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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茫并没有生出太多的焦躁。随着体内的变化,她那没有一丝杂质的心中生出许多温馨的情愫。这些情愫的生长,使她常无端地把甜美的微笑如花—样开放到脸上。她没有烦恼,倒一天更比一天地安静下来。她觉得,自己忽然从一个单纯无知的小姑娘,变成了—个有母亲情怀的小小的妇人。她—点也不去想那些烦人的事情。她的肉体与灵魂甚至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焦渴地等待傅绍全了,心居然静得如止水一般。
傅绍全终于来了。他一脸即将刑满释放的表情。他对姚茫说:“快点收拾几件衣服跟我走。”
姚茫疑惑地望着他。
“我塞了三十块钱,在东吴镇找好了—个医生,他答应可以帮助堕眙。”
剥落仿佛没有将傅绍全的话听清楚似的,“你说什么?”
傅绍全把话又说了—遍。
两行泪水便立即从姚茫的眼中滚落下来。
“快收拾衣服去吧!”
姚茫站着不动。
“去呀!”他推了姚茫—下。
姚茫往后退去,“我不!”她两眼充满恐慌地望着傅绍全,并把身体扭过去,用双手护在腹部,完全像—个怕人夺去心爱之物的小孩。
这双目光使傅绍全感到十分震惊。
“我不,我不……”姚茫哭着,泪珠滚滚,样子极让人怜爱。
傅绍全木呆呆地站着。
“我不让,不让!我不要你离婚还不行吗?”她泪汪汪地望着傅绍全,软弱地,用了哀求的声调说着。
傅绍全顿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转身走出门外,颓然坐在门槛上。
远处的田野上,飞起—对雪白的鹤,先是低低地掠着迷蒙的绿色飞,继而往—碧如洗的天空飞去。那苍穹也真是高旷,高旷得让人自惭眼力的浅薄。那对鹤优雅无比地飞着,直飞得一丝不见,只留下—个纯粹的空间。
傅绍全绝没有想到姚茫会如此清纯与痴傻,这清纯与痴傻使他对自己玩耍的这场游戏突然有了一种忏悔。他从未真正想过要与梅子离婚,也从未真正想过要与姚茫结婚。他觉得他要姚茫太不可思议。他与姚茫根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姚茫是城里人(尽管现在她已成为乡下人),他是乡下人;姚茫还是个小姑娘,而他早已是—个经验丰富的男人了。他仅仅是喜欢她那份温软细腻、散发着淡淡香气、犹如孩子的肉体罢了,他仅仅是想把—个女孩弄上手用以泄解心中的压抑、仇恨,向梅子进行最尖锐的报复罢了。而现在他才真切地发现,被他游戏的这个女孩,竟是这样一个天真未凿的女孩!
他觉得有冰凉的水珠渗到了他的头发里。他抬头看去,见姚茫扶着门框,在望着他,那对目光太单纯,也太稚弱了。他站起来,捏着她的双手。他觉得那双手凉丝丝的。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副无依无靠、十分听话的样子。他觉得她太瘦太瘦了。他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用脚尖不住地抠挖着地面。
这天晚上,他对梅子说:“我们离婚吧。”
梅子哭了:“我不了,我不了……”
第五部分铜匠师傅(7)
第七节
姚晗清终于也看清醒的时候。他在—次醒酒之后,发现了女儿身体的变化。当他问起时,姚茫毫无慌张地向他坦白了。而当他说“这孩子不能要”时,她拒绝了。姚含清劝说了她许多日子,也没有能够使她改变主意,眼看时间一天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只好去了郝明家,请他们帮忙拿主意。郝家的条件是:姚茫干净了身子之后,给郝明做媳妇。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的姚含清还剩下什么呢?不就只剩下一张已没了光彩的老脸了吗?如果让姚茫把孩子生下来,这张老脸不也就没有了吗?他答应了郝家的条件,并将这件事交由郝家全权处理。郝家的办法很简单: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姚茫硬弄到医院去。就在他们将要实现这一计划时,姚茫和傅绍全突然—起失踪了。谁也不知他们两个去了哪儿。
