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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迟的心情非常畅快,像是打了一场胜仗。那些女人要是看到有个男人来带走了她,非要大声尖叫起来 不可。她们朝暮期盼的,不就是有男人来带走她们吗?她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目光呆滞、沉默寡言、脑袋 里一片空白的小丫头,竟会最先被男人带走!她一边跑,一边笑了出来。
他们从寺庙的后门走,一直跑上山去。春迟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么有力气,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好像一直 在积蓄力量,膨胀,直到此刻随着这场暴雨一起倾泻出来。她感到人是多么奇妙和深奥。她完全不了解自己 的意图,但她愿意放纵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一只激情充沛的野兽,冲破重重围阻,向着某个确定的方向狂奔 而去。
投梭记上阙3
天快黑的时候,春迟跟随大胡子男人终于绕路来到海边。雨停了。他们像两只从水里爬上来的动物,湿 漉漉地在沙滩上慢慢前行。这里曾是一个热闹的村落,海啸将它彻底摧毁了。他们沿着小岛的海岸线走了很 远,一路上没见过任何人,只有坍塌和摧毁的房子,像参差不齐的牙茬一样,残留在小岛流血的牙床上。
路途中,他们好像一直没有说过话,唯一的一句,是男人告诉春迟,他叫骆驼。
骆驼?春迟一时记不得这种动物的模样。但可以肯定,它与这个粘湿而斑驳的国度毫不搭界。
后来,春迟知道,骆驼就是那种能经受寂寞、有很好的脚力的动物,它们习惯于自给自足,有节制,几 乎不会因为欲望而失控。在漫长的旅途中,它们似乎只能看到面前的路,至于那些旁外的只是不相干的风景 ,甚至连小小的诱惑也算不上。
春迟以为骆驼会带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但骆驼哪里也没有带她去,他们在海滩上站了很久。
春迟很饿,被黄昏时候劲猛的海风一吹,身体就像箫一般发出呜呜低咽。她有点哀怨地看着骆驼。而他 蹙着眉,很专注地眺望着远处的大海。海风把他的呼吸吹了过来,那是一种如惊起的夜鸟般兀烈的声音。凭 借最后一点辉光,春迟得以将他看仔细。他高大,体毛浓密,眼神总是雾蒙蒙的,很晦涩,嘴巴则像一口潜 藏在草丛深处的井。说话的时候,春迟感到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发出来,带着波光粼粼的回音。
夜幕降临,两艘精疲力竭的大船停靠在岸边。春迟一阵欣喜,她以为骆驼是要带她坐船离开这里。可是 等他们走上前去,她才看清,这两艘船是用来打捞遇难者的。海啸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仍有尸体陆 陆续续地浮上水面。
甲板上堆满了从海里捞上来的尸体,一条一条的,蔚为壮观。船被涨潮的海浪推着,轻微地晃动着,船 上叠摞着的白色肉身也随之摇摆,非常骇人。春迟受了惊吓,躲在骆驼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衫,想要拉着 他快些离开这里。
可是骆驼全然不理会她的惊恐,还要往船上走。春迟抓着他,眼看就要被他拖上船去了,终于叫出声来 。骆驼回头看了她一眼,甩开她紧抓着他的手,独自上船去了。
船头挑起三两盏灯笼,甲板上站着的几个健壮的男子,看见骆驼走上船,就迎了过去。看起来,他们与 骆驼早就认识。这几个男人应当是生活在岛上的巫族渔民,他们用马来语和骆驼交谈。他们似乎对骆驼很恭 敬,小心翼翼地回答着骆驼的问话。
春迟孤单地站在沙滩上仰望着。站在船头的男人显得格外高大,她对他们生出几分畏惧。
随后,他们便一起动手,将船上的尸体搬运下来。春迟看着骆驼架起死人的两只手臂,另一人握住双脚 ,就这样一具具抬上岸来。空气里充斥着粘稠的海水与腐肉的腥味。春迟跌倒在沙滩上,开始剧烈地呕吐。
等他们将尸体全部抬下来,骆驼又与那几个男人交谈了几句,然后才向春迟走过来。他扶起春迟,抓起 她的手带她走。触到他那只刚碰过死人的手,春迟厌恶地抵抗了一下;可是那双手很大也很暖和,紧紧地包 住她的手。她不再挣扎。
那么,她只有跟着他——这个热衷于搬运尸体的古怪男人。
投梭记上阙4(1)
第一个夜晚,他们就是在海岸边的一间破草屋度过的。原先的房顶在海啸中被大水卷走了,有人用棕榈 树叶临时搭建了个屋顶,但下午那场大雨又将它冲塌了。屋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吊床、几块结实的石台 。
能看见夜空和星星,头发上洒满了月光;吊床很结实,也还算舒服;海风穿进穿出,使人时刻都很清醒 ……春迟为这座简陋的小屋找到如此多的优点,她对自己说,应当知足。骆驼将她安顿下,就出去弄吃的了 。
春迟伏在残缺的墙垣上,等他回来。横亘在眼前的,就是那片肇事的大海。黯淡的天光下,只有几个当 地的小孩,用糙黄的小脚抚弄着它的皱纹。有些事情,春迟越来越想不清。这个大胡子的男子,是人,说马 来语,似乎还是个首领,他怎么能是她从前的爱人呢?在失去记忆之前,他们有过怎样的故事呢?
