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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坐在客厅纳闷,听到门铃响,开了门,见是四叔,脸上泛红,仿佛喝了酒过来。原来姑姑身体不适,去省城检查,想着这两天云逸要来,就叮嘱他来看看。云逸便问姑姑的情形,正说着,四叔忽然停下来,看着她,道,云逸,有一句话,我直说了,你别生气。
云逸笑笑。他眯着眼睛,脸红着,道,云逸,你听我说,你跟沈之城有什么恩怨,我不管,你姑姑姑父,是把你当亲姑娘看,你别叫他们难为。
云逸站在那里,看着他,微笑道,七叔是我叔叔,我跟他能有什么恩怨?
四叔笑笑,道,那最好,我们都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姑娘,能体谅你姑姑姑父的不容易,你四叔今天多喝了两杯,你觉得我说的是,就在心里想想,要是说错了,你就当四叔喝高了说胡话,别往心里去。
怎么不往心里去呢?云逸觉得脸上给人打了几耳光一样,胀得几乎流血,维持着微笑,送走了他,才坐到沙发上。屋子里冷,把羽绒服裹上,也还是冷。只有脸上是热的,滚烫。
就差指着她鼻子说,你勾引沈之城。
他们不知道,她已经整个寒假,跟之城没有任何联系。
扔出去的屠刀,也还是屠刀。哪怕你什么都没说,毕竟存了这个心。她只恨自己存了这个心,哪怕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却还是不能够光明磊落。
甚至放下了,还不能解脱。
她起来去收拾东西。这个地方,是不能久留了。倘若姑姑在家,倘若今天这话题是姑姑提起来,她不敢想象今后如何与他们相处。
去省城看了姑姑,陪她呆了一天,云逸就找借口回了学校。
宿舍还只有她一个人,一整夜辗转反侧,从曾薇来找她,到四叔那番话。她就是再笨,心里也有了脉络——不得不佩服曾薇,她给她看那封邮件,她说那样的话,已经足够令她退出。
可是她还真是严谨,把从学校到家每一个环节都扣得滴水不漏。
想起自己对之城说曾薇的那番话,多嘲讽。张云逸,你真是圣人,以德报怨。
也谈不上怨,曾薇有什么错呢?为了爱争取,天经地义,又没有杀人放火。不该因为自己的怯懦,便觉得别人的勇猛是罪过。
那么,谁的勇猛又是错呢?
上了网看到之城的留言,问,丫头,你还好罢?怎么一直关机?她不知道怎么回复,索性不去管他。
过两天终于还是遇到他,又问起关机的事情,云逸推说走得急,忘记带备用电池,反正学校没什么事,也就索性不用手机了。之城也没有深问,讲起他的旅行,发了许多照片过来。云逸见他开心,像个小孩子似的,也不忍再说别的事情。
至四月份,之城那边的研究结束,便要回来。那天是黄昏时候,云逸接到他电话,笑盈盈地说,丫头,我在江城。她欢喜地叫了一声,脱口道,你不要走。那边笑着说,好,我不走,我先看看你。
她在篮球场那边等着。微风的黄昏,操场上年轻的男孩子一次次跳起来扣篮,许多人从身边走过,轻声说笑,路边的迎春花开得正好,风吹过,暗香浮动。之城在转角处出现,看到她,遥遥抬手招呼,姿态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他穿一件青白横纹T恤,短发,背着夕阳,脸上有金粉流离的暗影,衬得笑容越发明亮。
云逸看着他,微笑,并没有迎上去,站在那里,等他走过来。他在她面前停下,拍拍她的头。
傻丫头,我回来了。
云逸仰起脸,看着他笑。
他们出去吃饭。在大门口,遇见美术社的一个师弟,老远招呼,张云逸!云逸就过去,同他说了几句话。之城见她笑吟吟地,眉梢眼角都是欢喜,问,他跟你说什么?云逸看看他,仔细打量了一回,道,人家问我,那个是你同学?之城大笑,说,啊,他是觉得我太年轻,还是你太老?云逸知道他故意勾着别人赞他,便含笑道,你本来就年轻啊。
吃完饭送她回去学校。之城问,你们学校的花谢了没有?我们去看看?
