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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黑瓦-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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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虽然到马水清家这么多回,却从未见到过祖母的模样。因为我感到那房间有一种神秘和死亡的气息。来了这么多回,我居然没有听到一丝由祖母发出的声音。但我又分明感到了黑暗中有一颗衰老而宁静的生命。    
    当年,马水清的母亲走进这间黑房子之后,并没有使这间黑房子里响起话语。多少年以后,我在想:当时,她们可能只是在静默中对望着,只是由一对衰老的目光和一对年轻的目光交谈着,互相抚慰着。    
    马水清三岁那年,两棵柿子树挂满了柿子,成熟的气味使吴庄的每—个人都闻到了。人们在等待那个戴一块杏黄色头巾的女人挎着白篮子送柿子,然而却永远也等不到了——她像睡着了一样,浮在河那边的荷花丛里,再也不能醒来了。    
    那年,柿子烂熟后都脱落下下来,摔在了地上。    
    半年后,马水清的父亲回来了。他被军队送到军医大读书,一年前,分到了军医大附属医院。与他一起回来的,是他的妻子,一位漂亮的护士。他们要带走马水清,爷爷不允许。他们颇有点无趣地住了些日子,便回上海去了,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到这个种有柿子树的院子。    
    马水清显然知道了这个院子里的故事。他的记忆里并投有留下母亲的形象,但他的想像里却有。面对柿子树,他心里会有一种绵绵流来的温暖。在这一时刻,马水清软弱了许多,也温情了许多。


第一部分柿子树(2)

    第二节    
    这里,我和马水清正吃柿子,外面忽然起了吵嚷声。    
    我俩走到院门口往外看,就就见有许多人往东跑。    
    “出什么事了?”马水清问。    
    其中一个人指着东边,“庄子西头,周国旺家的毛头落水了!”    
    我们院门也不关,随了人群也往东跑。    
    约五十米开外的河岸边,已聚拢了五六十人。河里,也已有十多个会游水的汉子。吵嚷声很高。许多人还在庄后的地里割稻子,听到这边的吵嚷声,就纷纷丢下手中的镰刀与扁担,正往这边跑。无数人就在很短的时间内组成—种消息的联络通道,很快把“周国旺家的毛头落水了”的消息朝一个很大的范围内传播着。到处是跑动声与叫喊声。而这些跑动声与叫喊声又正在往出事地点聚集,使出事地点越来越像口巨大的沸水锅。    
    说来也许有些不太人道,我在如此情景中,竟没有太多为那个叫毛头的孩子的生命而担忧的心情,也没有因为—个活活的生命被大河所吞没而产生的恐惧,只是觉得有点紧张,更多的是兴奋与刺激。我回头瞥了一眼马水清,觉得他眼中所透露出的情感与我竟如出—辙。    
    我有许多奇特的童年记亿,其中之一便是:溺水以及对溺水者的寻找与抢救。    
    这—带出门便见水,沟河纵横,走三里蹈少说得过五座桥,“水网”二字最是贴切,溺水的事情也就很容易发生。到了发大水的季节,水漫到门口了,过去是低洼的地方也变成了河,陆地一下缩小了许多,只见到处水光涟涟,溺水的事情就更容易发生了。每到这样的季节,几乎隔几天就能听到—个消息:某某地方又淹死了—个小孩,或某某地方又淹死了—个老头,尸体在十里外才浮上来。那些日子,显得有点恐怖,仿佛随时都能从水面上看见一具浮尸似的。这地方上的人,就像现在城里人叮嘱小孩上学过马路要小心车辆—样来叮嘱他们的孩子:“当心水!”“别到河边去!”“坐船坐稳了!”还编织出许多关于“马佬”(大概是水鬼的另一种说法)的故事,阴森得可怕,以吓唬孩子别靠近水边。船上人家,则用绳拴了孩子的脚脖,并斜背了一只葫芦,那葫芦又漆成红色,以便于孩子万一落水之后,醒目可见(为此,我写过一篇叫《红葫芦》的短篇)。然而,千防万防,溺水的事情还是发生。在我离开这一带之前的二十年生活中,至少平均每年有一次这样的记忆。这些记忆还都是我亲在现场的记忆,它们至今还—一地记存于我的脑海之中,每每想起,眼前便是一个个惊心动魄感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场面。    
    这个叫毛头的孩子不又溺水了吗?    
