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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向你保证,如果你谨遵医嘱,我们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控制你的病情不致持续恶化。这段时间也可能是三年、五年、七年或更长的时间。”
“就是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也毫无痊愈的可能。”
“不能说毫无!据我所知就有完全康复的特殊病例。”
“医学的奇迹都是依靠侥幸取得的吗?”
“你应该有信心。”
“这跟我有无信心毫无关系,我们现在谈的有关别人的幸福。我相信我不会很快毙命那倒简单了,我的信心你及其同伙的医德还有咱们的新斯的明等等可以使我苟延残喘若干年或者更理想地活耗一辈子。天天躺在床上打打针睡睡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让人搭着去院里晒晒太阳就很兴奋很幸福了。充分利用别人的恻隐之心仁爱之心牺牲精神,使其欲弃不忍欲罢不能只能一天天陪下去,以同样衰老下去以同样的结局了此一生——如果你是我,是不是就打算这样干?”
“不,我想我也干不出来,除非那人不是我所爱的而是我花钱雇的。”
“所以我恳求你暂时不要公开我的病情。一旦公开,我便成了可怜虫,那些讨厌的社会舆论,假惺惺的道学家,无聊的主持正义者,势必群起鼓噪左推右搡前拉后拽逼石静走上绝路。”
“你想怎么做呢?”
“这是我的事,我只求你给我两天时间。”
“我认为你应该信任石静。”
“我想让她毫无包袱地上路,不作任何眷顾和停顿——我必须瞒着她,否则她自己也会毁了自己。”
“你非常爱她是么?”
我眼里一下涌出泪水。半晌,我说:“今后,别提这个了。”
“何雷!何雷!”医务室的门通地打开,石静一脸惊恐地冲进来,直接向我扑来,眼睛在我身上焦灼地寻看着,“你怎么样?伤着哪儿了?”
“别一惊一乍的。”我厉声喝道,推开她伸过来的双手,“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他没事。”吴姗温和地对石静说,“我为他检查过了,连小外伤都没有。”
石静没理吴姗,看着我说:“他们说你撞了车,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不定什么烂茄子样儿——你怎么不盼我好?”
“不是……”石静红了脸,“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人之常情么,要结婚了,丈夫残了这叫什么事?当然要担心了。譬如买一台电视,不出影儿,老得送去修,本来图个享受却添桩麻烦搁谁谁也别扭。”
吴姗走开插上电炉把盛针的盆放上去煮沸消毒。
“我是那意思么?”石静脸有点挂不住,沉下来,“还说我不往好处想你,你怎么动不动就歪曲我?”
“你真这么想又怎么啦?我不明白。人为自己考虑这很正常,我就是这样儿。用不着不好意思假装关心别人。”
“什么叫假装关心、不好意思?我就没那么想嘛。我跟你还有什么可假装的?也许你常对我假装但我没有。”
“说的就是这意思么,咱们之间不必假装。咱们什么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关心别人就等于关心自己。”
“行了,何雷,你就别说了。”吴姗在一边说。
“实事求是嘛。”我转脸对吴姗说,“本来人和人关系就是这样儿,说说又怎么啦?该假装至爱亲朋就假装呗,一点也不耽误。”
“你要非这么说,那我就这样。”石静冷笑着转身往外走,“你没事吧?没事我走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我冲她背影嚷,“不怕说实话,就怕故作姿态。”
“我怎么故作姿态了?”石静倏地转身,噙着泪说,“你被车撞了,我怕你出事来看看你,关心关心你,怎么啦?有什么不对?用得着这么夹枪带棒地损我一大通么?”
“说你不对了么?你这么做很好,很对,不能再得体再恰到好处了。你要我说什么,对你的关心感激涕零么?”
“何雷!”吴姗插话说,“你太过分了!”
“你让人吴姗说说,你讲理不讲理!我现在怎么啦?哪点别扭了?就让你这么看不上眼。一说话就斥责我。你要看不上我了就明说,看上谁就找谁去,别这么阴着憋着的。想除了我不劳你动手我自己走。”
“你说你还会说别的么?这套嗑儿简直成了你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了。女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用指责男人有二心来占上风?”
“何雷,你也别太不像话!”吴姗厉声说,“人家石静不过是说了几句情理之中的话,你不用摆出一副看穿人事、置身于人情之外的臭酸架子。不管你有什么道理,你也没权利对别人这么粗暴。”
石静哭得泣噎难禁。
我的眼圈也红了:“我不是那意思,不过是……”
“别狡辩了,你马上向石静赔礼道歉。”
“用得着么?”
“必须!”
“……行了石静,别哭了。”
“你是一辈子没向人服过软还是一向就这么向人道歉的——你要不会我教你。”
“别哭了石静。算我不好,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么?从小就窝囊,受欺负,有什么委屈只好忍着。街上的人一个比一个恶,我敢跟谁狠去?也就敢欺负欺负你,你再不让……”
“得啦得啦,”吴姗笑着说,“明明自己的不是,却把全体人民饶上,你这都是什么逻辑?”
石静也破涕为笑:“吴姗你不知道,这人就这德性,从来不认错,千载难逢检讨一回还得找出各种客观原因,最后把自己弄得跟受害者似的。”
“你也是好脾气,换我,岂能容他?”
“唉,有什么办法?只好不计较,真较真儿一天也过不下去。”
“好啦,诉苦会改天再开吧。”
“我走了。”石静说,“班上的活儿还没完呢,下班我在门口等你。”
石静走后,我和吴姗沉默了下来。半天,她说:
“你感觉好点了么?”
