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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水清趴在桌上,很久,也没有将头抬起。
第一部分柿子树(5)
第五节
第三天,医生说,经观察,没有发现爷爷身上有其他损伤,可以回家了。我们雇了—条船,将爷爷接回家中。
天忽然变得告别晴朗。连日被压低的天空,仿佛往高处飘浮了许多,世界也—下子变得空阔明亮了许多。秋天的阳光,是—年四季里最迷人的阳光。依然是金色,但已无夏季之灼热,使人感到惬意和身心舒畅。凉爽的秋风,更给人—种特别的好感觉。
来马水清家时,我带来了一些书和作业。每天我都要在柿子树下做很多作业,看很多书。其间,我或者帮助爷爷干点活,或者走到院门外,站在大河边上,去瞧河上的秋日风光。
马水清却总显得有点烦躁不宁,几次说:“我们早点回学校吧。”他无心去做作业,只是在我做好后将我的作业本拉过去,胡乱地抄上—遍。到了后来,抄都懒得抄了,说:“开学后,让姚三船代我做。”然后就坐在门槛上或倚在柿树上,没完没了地去照他那张下颌长得很开的脸。我几次发狠要扔掉他的小镜子,他总是狠狠揪揪我的腮帮子,咬着牙说:“你敢!”
“你真是想丁玫了。”
马水清将我追出了院子,我便越发地想说那句话:“想丁玫了,就是想丁玫了!”
我们很厉害地闹了一阵后,谁都没有力气了,就躺在河坡上晒太阳。马水清的眼睛一直望着天空,沉默着,仿佛被—个从心底里浮起的念头抓住了。
“河边有条船,我们摸螺蛳吧?”他说。
“好吧”我说。
上了船,我问道:“往东摸,还是往西摸?”
他说:“随便。”
其实,我知道他的心思,“往西摸吧?”
“随便。”
我故意说:“那还是往东摸吧!”
他却说:“还是往西摸吧。”随后,还找了—个理由,“往西去,螺蛳多。”
丁玫的家,就在西边河岸上。
我们顺着河岸往西去。我看出,马水清根本无心摸螺蛳。我也便草草地摸着,不住地拽着前面的芦苇,让船不停地往西再往西。
丁玫家的屋子就在前面了。我曾去过丁玫家。她家屋前有个棚子,一直搭到水边,天暖和时,丁玫总爱在棚子里学习或做事。
“我们不摸了,回家吧。”马水清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不听他的,一把接—把地拽着芦苇,将船—个劲儿地往丁玫家的水码头那儿拽去,只听见河水在船头下“泼刺泼刺”地响着。
马水清已来不及阻止我的行动了,只好由着我。
船到了丁玫家的棚子跟前。令人遗憾的是,丁玫不在棚子下。
“往回去吧。”马水清像是怕看见丁玫似的。
我在心里说:“丁玫可能在屋子里。”我不听马水清的,像个无赖一样,把身子伏在船帮上,双手死死地抓住两把芦苇。
马水清又要揪我的腮帮子。我说:“你敢揪,我就叫啦!”
马水清朝我咬咬牙,只好也弯下腰来,把双手伸进水中,做出一副摸螺蛳的样子。
我们在丁玫家的水码头旁摸了半天螺蛳,也未能见到丁玫的影子。可能她不在瘃中。
当马水清抓住芦苇将船往东拽时,我不再阻挡他了。他拽了一阵不拽了,对我说:“往回拽呀!”
我也不拽。当时河上有风,正可借着风力让船东漂。我们躺在船舱里,挺无聊的。
般靠岸后,我摘了一片荷叶,包起了我们摸的螺蛳。
马水清说:“螺蛳我拿着,你拴缆绳。”
我将螺蛳递给他,正要去拴缆绳,他趁我不备,将荷叶揪紧
了,把螺蛳远远地摔到水中,然后撒腿就跑。我顺手抠了—把烂泥追了过去……
那天下午,爷爷让我帮他摘柿子并给人家送柿子。我瞧马水清不肯帮忙,一副没情绪的样子,问爷爷:“西边丁玫家送吗?”
爷爷说:“送,送。”
我挑大个的柿子装了—篮子,对马水清说:“你去吗?”
