。”贾士芳一脸古怪笑容,说道:“足下保重。足下晦容隐于印堂,恐怕有小厄,有惊无伤,但修德养性,韬晦自爱莫问世事,百日之内不要出门。
否则祸不旋踵——蒋居士,我原说请你吃酒的,玩了半天把戏,连菜都凉了!
来来来,斟上斟上——你们这会子不要围着我了,明儿到白云观,有病的我看,问功名的免开尊口。
“
他不再理会那些巴巴望着自己乞求的神色,和蒋文魁举杯一碰一饮而尽。
李绂默不言声随两个小厮进了内院。
“百日之内不要出门”那是压根作不到的;“祸不旋踵”?什么“祸”呢?皇上对自己宠信实不在李卫田文镜之下,自己又没作什么错事,万名百姓联名叩阍请留自己在湖广留任,名望更是无人能及。
又
没有私仇,也没有隐私把柄在别人手……想着,李绂不禁微笑。术士好以危言耸听,真真半点不虚。李绂一边满腹狐疑思量,一边问:“你们谁见着张中堂了?
“
“我去见的张中堂。”
一个小厮忙道,“中堂老大人忙得很。
多少官员都在他私邸客房里吃着茶等着接见。我一通禀,中堂就叫了进去!“
看样子他觉得面子十分光鲜,口气中透着得意,又道:“诚亲王老千岁,庄亲王老千岁,还有几个武官,像是善捕营的人,有两个是内务府的,奴才都不认的。张中堂看上去气色还好,问了我们一路情形,说:”李绂回来得正好。原想今晚见见他的。只他走了一天路,恐怕劳乏了。明儿我在上书房,抽空儿见了面后再请旨接见吧!
‘——我就回来了。“
李绂笑道:“老师年过花甲,还如此勤劳王事,有这个话,我务必现在就去。我不想骑牲口了,叫一乘小轿抬我去就是——去觅轿吧!”
第十三回 悌党争枢臣谋善策 怀私意诸王议整顿
因天黑路远,从潞河驿到张廷玉邸足走了一个时辰。他是张廷玉的门生,府里人头极熟的,见他进来,早有一个二管家笑嘻嘻迎上来道:“我们相爷竟是神仙。料定了您要来!
客房候见的大人都撵了,说是李制台要是到了,直接就领进去呢!“李绂一笑,塞过一块银子,跟着管家径往书房去。一边走,一边细问:”张相还是四更起床?身子骨儿怎么样?梅凤大公子听说放了济南知府?
“那管家一一小声答着,”相公越想越精神,如今均下来一天睡不到两个半时辰。梅凤哥儿原说留到直隶保定的,这是万岁的特旨,好随时照应老相爷,老相爷坚辞了。
说他在朝为相一日,兄弟们不能留直隶作官。
何况李——李大人您当直隶总督,又是他老人家的门生,得避嫌……“一边说,已到书房回廊口,管家便站住脚,说道:”里头正会议,是我爹在里头照应,我不能过去,老爷请自便。“
李绂提着气点点头,弹冠振衣直趋书房,刚到门口,便听里头张廷玉的声气:“是巨来么?里头人多,不要行礼了,靠窗那边椅上坐了。”
“是!”
李绂答应一声进了书房,果见允祉允禄两位王爷坐在正面客位,都穿着朝服,二层金龙顶朝冠和朝珠都放在茶几上,其余的人也都穿戴齐整正襟危坐,很像是从朝里退出来,家也没回就赶到相府来的。除了诚亲王允祉和庄亲王允禄,下首坐着一位一品红顶子大员,是丰台大营提督德隆阿,一个二品顶戴的武官李绂也认得,
叫图里琛,如今是九门提督。
还有几位都是内务府的,除了一个叫俞鸿图的司礼堂官,李绂都不认识,因靠窗边椅上坐了,用目光和熟人,一一招呼。
“李巨来来得正好,”
庄亲王允禄正在说话,“你这位总督一到,京师各武备衙门主管也就齐了。我们这些人是今天下午在大内见的皇上。怡亲王病得不能理事,晚间皇上还要去看他。
嗯……今晚是两个会议分头开:一头在廉亲王那里,几位旗主听八哥布置整顿旗务的事;我们这头也议一下。因为旗务已经七十年没整顿了,
旗人现在不能打仗,也不事产业,这个样子下去将来都要变成废物——巨来刚才不在,怕你听不明白,我这里先说一下。
我们并不要难为这些旗主王爷,是要帮他们有条理地办好差事。“
在康熙皇帝留下的二十个儿子中,允禄排行十六,幼年因为顶撞太子允礽,挨了大千岁允禔一巴掌,打得耳朵有点背,倒也硕身玉立一表堂堂,因为他忠厚朴讷,一向只管迎送外藩,兼着一个内务府王大臣的差使,从来没有在办事臣子跟前出头露脸。这番话是专对李绂讲,让李绂“明白”的,可惜言语毫无伦次,云天雾地的乱扯,听得李绂瞪着眼,心里稀里糊涂,口中只得应着“是”。诚亲王坐在上首,见李绂一脸茫然,忙插口替允禄解释:“十六爷讲得很清楚。整顿旗务是件扎手差使。朝廷准备削减旗务开支,让旗人自食其力,在京各王府,旗营满人好
