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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鼓声迟-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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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位,再出去吃饭。
这整个的过程,像打仗一样,有一股子隐藏的血腥。血腥是好的,有活着的人,才有那种热气腾腾的腥。
云逸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她自己也有自习室,然而那一阵子,仍是去挤图书馆——贪的,大概就是那股子气息。在人群里,头发上有后面人呼出来的热气,有人被挤得一个踉跄,踩到脚。但是都是不知道的。她仿佛抽离出去,高高地在空中,俯视着这一个躯壳,看她跌跌撞撞,看她抱紧怀里的坐垫像护住珍宝,看她与人冲撞仍旧在嘴边雕刻一个笑。真好笑。
也有人约她出去。便出去,在避风塘,含笑听他说话。他说什么,她都笑着点头。天冷了,前一夜下了雨,白天竟忽然结了冰,人在街上走,不小心就是一个趔趄。她嘴边的笑纹就深了一点。对面的人说,张云逸,我是不是很好笑?她点头,俄而明白过来,又摇头。
后来他说,我们回去罢。这次她听明白了,立即站起来。他看着她手上,手套已经戴好,苦笑,你真的,那么急着走吗?她就笑。过马路的时候,他要去扶她,她下意识闪开,说,谢谢。
回到学校,在大门口,有人叫她的名字。是美术社的师弟。她与那人道别,径自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里呢?师弟答,去跆拳道馆上课,才回来。云逸才想起来他念体育系,原先是跆拳道选手,比赛受了伤,保送过来的。以前开玩笑,他还曾说过做她的免费教练。
师弟指指离去的人,笑着问,那个……什么时候换了?
云逸楞了一下,才想到原先在这里,他见过之城一次。她很久没有想过之城,很久没有流泪,到这时候,嘴角那个笑,颤抖几下,终于是维持不住了。匆匆说了再见,转身就走。师弟在后面叫,张云逸,张云逸!她只是不理。
学校竟然有这么多人。
她坐电梯到十二楼,转到楼梯口,才终于清静了。坐在楼梯上,眼泪到底止不住。也不是难过,心里很平静,甚至觉得好笑,但是身体悲伤。她隐约地想,也许,悲伤根本同心没有关系,只是身体分泌的一种物质罢了。
也不过那一阵子过去了,便平静下来。擦了泪,一抬头,看见师弟站在门边,看着她。
张云逸,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跟我说,我帮你揍他。他尽力把语气调得轻松一点,像开玩笑。
云逸笑笑,道,别叫我张云逸,我是你师姐。
那孩子耸耸肩,道,我不是你们系的,用不着叫你师姐。
云逸道,论美术社,你也不能叫我名字。
他说,别岔开话题,我问你为什么哭呢?谁惹你了?我把丫骨头拆了。
云逸看着他,他忽然脸一红,云逸笑笑,道,我自己想哭,没人惹我,你谁的骨头都不用拆——不过,还是谢谢你。她站起来,也不去坐电梯,顺着楼梯往下走,又回头说,以后要叫我师姐。
她听到那小孩儿在后面说,好罢,师姐师姐,师姑姑也没关系。
从那天起,她再不出去。
日子平静无波,持续到1月份研究生入学考试。她报的本校,并不难,做完卷子,心里仿佛大雪后的地面,只觉得轻松,再没有别的任何想法。
从考场出来,接到班长的电话。说是班里晚上组织活动,学院的两个老师都去,可是同学们都回家去了,只剩下七八个男生。班长说,云逸,你陪我去罢,这种时候我不能不去,可是你要不过去,就只有我一个女生,实在很尴尬。
班长是个爽朗的女孩子,与云逸平素也不错,云逸想了想,便答应了。
那天十几个人,大多数是学生干部,与两位老师平素多有交往,因此气氛很热闹。云逸一贯并不往院办去,倒是其中一位秦老师,原先与之城同学,当时调剂过来找的便是他,也还算熟悉,只是也不常见。
云逸因为话不多,便一直含笑听他们交谈。酒桌上的话,不听比听得好,不过摆个样子罢了。该她喝酒的时候,她也不推辞。是第一次喝白酒,才咽下去,那股子灼热就腾地烧起来,冲得眼前一花,两颊滚烫,心口怦怦地跳,她便不由自主抓紧衣领,死死按住。
秦老师就笑道,张云逸,你怎么一直不说话?跟我们院的林黛玉似的。另一个老师跟着笑道,张云逸本来就是我们院林黛玉呀,是不是张云逸?
云逸脸越发红,说,老师笑我呢。旁边班长拉一下她,小声说,给老师敬个酒罢,你还没跟他们喝呢。玩游戏的中间已经有好几个人敬过酒,云逸也知道既然来了,敬酒是免不了的,不过前头班委团委的人尚未敬完,她觉得轮不到自己罢了。此时班长既然提醒了,她也不打算推托。
她只想着敬完了酒,便再没她的事,不料秦老师放下酒杯,忽然道,张云逸,其实呢,你本来是很有潜力的,不过,被你自己耽误了。你犯了个错误,你知道么?