日后,每当我和马水清看到那个叫摇摇的小男孩时,我们都会从心底深处油然升起一种崇高的情感。因为,是得到了我们的帮助,这颗幼小而美丽的生命才得以存在于这灿烂的阳光下的。
那个夜晚漆黑—团。我和马水清从镇上吃完猪头肉摸到宿舍门口时,油麻地中学早已没了一星灯火。我们正要进门,从树下走出一条黑影来,轻轻叫了—声:“林冰。”
“傅绍全?”我问。
他没有回答,转身面对那片树影,小声唤着:“茫茫。”
—个瘦弱的影子便走了出来,低着头站在傅绍全的身后。
“我们进屋去说好吗?”傅绍全问。
我们打开了门。傅绍全让姚茫和我们先进屋,他警惕地看了一下外面,最后—个进屋,并随即将门关上。他没有同意我们将灯拉亮,只在黑暗里向我们诉说了一切。
他说:“亲戚家,一般的朋友家,都不能躲。只有来找你们。因为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会跑到你们这儿来。”他恳求我们能给予帮助。姚茫就在黑暗里小声地啜泣着,那声音像夜里的秋雨,细细地落在桑叶上。
当晚,他们就先歇息在我们宿舍里。
白天,我和马水清说:“让他们总待在我们宿舍,也不是个办法,又不是躲一天两天的。”
马水清却已考虑好了,“像那年藏秋一样,把他们藏到吴庄我家里去。”
等天完全黑透之后,我和马水清走小路,将傅绍全和姚茫一直护送到吴庄。爷爷是个善心人,很乐意地将他们接受了,他望着乖巧的姚茫说:“就在这里住着,哪儿也不去。”姚茫泪水盈盈地说:“谢谢爷爷。”我们反复叮嘱了他们出入要特别小心,就又赶回学校。
那天,我在镇上看到了郝明等几个人蹲在—幢房子的檐下,鬼鬼祟祟地在小声商量着什么,一个个脸色疲倦不堪,—看就知道他们这些天在到处奔跑,在寻找傅绍全与姚茫。那个郝明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
一周之后,郝明领人进了傅绍全家,将他家东西砸了—通。
梅子不动,由他们砸去,然后站在破碗烂盆之中,“噗嗒噗嗒”
掉眼泪。
秦启昌来了,见此种情景,—挽衣袖,大声说:“真无法无天了!我马上找人把他们几个捆起来!”
梅子淡淡地说:“秦干事,不用你管了。”便独自上阁楼去了。
傅绍全与姚茫在吴庄塌塌实实地住着。马水清家有的是房子,平日里,除了舒敏晚上来住宿,是很少有人踏人这幽静的大院的。他二人出来时,也带足了钱与粮票,尽量不给爷爷增添负担,还常帮爷爷做些家务。当时,姚茫身孕已五个多月了。他二人不觉在吴庄—住就是三个月,话说到了第二年春天,再过两个月,姚茫就要分娩了,他们的口袋却空了。借了舒敏—些钱,也早花光,白吃白喝爷爷的已有不少日子。他二人—日甚似一日地过意不去,尤其是姚茫,更是不安。她只好对傅绍全说:“我家中床头上有只箱子,箱底下有一笔钱,是我妈跟我爸离婚后给我的。你去把它取来吧,只是要十分小心。”
博绍全—想过些日子姚茫分娩也是要花钱的,就说:“把钥匙给我吧。你尽管放心地等着我,我去去就回来。”
当晚,傅绍全就偷偷摸摸地往抽麻地潜行。他先是在离姚茫家两块地远的芦苇丛里潜伏着,心里计划着,等月亮被—片乌云遮住,就赶紧趁机跑完那两块地的距离。终于等得一块乌云,天忽地就黑暗下来。他跳出芦苇丛,就往那幢茅屋跑。他刚跑出一块地远,那乌云就飘去了,一轮月亮亮如白昼地照耀下来。
此时,恰逢郝家一兄弟出门小解。那兄弟远远地见田埂上跑着—个细长的黑影,尿没撒完就塞回裤子里,叫醒了郝明等另外几个兄弟,说:“那个人影如果不是傅绍全,我把脑袋砍下来!”手电、绳索之类的东西,是早已准备好了放在手边的,兄弟几个拿了它们,直扑那幢茅屋。这里,傅绍全刚刚趁姚含清酒酣熟睡之际弄开门进屋,就被他们一下子牢牢地堵在了门里。
傅绍全被郝家兄弟捆绑起来,堵了嘴巴,在夜色之中,被扯到了远处一座废弃的粮仓里。
“她在那儿?”郝明问。
“谁?”傅绍全问。
“茫茫。”
“谁是茫茫?”
