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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第一部 血祭-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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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国藩此话,正中康福下怀,便也不推辞,爽快地答应了。当即三人又返回船上。次日凌晨,船进入资江,当晚到了益阳。荆七付过船费,打发了船老大。
  为便于沿途与康福谈话,也因为连续十多天的船坐得手脚发麻,曾国藩不坐轿,三人从益阳开始步行回湘乡。这天中午,来到宁乡境内嵇茄山脚下。
  走了两三天的路,曾国藩感到劳累。荆七看到前面一棵老松树下,有一块平坦的石板,便对曾国藩说:〃大爷,我们在这里歇息下吧!〃曾国藩点点头。康福说:〃大爷,我有个表姐住在这里不远,我们到她家去坐坐,就在她那里吃午饭!〃
  曾国藩说:〃我已经累了,再说这样凭空去打扰别人也不好,前面有家小饭铺,我们到那里去吃饭。你一人到表姐家去如何?〃
  〃这样也好,我到表姐家坐会儿就来。〃
  康福抄小路走了。曾国藩主仆二人顺着大路向小饭铺走去。
  这是乡村马路边常见的饭铺,两张小桌子,一个店主,一个小伙计。见有人来,店主连忙招呼,小伙计立刻端上两碗茶来。荆七知道曾国藩向来节俭,也不大多喝酒,便随便点了三四个素菜,要了半斤水酒。
  刚吃完饭,店主就笑嘻嘻地走上来,对曾国藩说:〃老先生,我看你老这个模样,便知是个知书断文的秀才塾师。小店开张半个多月了,店门口连个对联也没有,今日就请老先生给小店写一副,酒饭钱就不要付了,算是对你老的一点酬谢。〃
  曾国藩最爱写对联,也自认长于此道,友朋亲戚之间,几乎是有求必应,并以此为乐事。今日店主人这样诚恳,他当然不会敷衍推辞,便笑着说:〃好哇!你想要副什么样的对联呢?是想发财,还是想求平安?〃
  店主人见曾国藩满口答应,很是快活,说:〃老先生,小店别的都不想,只想叫别人见了,不好意思向我赊帐就行了。〃
  曾国藩大笑起来,说:〃就是有副不准赊帐的对联贴在这里,他要赊也会赊。〃
  店主人憨厚地说:〃总要好点。老先生,你老不知,小店开张半个多月来,天天都有人赊帐,都是些熟人,还有三亲六戚的。他来赊帐,又不白吃,怎好不给他赊呢?但小店本小利微,天天如此,怎垫得起?不瞒你老说,半个多月来,小店不但分文未赚,还倒欠了肉铺几千钱。〃
  望着这个可怜巴巴的店主人,曾国藩很同情他的难处,说:〃好!我给你写副口气硬点的对联贴起。〃
  小伙计赶紧拿出笔和纸,又磨起墨来。店主人和荆七都站在旁边看。曾国藩略微思考一下,援笔写道:〃富似石崇,不带银钱休请客;辩如季子,说通王侯不容赊。〃写好后,又看了一遍。正在自我欣赏时,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外乡人的口音:〃韦卒长,你找了几天找不到读书人,这不就在眼前吗?〃
  立时就有好几个人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说:〃这个先生的字不丑!〃
  〃是的,不难看!〃
  〃就找他吧!〃
  曾国藩扭过脸去,看是些什么人在说话。这一看不打紧,直把他吓得三魂飞掉两魂,七魄只留一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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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把这个清妖头押到长沙去砍了

  原来,围在曾国藩身旁的是一群年轻汉子,一个个头上缠着红包布,拦腰系一条大红带子,带子上斜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衣裤杂乱无章,一律赤脚草鞋,脸上满是烟土灰尘。虽然脸上都带着笑容,但在曾国藩看来,那笑容里却充满了杀气。他心里暗暗叫苦不迭:这不就是一路来常听人说起的长毛吗?真正冤家路窄,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他们!