他快要回来的时候,云逸提过学校的花开得极好,感慨说,等他回来,大约都要谢了。他笑她,真是傻,花年年都会开,哪里都会有。她说,不一样的,别处的是别处的,明年开的,又不是今年这些。心里想起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又有“料得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但之城并不是那个人,也未必知道她的心,忽然就觉得索然,于是转开话题。
难得他竟然还记得。
幸好那些花都还没谢,而且临近要谢,开得越发璀璨。人工湖旁边有一片,是极澄净的红,如同淘得最纯粹的胭脂,妩媚得几乎有些凛冽。云逸笑着问,漂亮罢?之城点头,道,的确漂亮,就是太艳了。
云逸道,艳也分几种呢,这样艳到了极致,就觉得凄凉了,我若是拿它作QQ头像,就把签名改作,十分红处便成灰,这才应景。
之城转过头,笑着问,什么意思?
云逸,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甜极了就是苦,凡事到了最好,就会黯淡。
之城看着她,那么,你又觉得,你是哪里到了最好,害怕变得黯淡呢?
暮霭初降,夕阳最后一点光照过来,他目光温软,嘴角含笑,整个人都似笼在那柔和的余晖里。她真想伸手抚一下他的头发。如果她勇敢一点。如果他不姓沈。
云逸笑笑,说,我没有什么,强说愁罢了。
两个人从人工湖边转过去,看见一个小小园子,门锁上了,隔着栅栏,看见里面种着白色的花。暮色渐浓,看不清楚花牌。云逸转头问,那是什么?之城道,百合啊,婚礼上用的。云逸说,是么?之城笑,百年好合嘛,等你结婚的时候就知道了。
云逸抬头看看他,他脸上淡淡的笑。
却还是欢喜,手心里扣了一朵偷摘来的花,走到篮球场,伸开手给他看。之城说,哦,小丫头偷花,该打。
云逸歪着头,笑道,我喜欢才拿的,况且,我不摘,它也会谢。
之城敲她,歪理,以后不许偷。
她笑笑,将手扣下去,说,送你。
那是她平生送的第一朵花,给男生。
之前她也收过花,香水百合。某年回来的车站,有人拿着百合接她。倘若今天没有遇见园子里的百合,她几乎都忘了。
隔几天她又过去那个花园,是白天,看得清花牌,才发现那也不是百合,而是马蹄莲。
所谓百年好合,不过是个误会罢了。
正文 宁愿走火入魔,不要立地成佛
那次之城回去涡城后,迅速又来江城。
见面的机会却不多了。彼时意大利那边的一个学校,有一个艺术生研修项目,合作单位包括了江城美院,恰好有一个候选人名额过来,学院考虑云逸的英语还过得去,便把那个名额给了她。
其实这个项目开始已久,因为相竞争的学校都比较有实力,学院历次的申请都没有通过。学生处的老师将这个情况告诉云逸,笑着道,反正我们没有通过的记录,你自己看着准备,要是觉得把握大,就好好准备,不然还是不要浪费太多精力。
云逸也未必要出去,但是又觉得仿佛是个机会。她不知道曾薇是否把事情告诉了姑姑,但四叔既然知道,姑父大约也不会不清楚。她是没有办法再去面对他们。如果自己没有办法放开,借助外力远离,也许是一种选择。
妈妈大约什么都不知道,听了这个消息,叹息道,我也不想你出去,你现在这样已经不错,到了外头,一个女孩子孤零零的,要吃多少苦,你身体又不好。
云逸就笑着安慰她,妈妈,那边有一个政府奖学金的名额,我会尽力争取,拿到奖学金就会轻松很多。
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忙碌,准备材料,翻译资料,准备那边的网络面试。
花就在不知不觉中谢尽。有时候到黄昏,会忽然觉得无比凄凉。不知道自己何以这样博命,争取的却是完全违背自己心意的生活。
她是真的舍不得这个人。而如果出去,大约就,真的从此万水千山,再不相见。
每到那样的时刻,就想一想那两次的情形。
曾薇说,你们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他的邮件里,写,张云逸。
四叔说,你和沈之城有什么恩怨。
然后问自己,你还要经历那样的耻辱么?
脸上烫起来,那种想哭的欲望渐渐消弭。再不能,让自己处于那样的地步了。想起来,就会羞愧欲死。
她在电话里同他说了这件事,之城沉默一下,笑道,好事情啊,出去了还打算回来么?
她说不。他笑,在外面好好混,以后我儿子出去就靠你了。
云逸笑,说,能不能申请成功还不一定呢。心里想,他的儿子,与他相似的眉眼,叫她小云姐姐?那时候可能够笑着应一声?