骆驼是很好的猎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猎到几只麻雀和乌鸦。他还带回两只椰子和一根用棕榈树叶子 做成的长管。
他从那种叫做“达马”的树上采集了一小撮树脂。将树脂装入棕榈叶的长管中,点燃,就成了火把。他 接连做了三支,插入石缝中,将这残破的小屋照亮了。
他又生起篝火,将那些鸟穿在木签上,放在火上烤。那些鸟儿都太瘦,没有一丝油水,烤过之后就像焦 黑的枯枝,样子很恐怖。因为太饿,春迟从他的手中接过一串,便吃了起来。可它们实在太硬了,春迟缓慢 地咀嚼着。
他们看着彼此,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骆驼先开口说:
“你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春迟勉强可以明白他的意思,抱歉地点点头。她多么不想看到他失望。她已经不知不觉走上了一个被动 的低卑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辨察他的喜怒。
“你可以和我说些从前的事吗……我会努力让自己记起来的。”春迟说。
但他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只是坐在吊床上,咯吱咯吱地嚼着食物。她知道他在生气,不敢再说话 。春迟觉得自己的处境糟透了,如果一直都不能记起从前的事,骆驼迟早会将她赶走。
骆驼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向她坐的位置挪过来。他的气息犹如忽然萌发的种子,在她的身旁长成一棵 参天大树。他猛然抓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指着她脖子上的一根粗硬的黄铜颈链说:“这个呢,这个你 还记得吗?”
春迟茫然地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只是听难民营的嬷嬷说,他们在海岸边发现我时,这根链子就紧 紧地缠在我的脖子上。”
春迟说完,抬起头,看看男人的表情,她猜想这应当是他送给自己的,于是又说:
“他们说,这一定是很不想失去的东西,为了保住它,才一圈圈缠在脖子上。”
月光从掀起的屋顶照进来,将这根乌蒙蒙的项链照得金光闪闪。此刻,连大海也变得很安静。只有它踢 踢踏踏地在他们之间摇摆。铜链的最下端是一柄精致小巧的金质短刀,刀鞘上镶满了小颗的红色碎宝石。
骆驼伸出手,将刀鞘一把攥住,掂在掌心里。他从腰间挂着的布囊中掏出一根同样的铜链,上面也缀着 一个一模一样的刀鞘,只是略大一些,同样的镀金色泽,同样镶着明亮的红宝石。这一对短刀,犹如破碎的 铜镜重新聚在了一起。她仿佛看到一片片往事的倒影,在溢满辉光、布满划痕的金铜表面摇曳。春迟一阵惊 喜:原来它们还是成双成对的呢,一男一女。
男人用衣角将那把小的擦拭了一遍,说:
“它被你弄脏了,一点也不亮。”
与男人那只稍大些的刀鞘相比,她这只的确黯淡无光,陈旧许多。
“唔,是被海水弄成这样的。”春迟慌忙说,并从他手中夺过那把小的刀鞘,用手指轻轻摩挲。她从未 如此珍惜它。她甚至曾将它遗落在院子里,当时并不经意,也没有再去寻找,心想大概它早已不在那里了。 是淙淙执意要替她去找寻,淙淙说,如果它是家人送的礼物,这样丢了多可惜。那天傍晚淙淙就拎着丢失的 铜链从雨里回来,她将水淋淋的链子重新挂在春迟的胸前,笑着说:“你将来也许会很感激我的。”
投梭记上阙4(2)
这是从难民营离开后春迟第一次想起淙淙,她想起淙淙说那句话时宛如预言一般的口吻,心下凛然。
春迟将两只刀鞘并排放在眼前。它们像两只隔世重逢的小兽,在她温热的掌心里相拥睡去。她合拢双手 掌心,刀鞘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的声音——它们的魂儿大概是相携着逃逸到另外的世界了。