    凡会游泳的男人们都英勇地下水去了。    
    “撑船去!”“牵牛去!”“毛头他妈妈呢?”“在地里。”“来了来了。”……人们叫着,问着,答着,河岸边人声鼎沸。    
    那孩子的斗笠和—只布鞋还在水面上漂着。    
    男人们像被渔人跺着船板催促着沉水捕鱼的鱼鹰,不停地扎着猛子,水面上不时露出—颗湿漉漉的脑袋,面色发白,发乌,睁着一对白瓷白瓷的大眼,张着大嘴喘气,见岸上都是询问与催迫的目光,不敢久留水面,不一会儿,就看到他们脑袋往水中一扎,身体倒转过来,有—个屁股和一双腿忽闪了—会儿,又不见了,只留了一团水花。于是,就有许多抱了希望的目光各自追随着那些根本不知去向的水下人。有时,那么多人同时浮到水面上来,互相说着“没有”,又同时扎下水去,竟留下一大片安静的水面来。那片刻的安静,仿佛过了—个世纪。    
    使我们从纯粹的场面感而引起的兴奋中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场生命之战的,是那孩子的母亲。    
    这是—个极其瘦小的女人,瘦小得简直像一只耗子。    
    她家的地离庄子最远。她是少数几个最后听到消息的人中的—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像耗子—样的女人,在与包括她丈夫在内的几个健壮的男人—起往河边跑来时,竟然把那几个男人抛在了后面。当有人说“看,毛头他妈来了!”我们都掉转头去看时,只见这个瘦小的穿着白衣服的女人,在一片林子里穿行而来。我们在树与树之间的空隙里只看到了一闪一闪的白色。    
    —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别让她跑到河边去。”    
    于是人群一下聚拢起来,给那女人立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然而,那女人竟像—枚锐利的炮弹,一下子就撞开了这道铜墙铁壁。    
    就在她要扑进大河时,无数双手,几乎是在同时,扯住了她的胳膊、裤子、褂子与头发。她望着那顶破损的斗笠与那只鞋头已被大拇脚趾捅出洞的布鞋,长叫了—声“毛头!——”便立即瘫软如泥。她口吐白沫,晕厥了过去。于是,一边有人掐她的人中,一边有人大声喊:“去叫医生!”医生就在人群里,闻声而来。他到河边双手捧了一捧水,然后含进嘴里,对着那女人的面孔,圆起双唇,有力而均匀地将水喷出。然后,他把那正按人中的人推开,取而代之,用他似乎专门留出的长指甲,死死地掐住了那女人的人中。不一会儿,她吐出一口气来,双眼闭着,像在梦中一样呼唤着:“毛头!……毛头!……”眼角上滚出大粒的泪珠。    
    几个妇女见如此倩景,再看一眼无望的大河,紧紧拉住自己的孩子,也跟着流出泪来。    
    河边不再有喧哗,只有水声。    
    那女人渐渐恢复了神志,却未能恢复气力,被人扶着,对着大河不住地哭,不住地呼唤她的孩子。那声音哀切、凄婉,催人泪下。    
    妇女们围着她,不住地说着宽慰她的话:“没事的,没事的。”“这么多人在摸呢,在找呢!”“毛头会好好的。”……    
    我和马水清都朗河上望着。人们已经没有多大力气了。—颗颗脑袋总是长时间地浮在水面上喘气。已是深秋,深水处的水温,已经凉得他们不能多次忍受了。他们尽管还扎着猛子,但我以为,他们实际上都未扎到水底,而半途间就又返回了。撑来几只船,几个人趴在船边上,用长长的竹篙在深水处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那女人似乎意识到她的毛头永不能回了,一边哭,—边很无条理地诉说着毛头的种种可爱与她对毛头的种种不周之处。这种诉说,把在场的女人们都搞得很心酸。    
    —个光头的孩于挤进人群,问:“谁掉到河里去了?”    
    没有人理会他。    
    那孩子偏问:“谁掉到河里去了嘛?”见依然没有人理会,他也朝河上望。    
    —个中年男子忽然转过头来,盯着那孩子看,然后手—指,大声叫起来:“那不是毛头吗?”    
    所有的目光都转过来看那孩子,“毛头!就是毛头!”    
    那孩子觉得目光很奇怪,显得愣头愣脑的。    
    —个汉子抱起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向那个瘦小如耗子的女人跑去,“毛头他妈,毛头在这儿!”    