“好点儿了。”
又是沉默。
“你也是,何苦跟她那样?”
我看了吴姗一眼,低下头。
“就算想怎么着,也注意下方式,太伤人家也不好。”
“不这样,又能怎样?”我凄凉地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做恶人了。”
“她也没错。”
“我有错么?我招谁惹谁了?我要是无赖多好,生把着不撒手,那倒也不用这会儿做恶人了。”
“你……受得了么?”
“……说老实话,我有点不寒而栗。一想到今后,真觉得可怕……我不知道真到那时候我是不是受得了,也许会后悔。”
“也许不至于。”
“你是说我坚强?不不,我现在只是还不习惯,不能想象,所以还算理智。真事到临头,瘫在床上不能动了,我也许比谁都糟,也许要拼命抓住救命稻草。所以要趁现在把什么事都办好……我不相信自己。”
下班了,工地的汽笛响了。大门里,人们像潮水一样往外涌,步行的、推着自行车的人流中还夹着一些缓缓行驶的汽车。
人们在疲惫地说笑,轻松地迈着步伐。
董延平比比划划地对我讲述着下午传遍工地的一件新鲜事:公司陈副经理昨天夜里被人发现在家里吃安眠药自杀了。
“这老头儿为什么呀?”一个跟在我们旁边的女工说,“一个人过得挺好的。没病没灾,儿女又都大了不用操心了,一个月还拿那么多钱。他要活不下去了,那我们还不得早死多少回了。”
“不是人害的吧?”另一个人问。
“不是,百分之百不是。”其他人纷纷说,“公安局作结论了。”
“会不会是老伴死了,一个人过闷的。”一个人说,“有这样的,天鹅似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长。”
“你们全错了。”董延平一副就他清楚的样子,“你们谁也想不到老头儿为什么死。不为别的,就为大伙儿老关心他,没事就去串门,送吃送喝,问寒问暖,把全市五张以上的老太太往他那儿发,生把老头儿关心得不好意思活着了,觉得自个成了大家的心病,死了算啦。”
“胡说!”大家纷纷笑着斥责董延平,“没听说有让人关心死的,你又信口开河。”
“真的,我骗你们干吗?”董延平急扯白脸地说,“人老头有遗书,我去八宝山送老头儿烧尸时听工会小刘说的。小刘看了那遗书,当然词儿跟我说的有出入……作为一个老党员,不能为人民工作了……”
我和石静推着车,在人流中默默地走。
第五章7、“再给我一天……”
7
“你什么时候把家具搬来的?”
进了新居,我眼睛一亮,见原来空荡荡的室内已摆上了那套我们共同挑选订购的组合家具,而且经过粗粗的布置,有点像个家了。
我扭脸看石静:“你找谁帮的忙?”
石静垂着眼睛声调刻板地说:“上午找冬瓜他们帮的忙。本来早就想告诉你,可你瞧你下午那样儿……我就什么也没说。”
我伸手搂过石静:“还生我气呐?”
石静偎在我胸前,嘴一撇要哭,十分委屈的样子。
我冲动地想说些温柔的话,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松开她,走到组合柜前,轻轻抚那上面光洁明亮的油漆。
“这面上的漆打得还可以,里边活儿有点糙。我没太挑,想想这也可以了,能面上光看得过去就算可以了。”石静跟过来,站在我身边轻轻说。
“不错不错,”我说,“不能再高要求了。”
“我想在这儿放一盆吊兰,让它从上垂下来。这个玻璃柜放酒具高脚杯,这几格子放几本书。”石静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地对我说着她的设想,“再买些小玩艺儿小玩具动物四处一摆,整个调子就活了。”
“嗯嗯,挺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我说咱买什么样的窗帘好?”石静兴致勃勃地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自己钩个‘蕾丝’好看,和这套家具配得起来。”
“窗帘还不能完全图好看,还得多少能遮点光。”
“那就再买块鹅黄的‘摩立克’挂在里面,都不耽误。”
“闹不闹的谎?”
“那你说什么颜色好?”
“我说……算啦,就按你喜欢的买吧,我也不知道什么合适。”
石静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小心看着我脸色说:“你是不是又累了?累了就躺下歇会儿吧。床垫子买回来我就擦过了,挺干净。”
我没吭声,走到长沙发旁坐下来,仰靠在沙发背上。
石静走过来,在我旁边侧身坐下,凝视我。
“别理我,”我喃喃对她说,“让我静会儿。”
石静无声地起身离去,旋又无声地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杯水。
我心里一阵怒火,他妈的,老这样永远也别想把话挑明,接着,又陷入深深的酸楚。
石静抖开一条新床单,铺在床上,用手把床单抚平,从立柜里拿出一对新枕头,拍拍松,并排放在床头,又拿出两条新毛巾被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脚。
“你怎么,今晚打算住这儿了?”
石静停住动作,垂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那神情使我无法再说什么。
簇新的提花枕巾上,镂织着并蒂莲和鸳鸯的鲜明图案。
“你没生我气吧?”黑暗中石静轻声问道。
“没有。”风从发烫的身上掠过,我感到身下床垫内弹簧的有力支撑。
“我再也不跟你闹了。”
“……我从未想过怪你。”
“真的么?”
石静地贴过来,手主动地寻找摸索。
“热。”
“不怕热。”石静娇喘着在我耳边低语。
我找着她的手,紧紧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