在那个令春迟无数次重温的夜晚,当两只刀鞘碰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动得几乎要落下眼泪来了。它们的 相逢使她相信,流离失所的日子结束了,这幸福是以背叛淙淙为代价换取的。
可是骆驼,他是蹩脚的恋人,纵然是在这最初的动情的时刻。这时他们尚能没有隔膜地靠近。女孩眼中 的泪光,信任和憧憬——在这趟疲惫的旅途中从未期许过这些。当他情不自禁地轻轻撩起女孩额前的头发、 抚摸她饱满的额头时,骆驼才发现,自己对于这个脑中一片空白的女孩竟然如此好奇。他喜欢她的额头,很 少会有女性有这样高的额头,光洁得好像一面铜镜。她的神情傲慢、倔强,流露出对峙的锋芒,那些环绕在 他周围的女人绝不会有这样的额头。
他将她的额发一丝丝拨开,不留一根在额头上。宛如没有瑕疵的碧玉,他抚摸着她的额头,像是找寻到 了价值连城的宝贝。他素来喜欢令他意外的东西:行船时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敌人的偷袭,以及眼前这个灵 气逼人的女子。
“你可以给我讲一点从前的事情吗?也许那会帮我更快地恢复记忆。”春迟打破了寂静,她兴致很高, 迫切地想要知道往昔。
然而骆驼更喜欢她不说话的样子,她被他掌控着,像落在他袖子上的一只鹦鹉。他忽然动怒,一把抓住 春迟的头发,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大吼道:“你真的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
春迟拼命摇头。男人的手劲大极了,仿佛能将她的头皮撕裂。他们这样僵持很久,男人才渐渐平息下来 。手终于慢慢松开,春迟才得喘息。这样暴烈的脾气,她从未见识过。她在难民营里遇到的有限几个男子, 都显得萎顿而怯懦,也许是海啸将他们的魂魄掳去了,使她一度以为男人都是他们那样。而此刻在骆驼这里 ,她才领受到了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头皮上的疼痛正在一点点散去,可是他的手仿佛还笼罩在她的头顶, 随时可能将她再拎起来。她奇怪自己居然并不害怕他的坏脾气,相反的,她倒是觉得,也许他只对亲昵的人 才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们都安静地听着不远处的海浪声,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骆驼有些口渴,他将先前带回来的两只椰子 拿过来,用刀在三分之一处用力一剖,圆型椰盖落下,里面盈满了水。骆驼将一只递给春迟。
虽说椰子在这里很常见,可是在难民营的这段时间里她却从未吃过。当椰子被剖开的时候,春迟觉得这 香味很熟悉,她莫名感到一阵欢快。她接过骆驼递过来的椰子,啜了一口,觉得沁凉无比,好像忽然清醒了 许多,先前的哀怨登时散去。她抑着欢喜,对骆驼说:“这椰子的味道非常熟悉,我想,我以前一定很喜欢 它。”
骆驼一口气喝完椰汁,目光炯炯地看着春迟,问:“想知道你从前还喜欢什么吗?”
一种预感的降临,使春迟变得僵直,手一抖,椰汁四溅。在那一瞬间她听不见了澎湃的海潮,因为骆驼 那埋伏在乱草从中的神秘的嘴巴已经贴住了她的耳朵。
他决心完全掌控她,将这只十分喜欢的鹦鹉塞进他的袖子里。
春迟尖叫着。但很快她的嘴巴也掉进他的灌木丛里。他一寸寸贴近她。肌肤相触,这如玉器般铮铮的碰 撞声是最轻柔的呼唤,拨开一层层云雾缭绕,回声直抵身体的最深处。
她一面抵抗着男人的闯入,一面却又渴望他像闪电一样劈过来,穿入她黑暗的身体,照亮它,也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