    那女人望着这孩子,目光呆滞。    
    “是毛头!是你的毛头!”妇女们说。    
    那女人慢慢站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浑身颤抖如寒风中的枯叶,接着就是—手扭住孩子的胳膊,扬起巴掌,发疯—样扇打孩子的屁股。那孩子大概从未受过如此疼痛的扇打,像被火烫着了似的跳着,“嗷嗷”乱叫,眼泪“哗哗”下来了。那女人边打边问:“你去那儿了?说!你去那儿了?说!”    
    众人上来拉住了那女人。    
    孩子就哭泣着说:“我和大庆在那边林子里玩,他欺负我,我就跑到河边,把斗笠和鞋扔到了河里,吓唬他……”    
    那个跑回庄里向大人嚷嚷着“毛头掉下河了”的大庆,比毛头矮一点儿,此时正拖着鼻涕站在那儿乐。    
    “后来呢”大人问。    
    “我去奶奶家草垛底下藏起来了。不—会儿,就睡着了。”    
    那孩子说着说着,大哭起来,仿佛他真掉下河刚被人救活了似的。    
    那女人不打他了,却一把搂住他,用那张干燥的嘴在他脸上、胸口、胳膊上胡乱地亲,还把脑袋抵住他的胸口直摆动。孩子不太小了,对母亲当着这么多大人,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如此地表现亲热,有点不好意思,就本能地伸出手去拒绝她。    
    而她根本不管他是好意思还是不好意思,乱亲了—气之后,又将他抱在怀里。孩子长得不矮了,而她又很矮小,抱起孩子之后,让人觉得不像母子俩。    
    她抱着孩子往家走。    
    孩子挣扎了一阵,终于无奈,就老老实实地趴在她肩上,一副乖乖的样子。    
    很多女人就随了那个不断哭着的女人,一路泪水地走回庄里去。    
    那女人甚至把后面一行湿漉漉的男人们都感动得无声无语。    
    —行队伍,静穆地流向庄里。    
    我和马水清走在最后。回到家之后,马水清就—直很沉默地坐在那把宽大笨重的红木椅子里。起初他照了一阵镜子,后来把镜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我觉得那沉默是不能被打破的,就坐到院门口去等爷爷。偶尔回头看一眼屋里,见马水清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里。黄昏时的余晖正从天窗照射到他的身上。


第一部分柿子树(3)

    第三节    
    天很黑了,爷爷才回来。见了我们,他很高兴。昏暗的灯光里,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像老牛反刍似的蠕动着,一撮灰黑的胡子像—把枯了的秋草一撅—撅的。我们问他去哪儿了,他说他刚才也在河边上的,并没有见到我们,见毛头找到了,就又直接去了庄后的柿子林里——柿子熟了,总有人偷摘柿子。    
    “三呆子呢?不是雇他看柿子林的吗?”马水清问。    
    “他不看了,说我们给他的柿子太少。”爷爷抹着总是流泪的眼睛。    
    “那就再给他一树柿子。”马水清说。    
    “就等你回来拿主意呢。”爷爷说。家中一切事情,不分巨细,处理起来,爷爷总要得到马水清的意见。    
    “三呆子这杂种!就再给他—树柿子!”马水清强调了一遍。    
    爷爷进了厨房,开始为我们弄晚饭。马水清还是坐在椅子里。我帮爷爷烧火。借着油灯的灯光和灶膛里跑出的火光,我感觉到,爷爷又苍老了许多。他的眼睫毛已烂倒或烂掉了,失去弹性的眼皮,疲软地盖住了眼睛,衰老带来的不可挽回的收缩,使我觉得他的脑袋与身子,又比我上次见到时缩小了许多。他张着嘴,不住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让人难受的呼噜声。他本应坐在墙根下晒晒太阳,或无所事事地坐在柳荫下回忆回忆那即将泯灭的陈年古事了,然而,这个家却不允许他停顿下来。他必须像—只掘洞觅食的老鼠一样,不分白天黑夜的忙碌。    
    吃完晚饭,我和马水清到西房里去玩扑克牌,爷爷开始伺候东房里的奶奶。他进进出出的。我不看也知道,他是在奶奶饭后打水给她清洗。听人说,奶奶极爱干净。这种清洗是缓慢的,烦琐的。爷爷总要来回七八趟地换水。这种太讲究的清洗,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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