“别废话!姚茫!”
傅绍全不回答。他们就用一根绳子反着捆了他的手腕,然后将绳子从横梁上甩过去,像扯一面旗帜一样,将他挂到了屋梁上。
傅绍全觉得肩头的筋断了,疼痛得直咬牙。
“说,你把她藏在哪儿?”郝明脱了上衣,露出个蛤蟆样的宽胸脯来。
小铜匠傅绍全,好样的,把嘴紧紧闭着,而翻起眼睛来嘲弄地看着郝明。
第五部分铜匠师傅(8)
郝明学电影上的鬼子、土匪跟国民党,点了支烟,猛吸几傅绍全的脚板底。这疼痛贯彻全身,使傅绍全失声叫唤,然而,他绝不说出姚茫现在何处。事后,他告诉我,在郝家兄弟施刑的空隙间,他竟然很荒唐地想起许多曾使他神魂颠倒的情景来:四周芦苇高高,与天际相接,绿色盈盈欲滴,几只如鸽卵大小的深黄色小鸟,在芦苇叶上跳跃,啁啾不停;她躺在草上,粉白的身体—派安静,两个如梨大小的隆起之上,各有一粒樱桃大上、暗红如玛瑙色的小点儿;一双无力的手,抵挡着他的胸膛……就是这样—个女孩儿,她的肚子居然大了,到了后采,竟尖尖地挺了起来,挺得那样好看,像—只放大了的椭圆形的鸭蛋,他甚至闭起双眼,想像着那个即将出世的由他与她创造出来的那个孩子。
他觉得她肯定会生出个男孩。他居然在难忍的疼痛中给他想好了—个名字:摇摇。
天亮了。
郝家兄弟怒了,操起能操到的东西,对他进行胡乱的鞭挞。
他悬挂在梁上,不停地转动着。
“狗日的小铜匠,你说不说?!”郝明操起一根粗棍子问。
冷汗滚滚的傅绍全,吃力地睁开眼睛,盯着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你长得像头猪,她想起你来就恶心!”
棍子在空中横扫过来。
傅绍全尖利地喊叫了—声,便晕了过去。
郝家兄弟慌了手脚,急忙将傅绍全放下,解了绳索,趁外面还没有太多的人走动,赶紧溜了。
傅绍全苏醒过来时,已是红日满天。他想站起来,但两条腿不听使唤,并且钻心地疼痛。“我的腿大概断了。”他爬出那废弃的粮仓,在大路上爬着,鲜血染红了裤管,也染红了嫩绿的小草。
傅绍全被人发现后,送到了镇上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两条小腿均已骨折。他死人一样躺在病床上。梅子日日夜夜,一步不离地伺候在他的床边。她不说话,只哭。每次他醒来时,总见她痴了一样地在他的脸,并用手在摸。
街上的人天天议论这些事,说:“没想到,小铜匠也是条汉子。”
四月,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大平原到处流动着鲜活的绿色。
这天,傅绍全醒来后,梅子在他耳边说:“她生了。”
“男孩女孩?”
“男孩。她让林冰带了个口信,让你给孩子想个名字。”
“哦。想好了,叫‘摇摇’。”
第八节
摇摇刚长到半岁时,姚含清忽然接到了返城的通知。绝望、沉沦的他真有身出苦海、重见天日之感。他在大醉—次之后,终于与油麻地镇的酒馆诀别了,以另样的面也与神情最后出现在这些面色黑黄的乡下人面前。他剃净胡须,换上新衣,穿起三接头皮鞋,走上镇子,一脸春风,意气风发。他望着这个本不属于他,却给他带来烦恼甚至耻辱的小镇,心中有说不尽的滋味。他对姚茫说:“茫茫,这里的东西,我们一样也不必带走,也不值得带走。我只望快点离开这里,回到我们的苏州城。”
姚茫仿佛失去了记忆,而经了一阵清风的吹拂,记忆醒来了。她也突然意识到,她原是苏州城里的—个女孩。她突然听到了城的召唤,只在—瞬间,便想到了自己现在实际上是生活在别人的天地里。她重新记起了那深深的小巷,那城外的夜半钟声,那到处可以听到的亲切入耳的吴侬软语。
与父亲不—样的是,她与这里毕竟已有了不解的瓜葛。她陷在一种很不清晰的困惑里。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城。她已不再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儿,她已是一个小小的妇人。她理智了,她知道了她到底应该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