马水清冰:“不去。”
我朝他一笑:“那我—个人走了。”
我走出去—块地远,马水清跟了上来。
到了丁玫家,马水清站在她家猪圈旁不肯走了,用一根芦苇逗着猪圈里的一只小猪。
我不管他,走到丁玫家门口,叫了—声:“丁玫。”
丁玫闻声走出来,“林冰。”
“爷爷让我们给你家送柿子。”我说。
“马水清人呢?”丁玫问。
“他在看你家的小猪。”我指了指猪圈。
马水清只好走了过来。
丁玫虽然有点羞涩,但还是很大方的。她比马水清大两岁,在我们面前,微微有点姐姐的样子。她的眼睛很大,并且总是让人觉得那双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泪水,牙齿很白,梳了一根短辫,有两只胖胖的带有小浅坑的手。她说话匣条斯理的,走路、干活,做任何事情,动作都很轻盈雅致。
我们说了一会儿话,一问一答的都拘谨得很。离开丁玫家时,我对她说:“到我们那儿边去玩吧。”
丁玫说:“我的作业还没有做完呢。”
路上,我对马水清说:“丁玫会来玩的。”
“不会来的。”马水清说。
“会来的,不信我们打赌?”
“肯定不会来的!”“那我们等着瞧吧!”
傍晚,丁玫果然来了。她说我们忘了将篮子拿回了,她是来送篮子的。
我觉得她确实比我们大。
返校那天,爷爷一直站在河边望着我们。他的胳膊还打着石膏,用纱布带吊在脖子上。我们走出很远,回头看,他还站在那儿。天空下就他—个孤零零的影子,仿佛一颗孤独了千年的老残了的灵魂,永远地凝住了。
我们打着手势让他回去,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我们只好头也不回地走。有很长一阵时间,我在想,我还能再见到他几回呢?
第二部分换换花样(1)
第一节
过了一段日子,生活突然地变得有意思起来。这个世界想要换换口味,换换花样,日子—天一天地都很新鲜,让人迷惑、快活甚至晕眩。世界如同一头巨大的怪兽,一扭头走到了另一条路上。这路挺空大,挺疏旷,挺无底,也很梦幻,很撩人,所有一切,都叫人充满激隋。所有人都不再安分了,人们不再总待在地里和屋子里,油麻地小镇老是—团一撮的人。人们聚拢着,—个个都想合伙弄出一些事情来。
这世界极切合我们的心意。日复—日的刻板的学习生活真叫人讨厌。我们忽然感到那些知识真是非常地无聊。我一向厌恶书本。读小学时,一回我考试成绩不好,被父亲—脚踢出门槛,我便哭着跺着脚,举起双拳向这个世界大声发问:“是哪个狗日的发明了学习!”
镇上总传来锣鼓声,大路尽头总不时地闪过一面被阳光照得如野火—般鲜亮灼热的旗帜。先是高中部的学生终于憋不住拥出了教室,紧接着就是我们初中部的同学倾巢而出。
我们和镇上的人汇合在—起,在秋天明净高远的天空下,从东流向西,从西流向东,有时分成许多股,注满了油麻地小镇的各条小巷。这样的情况在镇上持续了几天,众人皆觉得有点无聊了,便流出镇子,流向田野,流向前村后舍。
每天都是节日的气氛。
对于那段日子的一切行为,只一词就能了得:捣毁。
我们手里抓着的是棍子、凿子、斧头、锤子。当我们挤满—街时,空中便棍棒林立,互相碰撞,笃笃乱响。那些日子,我们终日可以听到斧头的砍劈声、锤子的敲击声、凿子与斧头的撞击声。我们毁掉了镇前庙里的菩萨,毁掉了所有祠堂上那些有神怪形象的雕刻,敲掉了所有桥梁上的石狮子……至今,我的脑海深处仍顽固地保存着“稀巴烂”这—在当时听来极过瘾的短语以及由这一短语而浓缩的—连串形象。
八蛋手里总有一根细长而结实的棍子。他用这根棍子整天敲敲打打。他敲打的范围远比我们开阔。在他看来,对这样—个世界的敲打是用不着分辨与选择的,一切都可以敲打,敲打便是—切。总是听到人央求他:“好八爷,别敲了。”不敲心里不好过,非敲不可。八蛋将那棍子敲打得伤痕累累。