  一个头上包着黄布头巾的人过来,在曾国藩的肩上重重一拍,操着一口广西官话说:〃伙计,帮我们抄几份告示吧!〃
  曾国藩愣住了,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心想:这怕就是他们的头目韦卒长了。包黄布的人继续说:〃不要怕!你是读书人,我们最喜欢。你若是肯归顺我们,包你有吃有穿,仗也不要你打,日后我们天王坐了江山,给你一个大官当如何?〃
  那人边说边瞪着两只大眼望着曾国藩。果然是一群长毛!曾国藩迅速安定下来,脑子里在盘算对策。包黄布的人见他不作声,又说:〃如果你不愿意,帮我们抄完告示就放你回去。〃
  曾国藩料想一时不得脱身,便对荆七说:〃你在这里等康福,天晚还没回来,你就去找我。〃
  荆七一听为难了:如果真的没回来,我到哪里去找呢?还不如现在就跟着去:〃大爷,我和你一道去吧!缓急之间也有个照应,康福来后,就烦老板告诉他一声!〃
  包黄布的大声说:〃好!一起走,一起走。〃
  说着,便指挥手下的士兵连拥带押地将曾国藩主仆二人带走了。
  曾国藩心里这时正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到何处去?抄什么样的告示?倘若被别人知道,岂不是在为反贼做事?此中原委,谁能替你分辩?脑子里一边想,脚不由自主地向前走着。看看方向,却又是在向长沙那边走去,离湘乡是越来越远了。快到天黑时,这队士兵将他们带到一个村庄。
  村庄里的人早走光了。士兵们将他们安置在一间较好点的瓦屋里。过会儿,一个十五六岁的童子兵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狗肉进来,摆在桌子上,又放上两双筷子。小家伙脸上油汗混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说:〃你们真有口福,刚才打了几只肥狗。韦卒长说,优待教书先生,要我送来两碗,趁热吃吧!只可惜没有酒。〃曾国藩闻着狗肉那股骚味就作呕,何况炎暑天吃狗肉,是湖南人的大忌。他紧皱双眉,直摇头。荆七对童子兵说:〃小兄弟,我们不吃狗肉,你拿去吃吧!请给我们盛两碗饭,随便挟点菜就行。〃
  童子兵一听这话,高兴得跳起来:〃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吃,那我不讲客气了。〃
  小家伙出去后不久,便端来两碗饭,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几只青辣椒,说:〃老先生,饭我弄来两碗,菜却实在找不到。听说湖南人爱吃辣椒,我特地从菜园子里摘了这些,给你们下饭。〃
  曾国藩看着这些连把都未去掉的青辣椒,哭笑不得。既无盐,又无酱油,如何吃法!湖南人爱吃辣椒,也没有这样生吃的本领呀!无奈,只得扒了几口白饭,便把碗扔到一边。
  包黄头布的人进来,手里抓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大大咧咧地坐到曾国藩的对面,说:〃老先生,吃饱了吧!今天夜里就请你照样抄三份。〃说罢,将手中的纸展开。曾国藩就着灯火看时,大吃一惊,心扑通扑通地急跳。抄这种告示,今后万一被人告发,岂不要杀头灭族吗!他直瞪瞪地看,头上冷汗不停地冒出。黄包布并不理会这些,高喊:〃细脚仔,拿纸和笔墨来!再加两支大蜡烛。〃
  刚才送狗肉的童子兵进来,一只手拿着几张大白纸、两支洋蜡烛,另一只手拿着一支毛笔、一个砚台,砚台上还有一块圆墨。黄包布说:〃老先生,今夜辛苦你了。抄好后,明早让你走路。〃
  待兵士们走后,曾国藩将告示又看了一遍,只见那上面写着:
  太平天国左辅正军师领中军主将东王杨、太平天国右弼又正军师领前军主将西王萧奉天讨胡檄嗟尔有众,明听子言。子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虏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满洲肆毒,混乱中国,而中国以六合之大,九洲之众,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中国尚得为有人乎?妖胡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于四海,妖氛惨于五胡,而中国之人,反低首下心,甘为臣仆。甚矣,中国之无人也!