几万,怕出乱子,八爷因此叫了旗主王爷进京。他们那边会议整顿细务,政府这边要严密关防督察,防着小人造衅生事。
张相请大家来,就为商量这件事。“
李绂这才听明白,“这边”的会议明说是配合允禩“整顿旗务”
,其实是为防着这干铁帽子王带领旗人造乱。
允禩办这个差使时起时伏若明若暗已经几年,李绂原也没看在眼里,以为不过是安顿无差无业旗人生计的政务,至此才意识到这是绝大国政,而且连带着雍正皇帝与允禩二人近二十年的党争。
想到潞河驿戒备森严杀气腾腾的关防布置,李绂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因躬身说道:“二位王爷的训诲臣已明白。臣是汉人,对这里边的制度不清楚。要派什么差使,王爷们和相爷另要交待明白,我努力去作就是。”
“你的差使有两项。”
张廷玉满意地看看自己的得意高足,“一个顺天府乡试,由你主考,这里头尽有旗人子弟,防着他们在里头煽动士子闹事。京师防务有图里琛毕力塔二人各按防区关防,你是直隶总督,本省军务也是你职分,要留心直隶几个旗营动静。有串连的,行动诡密的要随时查拿随时举报。你每隔一天到清梵寺见见十三爷,十七爷也在那里,汇报各旗营整顿情形。有喜报喜有忧报忧,这就是你第二个差使。”允祉笑道:“衡臣相公这一曲划就明白了,我和十六弟主持内廷礼仪。上次八弟和我说,按先朝制度,皇帝和旗主王爷只有上下座之分,不行君臣大礼。我说恐怕不行,如今允祥也是世袭罔替的亲王,平素相见是一回事,略庄重点的
场合还是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后来我没问允禄,不知老八你们是怎么说的。“
允禄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记不得了。
记不得议这件事。
八哥说要整出个条陈,几个王爷一道儿见皇帝,把条陈变成谕旨明发天下。我倒是请示过万岁,万岁一听就笑了,说‘什么三跪九叩,二跪六叩的,这不是件了不起的事。要紧的是把旗务办好,旗营要能打仗,朝廷要用得灵,旗人要能生业,户部能免些开支,又免了他们无事生非荒唐嬉戏,就是行鞠躬礼朕也是无所谓的’。“
张廷玉道:
“我随圣祖爷几次东巡奉天,王爷们见驾有行三跪九叩大礼的,也有圣命免礼的。
在承德,王爷们见皇上也都随班免礼的。这次是在北京,君臣分际久别朝觐我看必须行三跪九叩大礼。
礼,可不是小事。
那是区划、分别;那是道理。“
允禄舔了一下嘴唇,说道:“那,那就照张相的章程办。”
“这事等皇上召见时现定不迟。”允祉一笑,站起身子说道,“我还要到清梵寺,老十三的症候不好呢!你们接着议。
也不要一味怕乱子,别在小事上打转转。议大政,照皇上的旨意把旗务弄好是正经。“他不疼不痒又说了几句便含笑离去。众人起立等他出去才又坐了。图里琛见张廷玉面带忧郁只是沉吟不语,笑道:”张相,您放心,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铁帽子王帽子是拿的,头不是铁的。如今旗营和汉军旗都用朝廷钱粮,又不是吃的旗主的俸禄!他们乖乖照朝廷主意整顿旗务万事俱休;要生别的妄想,只要主子一道旨意,两个时辰我就能把他们逐出京师,要他们的头更省事!“
张廷玉摆摆手道:“这话还用你说?
我最怕你这样想!
我要的是顺利整顿。几个王爷安富尊荣,其实就坐镇在北京压着各旗牛录把钱粮减下来,把田土分下去租赋定住了,这个
差使就算圆满。怕就怕有人挑唆着生出别的事,本来清理吏治田赋制度已经弄得我们四脚朝天了。
朝局要越稳越好。“
李绂一听便知,自己这位老成持重的师相一片佛心,想保全允禩一干王爷平安;因笑道:“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图大人这里磨刀霍霍,也是为有备无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就说不得了。”
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