“八蛋”不是名字,“八蛋”是外号。八蛋有—个古怪然而又颇有几分典雅意味的名字:赵古泥。众人觉得这名字不上口,又觉得这名字不该是八蛋的,就都叫他八蛋。因为八蛋排行老八,且又觉得他似乎就该叫八蛋。这名字得劲,切合他。
八蛋并不小了。八蛋已经知道在镇上嫖婆娘了。
八蛋—字不识。八蛋上面的七个哥哥也—字不识。他们兄弟八人,有—共同点,即时刻准备着去嘲弄,去耍笑,去折腾,去要挟,去打击识字人。不久前还发生过一件事:油麻地小镇的一座厕所的墙上写了一行粉笔字,被八蛋上厕所撒尿看到了。他想知道那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便把几个来撒尿的小学生叫住了让他们认。那几个小学生都不敢认。因为他们知道八蛋讨厌人识字。八蛋大声说:“滚!”那几个小学生便赶紧跑掉了。八蛋没有追他们。他仍然对那行字感兴趣。又来了—个拉屎的小学五年级学生。那孩子急急忙忙地扒了裤子就蹲到坑上去。等松弛下来了,那孩子问八蛋:“你在看什么?”八蛋问:“墙上写的什么?”那孩子挠挠屁股,“扑哧”一声笑了,“这些字都不认识!”八蛋回头瞥了这孩子一眼。那孩子好麻木,竟没有觉察出八蛋的不快,全身心陶醉于优越感之中,“这几个字是:‘拉、屎、要、拉、到、坑、里。’嘻嘻,这几个字都不认识!”八蛋走过来,一把揪住那孩子的耳朵,把他拎了起来,“我不认识字又怎么啦?”那孩子的裤子滑脱在地上,赤着下身叫:“我还没有擦屁眼呢!”八蛋说:“擦你妈的嘴!”说着那口孩子一直拽到了厕所外面,命令道:“拉,老子就是要那把屎拉在坑外边!”那孩子要往厕所里缩,被八蛋一脚踹跪在地上。“把屎拉在坑外边!”八蛋说。那孩子只好乖乖地蹲下来……
八蛋是油麻地中学的敌人。或者说,油麻地中学是八蛋的敌人。然而在这段时间里,无也是八蛋,还是油麻地中学,皆不记前仇,双双陷入了一共同快感之中,常常搅在—起行动。我们惊讶地发现:原来,我们和这个目不识丁、整天光着脑袋、腆着大肚皮、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的八蛋,竟也有共同之处。
那些日子,乔桉的脸上神采飞扬,那对细小的眼睛犹如寒夜五更之星辰,一闪一闪地发亮。他勇敢,凶猛,狠巴巴的,一副绝情的样子。那回捣毁林家祠堂瞻口与墙壁上的一些雕刻,高处的捅不着,众人正无奈时,乔桉从河里的船上抽来一根长长的竹篙,像端着爆破筒一样飞跑过来了。乔桉分开人群,将它奋力举起,瞄准了那些图案一下一下地捅着。那竹篙的顶端是装了铁钎的,很锋利,把那些神怪与走兽连头带身子地捅了下来。有时遇到了阻碍,那竹篙便在空中弯曲如弓,颤抖不已。但连着几下,那阻碍还是被捅开了,又“哗啦啦”掉下一些碎砖瓦来。众人都看着乔桉,乔桉便愈发地用力,—下又一下,还做出一番有节奏有力量的动作来。有一块瓦片斜飞而下,将他的头砸陂了,几缕鲜血流到额上。那时天色明亮极了,这几缕血痕便显得更加鲜艳夺目。包扎之后,乔桉—连半个月留着那块纱布,仿佛那是他的—个徽记,招摇过市。
马水清常咬牙切齿地骂乔桉,颇有点忌妒乔桉。可他没有办法。因为他没有力气,也不英勇。他在篮球场上是经常不必要地用双手抱头颅的。
只花了—个星期绷,这个世界就被我们搞得十分地简洁。
望着这片失去了任何修饰和装点的世界,我们心中无—丝惶惑,而满是兴奋。
我们不再读书了,红瓦房与黑瓦房的门白天都上了锁。我们的心野了,不想再回去了,也收不回去了。但我们很快就感到无所事事。人们很闲散地在街上转,锣鼓偶尔响几下,旗帜豁口了,绑在树干上,破破烂烂地飘着。
这天傍晚,街上传着一句话:“明天上午,去凿丁黄氏和丁杨氏的床——那床上净刻着神怪图案。”
第二部分换换花样(2)
第二节
丁黄氏和丁杨氏是从前的乡绅丁韶广的大小婆子。关于他们三人的故事,在这—带是到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