  曾国藩读到这里,气愤已极,拍桌骂道:〃胡说八道!〃再看下面,檄文还长得很,足有千余字之多,他不想看下去,只用眼扫了一下结尾部分,见是这样几句:
  予兴义兵,上为上帝报瞒天之仇,下为中国解下首之苦,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乐。顺天有厚赏,逆天有显戮,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些天诛地灭的贼长毛!〃曾国藩愤怒地将告示推向一边,又骂了一句。
  〃大爷,若是我能写字就好了,我就给他们抄几份去交差。你老是决不能抄的。〃荆七跟着曾国藩久了,也略能识得些字,但却不能写。
  〃你也不能抄!你抄就不杀头了么?〃曾国藩眼中的两道凶光使荆七害怕。
  〃大爷,若是不抄,明天如何脱身呢?〃荆七战战兢兢地说,〃长毛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听说他们发起怒来,会剥皮抽筋的。〃
  曾国藩全身颤抖了一下。他微闭双眼,颓丧地坐在凳上。
  〃看来只有装病一条路。〃盘算许久,他才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这时,屋外突然一片明亮。曾国藩看到几十个长毛打着灯笼火把朝这边走来,叽叽喳喳的,不知说些什么。快到屋门口,火把灯笼里走出一个人来。他一脚迈进大门,便高声问:〃谁是韦永富带来的教书先生?〃
  韦永富——缠黄包布的人忙向前走一步,指着曾国藩说:〃这个人就是。〃又转过脸对曾国藩说:〃老先生,我们罗大纲将军来看你了。〃
  曾国藩坐着不动,以鄙夷的眼光看着罗大纲,见他年约四十岁,粗黑面皮,身躯健壮,头缠一块黄绸包布,身穿一件满绣大红牡丹湖绸绿长袍,腰系一条鲜红宽绸带,脚上和士兵一样地穿一双夹麻草鞋。罗大纲并不计较曾国藩的态度,在他侧面坐下来,以洪亮的嗓门说:〃老先生,路上辛苦了吧!兄弟们少礼,你受委屈了。〃
  曾国藩心想,这个长毛倒长得这样英武,说话也还文雅。
  他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不做声。罗大纲定睛望了曾国藩一眼,说:〃老先生,我看你的样子,是个饱学秀才,我们太平军中正缺你这样的人,你留下来吧!我向天王荐举,你就做我们的刘伯温、姚广孝吧!〃
  曾国藩心里冷笑不止,这个长毛〃罗将军〃,怕是从戏台上捡来这两个人名吧。他想试探一下罗大纲肚子里究竟有几多货色,便开口道:〃刘基辅助朱洪武打江山,道衍却是朱棣篡侄儿位的帮凶,这二人怎能并称?〃
  罗大纲哈哈笑起来,说:〃老先生,你也太认真了。刘伯温、姚广孝都是有学问、有计谋的好军师,如何不能并称?至于是侄儿做皇帝,还是叔叔做皇帝,那是他们朱家自己的事,别人何必去管!方孝孺不值得效法。我看成祖也是个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建都北京便是极有远见的决策。老先生若是对此有兴趣,以后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商榷,只是今夜没有时间了。〃
  曾国藩心想,看来长毛中也有人才,并非个个都是草寇。
  见曾国藩不再说话,罗大纲站起来,准备走了。临走时,又对曾国藩说:〃委屈老先生今夜抄几份告示,明天我们要用。〃
  王荆七赶快说:〃我们大爷病了,今夜不能抄。〃
  罗大纲伸出手来,摸了下曾国藩的额头,果然热得烫手,便吩咐韦永富:〃老先生既然病了,就让他歇着,叫个医生来看看,明天我带他去见天王。老先生有学问,天王一定会重用。〃
  说着便带着兵士们出了门。曾国藩心里叫苦不已。
  过一会儿,韦永富急匆匆地走进来,板着面孔对王荆七说:〃把你背的那个包袱给我!〃
  曾国藩和王荆七立时一惊。那包袱里放的银子倒不多,重要的是有一份朝廷文书,那上面载明曾国藩的身分官职,以便沿途州县按仪礼接待。通常曾国藩都不拿出来,他不愿意过多惊动地方长官。这下糟了,让长毛知道自己的身分,就再也莫想脱身了。王荆七不肯交,但事情来得仓促,现在连藏都无法藏了。韦永富不等王荆七自己交,一把从他身上扯下来,风风火火地走了。主仆二人傻了眼:难道有人认得么?
  原来,跟着罗大纲进来的一群太平军中,有一个湘乡籍士兵粟庆保。十多年前,粟庆保在湘乡城里见过曾国藩一面。
  曾国藩当时是新科翰林,从北京回到湘乡,县令和城里一批有头面的绅士天天轮流宴请。小小的湘乡县城,谁不知出了个曾国藩!粟庆保那时正在一个绅士家做短工,那一天,他亲眼看见曾国藩坐在主人家的筵席上。尽管十多年过去了,曾国藩脸上有了皱纹,嘴上留着长长的胡须,身体发福了,但粟庆保仍然能认出。粟庆保将这个发现告诉罗大纲。为了核实清楚,避免误会,罗大纲叫韦永富将王荆七随身带的包袱拿来。
  〃清妖头曾国藩站起来!〃一声炸雷震得曾国藩发懵,他看见韦永富带着四个手执大刀的士兵已站在他的身边。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个士兵过来,将他的双手紧紧捆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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