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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鸟-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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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潜抱着宵行回来的时候已近中午。春迟远远听到孩子的哭声,她倏地站起来,跑着迎过去。钟潜把孩子交到她手里。婴孩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枕着她的手臂,很快就安静下来。见到春迟,宵行便觉得很安心,不一会儿,他就又睡着了。春迟听到婴孩在睡梦中咂嘴巴的声音,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这声音更美妙的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尿了,但仍睡得酣,湿漉漉的被褥显然是碍着他了,粘糊糊地贴在身上,令他不能翻身。她双手沾满他的尿液,暖烘烘的气息顺着她的手臂向上传,这个冬天也就这么过完了。

种玉记 下阙 5(1)

春迟没有察觉到钟潜从她身边一瘸一拐地走到屋里去。

  过了很久,她才抱着宵行走进来,轻轻叫他:“钟潜。”

  她听到撕扯布条的声音,就问:

  “你在做什么?”

  “我的腿被狼咬伤了。”钟潜平静地说,但话音微颤。他一定很疼。

  她将宵行放在床上,走过来。蹲下身去。她试图触摸他的伤口,却又怕将他弄疼,她的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伤得很严重吗?”

  钟潜不说话,只是咬着牙将布条一圈圈缠裹在腿上。

  那天晚上,他们忽然变得很亲近。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钟潜讲起与狼搏斗的情形,令人心惊肉跳。春迟一边抱着宵行,给他喂粥,一边专注地听钟潜讲。她还不时关心地问几句:“你打死了头狼,后来呢?”又对他表示称赞:“放火烧狼窝的办法可真不错。”

  钟潜得到了鼓励,越讲兴致越高,就这样滔滔不绝地一直讲到深夜。他一年里讲的话可能也没有这一日多,那条流血的腿竟然也不痛了。

  那天夜里,春迟从梦中惊醒。她又梦见骆驼决绝地弃她而去。她陷在大海里,看着他的船一点点消失在远方。她痛苦地醒过来,将宵行揽在怀里。她听到门口传来轻轻翻身的声音,还有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呻吟。钟潜咳嗽了几声,慢慢坐起身来。随后,她又听到他在缠裹布条。这些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夜里听起来格外温馨。她想象他腿上的伤口、他忍着疼痛包扎的表情,心就一点点热起来。

  “钟潜。”她在黑暗里唤他。

  “嗯?”他听到她叫自己,先是一惊,但很快发出回应。

  “你过来睡吧,那里很冷。”她为自己的话感到惊讶,但又似乎非得这样做不可。她的话使他们之间的空气迅速凝固起来,骤然变得很严肃。她坐起身来,等着他。

  他愣在那里,很久都回不过神来。她的邀请,他原以为穷尽这一生都换不来的。

  他想走过去,但腿上一阵剧痛,他摔倒在地上。他怕让她等,就朝她爬过去。她听到他蹭着地上的干草一点点靠近自己。她伸出双臂将他扶起来。他坐在了床上,呼吸很重。

  “腿还在流血吗?”她把手放在他的腿上,立刻感到一片温湿——她吓了一跳,她不知道他流血流得这样严重。

  “这条腿可能废了……”钟潜哑着嗓子说。

  春迟的手缓缓地在他的伤口上移动。她将身子移向他。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觉得自己被逼到一个陡峭的悬崖边上。他很想马上站起来,从她的身边走开。可是她的气息围绕着他,就像一片有毒的花丛,香味令他沉醉。

  春迟将上身慢慢向前倾,终于靠在他的身上。他开始剧烈地发抖。她伸出手,揽住他的腰。北风忽然撞开了门,哗啦啦地吹响了地上的草。他们的头发和衣服都被吹起来。他颤声说:

  “我去把门关上……”