纵不能,也是要能的。
许多往日的事情翻起来,她低声说,其实我不想出去。之城在那边愣了一下,问,为什么?云逸道,我舍不得涡城,舍不得江城,舍不得身边的很多人。
之城笑着问,舍不得涡城,是不是舍不得我?
云逸也笑,说,是。
两个人都笑起来,仿佛只是开了个玩笑。可是云逸知道,她自己说的,是真的。她只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无端觉得,那句话如果认真说出来,会太惊动,于是始终压着不说。
可是之城劝她,傻丫头,你的前程最重要。
云逸笑笑,道,我知道,我一向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前程。
这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总是这样,开玩笑的时候,说的是真,正经起来,说的却是自己都辨不出真假的话。
那时她已经联络到了那边的导师,时常会用邮件同他请教一些问题。面试前一周,看书到深夜,某个瞬间,发现耳塞里陌生的男歌手在唱,我给你,最后的疼爱是手放开。就那么愣在那里,许久,发邮件给导师。
教授,我可否请教你一个与研究无关的私人问题?
她说,我的大脑告诉我我应当离开这个城市,我的心却在阻止我,我顺从了大脑,可是现在觉得,这个决定使我心碎,教授,您能否指引我,我是否错了,我应该怎么做?
她写得很快,完全忘记了语法与逻辑,生怕慢了一秒,就会失去发送的勇气。
隔一阵子她刷新邮件,看到教授的回复。他叫她的英文名字,他说苏,我亲爱的孩子,我觉得你应当顺从自己的心,因为如你所知,我们的心会在大脑之前死去。
她伏在桌子上,眼泪一点一点落到键盘上。可是教授,我还是会努力,争取离开这里,这是我最后一次,与自己的心抗争,如果失败,我再选择顺从。
结果出来那天是个阴天。云逸叫了之城过来,拉着他,在街上走。风很大,吹起浮沙,满城的昏黄。走过一条街,她抬起头,轻轻说,我没有拿到奖学金,那边建议,申请大使馆或者其他的奖学金。
之城拍拍她,道,拿不到奖学金也没关系,跟你姑父说一下,他大概愿意送你出去。
云逸摇头,低头道,我不想出去了。
她低着头,怕冷似的,将外套裹紧。之城说,哎哎,别这么没精打采的,一次失利嘛,抬起头。他按着她的额头,往上抬。云逸仰起脸,看着他,虚弱地笑笑,道,我觉得,真是天意。
他愣住,什么?
她眼睛里有一点泪,笑着,道,这两年,我一直试着离开你,或者认识新的人,或者去想你的不好,逼着自己不跟你联系。可是你看,一次,又一次,都失败了。
之城低声道,丫头,我知道。云逸接着说,我跟自己说,可能是因为你就在身边的缘故罢,又有姑姑,毕竟经常见到你,见到你呢,你要么是在忙,我就想,算了,不要给你添乱,或者你情形不好,就更不忍心给你雪上加霜,跟自己说,等他忙完了,心情好了,等你心情好了呢,看着你高兴,还是不忍心说。
他只是说,我知道。
眼泪流出来。她吸口气,道,或者就是下定决心了,只要你开口,就又反悔,像前头两次,那么大动干戈的,却草草收场,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他说,没有,丫头,你是体谅我。
云逸道,这一次呢,我想,啊,可能是上天看我真的不能在这个城市呆下去了,就给我最后一个机会,那我就尽我全力去准备,再拼一次,不管这是不是我想要的,我都尽我最大的努力,我对自己说,最后一次,如果还是不行,那就是天意,注定我不能离开你,我也就不再去想这回事,可是你看,我真的失败了。
她仰起脸,眼泪直流下来,说,七叔,我很累,我没有力气了。
这一声七叔,叫得何其软弱。
街上风真大,他拉着她,回去住处。
他说,丫头,为什么你会一直想着要离开呢?像我们以前那样,不是很好?
他到底还是不明白。云逸满脸的泪,笑。以前,以前还没有人过来跟她讲道理,他也没有叫她张云逸。那是什么样的以前呢?那个夏天,杨树生知了,茶楼上散淡的古琴曲?还是那个夜晚,他在医院忙碌时,微微沙哑的声音?
都是好的,所以她才那么舍不得。
可是要怎么和他说,这中间种种的曲折?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