  她一把拉住了他。她无法控制解释这一切。她可能只是觉得疲倦了,在先前的梦里,她又被骆驼抛弃了一次,这梦境总是纠缠她,也许只有到她找到记忆的那一天才会结束。太过强烈的爱恨终于使她觉得累了。尤其是在宵行被狼叼走的时候,她伪装的坚强一下就被击碎了,眼前的男子帮她找回了孩子,这也是他最勇敢无畏的时刻。她很想抱住他,她觉得这将会是最恰当的时刻。

  他听见她在身后轻轻地解衣服。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轻轻地摇头。她身体的味道就像三月里最早开放的一株花朵,它的到来忽然唤醒了一个春天。他感到万物都在复苏,除了他自己。她的手在他的胸膛上划过,这春天的风,试图将所有沉睡的树都唤醒。他为自己感到羞耻,因为他是一片荒废的山林,再也无法萌芽。他必将辜负这个春天。

  盲女用她最柔软的手指掠过男人的胸膛和臂膀,那样专注,就像抚摸自己最心爱的贝壳那样。 她几乎忘记了男人的气息,现在她正在一点点拾捡起来。她以为骆驼会忽然出现在眼前,阻拦她,可是没有。她发现她做到了,彻底将他抛开。

种玉记 下阙 5(2)

她脱去衣服,将他的长衫也脱去。她贴着他的身体。她在尽量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她的手慢慢在他的身上移动,像是展开一张陌生的地图。她好奇游走着,不放过每个角落。忽然身前这个男人慢慢弯下身子,痛哭起来。他哭得那么伤心,她慌乱地停下来,问:

  “你怎么了?”

  钟潜也不应她,只是哭,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再问。宵行被他的哭声惊醒了,也跟着哭起来。春迟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然后她就听到钟潜抽泣着说:

  “我是个阉人……”

  他说完倏地站起来,带着那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奔出去。

  她怔在那里,紧紧地抱住宵行,仿佛是希望从这具小小的身体上得到一丝温暖。骆驼慢慢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用充满戏谑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她是从他手下逃走的犯人,现在又被他抓了回来。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面对着面了,哪怕是在梦里。她又看到他深邃的眼睛、发黑的嘴唇。他还是那么冷漠而亲切。她哭起来,她向他保证,她再也不会试图逃脱了,他是她无法逃脱的宿命。

种玉记 下阙 6

那天之后,春迟和钟潜之间再也没有走近过。春迟决定到船上去卖唱。她希望自己能够让宵行过得好一点。况且她需要继续寻找贝壳,在海上总是会方便一些。这样,也令她觉得仿佛离骆驼近一些。他也许正在这片海上的某只船里。

  春迟就将宵行安顿在这座小镇上。她找来乳母照看他,她再也没有让他吃过什么苦。

  钟潜一度觉得无法面对春迟,离开了她的身边。他也在小镇上安顿下来,住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的腿跛了,没法再做重体力活。但他的手很巧,后来成了不错的首饰工匠。帮女人打些银戒指,或者雕刻玉器,都是他的拿手活儿。他在打首饰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寡妇。她喜欢他的手艺,觉得他为人也很老实,不久之后便带着她一岁大的小女儿住了过来。

  对于她们的到来,钟潜谈不上欢迎,却也没有拒绝。她们母女就像家里的摆设。因为她们的存在,家里显得体面了许多。钟潜过了几年正常人的生活。镇上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太监。那段时间他很少与春迟往来,只是隔段时间便送去一些钱,看一看宵行,再拿回一些贝壳帮春迟打磨。

  几年之后,寡妇得了病;又折腾了许久,她才死去。她出殡的那天,钟潜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他非常思念春迟。在一段岔路之后,他觉得自己终于又回到了这条艰辛又愉快的道路上。

  他开始每个月去探望春迟,带着他的继女一起去,让她在门口等他。至于后来继女悄悄喜欢宵行的事,他虽看出,却并未道破。他们的路还那么长,他不知道他的继女是否能一直追随宵行,像他一样忠诚。

  这样的生活他一直过到死。临终的时候,他感到非常欣慰,因为除却曾经有过的短暂的、微小的背叛之外,他一直是一个忠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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