云逸听这话不对,大概猜出了一点,只是笑着说,谢谢秦老师,我资质不好,本来就没什么大出息。
秦老师道,张云逸,作为老师呢,我得提醒你一下,你要从你那个小圈子里走出来了——你那小圈子里那几个人,我都知道,不要以为老师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你知道我说什么罢?
云逸脸上笑着,捏紧了杯子,不知道说什么。
秦老师继续推心置腹道,人生在世,谁没有一步两步走错的时候?况且你是小孩子嘛,那个人就不一样,他是成熟的成年人……
云逸听他说到这里,端着酒杯站起来,微笑道,秦老师,当时我过来,第一个认识的就是您,您是我的老师,我也知道您一向爱护我,提点我,我多谢您。以前小,有的错没的错,让您多费心,现在就都过去罢,这杯酒,算我谢您。
她先把那杯酒喝干。
心仿佛要跳出来,整个人都是眩晕的,什么东西在后头梗着,冷硬酸涩的一块。云逸示意要回去,班长悄悄道,再等等罢,你这时候走了,好像故意办难看一样。
然而过了一阵子,秦老师又道,我见了他,我一定骂他——他是我师兄又怎么样?你们不认识,我师兄——张云逸,你不知道罢,他以前是我师兄,他大学那个女朋友,你不知道罢……
云逸又一次端着酒站起来。
怎么能堵住那张嘴呢?他还在说,曾薇我们,当初都不错——都认识……
云逸盯住那张桌子,咬着嘴唇,脸上笑着。好好好,真是报应不爽啊。她想,如果此时,她掀翻桌子,拂袖而去,又会怎样?——拿不到学位证无妨,论文通不过也无妨,不念这个研也无妨——可是,之城呢?她如何回去跟姑姑解释这一切的原因?难道她说,我曾经与七叔如何如何,如今落人把柄,为人诟病,所以一怒而去?
那么之城呢?一切揭开,叫他如何自处?
她指甲掐在手心里,都忘了疼,却还在笑。
过一阵子,大伙儿已经散开,各自三三两两划拳去了。有人打开机子唱卡拉ok,音乐节奏太强劲,一下一下都似击在心脏上。一个男生拿着麦克风,吼,独自去偷欢……
是是。怪她来得太迟。青梅竹马的他有了,刻骨铭心的他有了,相濡以沫的……有人帮他选了,他同意与否,以后都不会轮到她?那么,她算什么呢?一首曲子里不小心的一个变音?途中偶尔乘凉的一棵树?他的欲说还休?不不不,也许是,一次,独自去偷欢。
这念头一起来,她便知道错了。她不该这么想之城的。从三年前那个暑假他们认识,到如今说分开,这中间,他们独处的时候,算下来也就那么一点。他对她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抱抱她——很快,便放开。
是他说的,有时候觉得,你像我的孩子。
她笑,啊,二十多的一个孩子,不是不悲哀的。
秦老师叫她,张云逸。她看过去,他招手,你过来。
很少有人跟她用命令语气,但是他醉了,涨得红紫的脸,昏然的眼——她走过去,微笑着,说,秦老师。
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只一拉,她就几乎是跌坐在他身边。
那一刹那的惊怒冲得她几乎晕倒,她咬着牙,抽手,却抽不动。身子仿佛僵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嘈杂声隐去,耳边只有他的声音说,其实,沈之城没有错,你也没有错,谁没有一点向往呢?我也有我向往的生活……
沈之城。
她的软肋便是沈之城。那一刻她真恨这三个字。倘不是他,她何至于要坐在这里,不能动,不能开口?倘不是他……不,她为的是自己,他们已经没有关系,因为即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加入一切真相大白,她如何存身。她说到底,是个懦弱的人,尤其,面对家人。
所以说,她是高觉新。
既然如此,她的所作所为带来的任何后果,她都必须承受。怨不了别人,咎由自取。她咬着牙,笑,那么至于后面发生什么,也要各人的结果各人承受,谁也怨不了她。
那一天她回去之后,已经是十一点多。宿舍人另一个女孩子已经睡下了,她开了台灯,看着自己的两只手,看了许久,仿佛那上头还存着指印似的。她嫌恶地看着,最终拿起了电话。
那边有人接了,说,张云逸,怎么了?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她想不出来该如何说,沉吟中,那边已经有点惶然,我错了,师姐……师姐……师姐你怎么了?你没事罢?
她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冷风一吹,人仿佛有点清醒了。她这是要做什么?这不是六七年前,况且,如果此时,就算师弟帮了她,她如何报他?
她不打算欠任何人的。因此她笑了笑,道,紧张什么?我没事,不过今天吃饭的时候,听别人说美术社新来的大一那个美女,仿佛是我老乡,你有办法拿到她电话么?有人问我要。
师弟疑惑道,师姐记错了罢?大一的那两个女孩子……唉,也挺可爱的。
她笑,那就是我记错了。你睡罢,不打扰你。
躺到床上,手还是捏紧的——左手,无名指,那个疤已经看不到了,但是仔细摩挲,还是在的,提醒着她,曾经的那一段岁月。她忘了,并不代表它没有存在过。
可是,这么多年了,她抛开与之相关的所有人,远离那个地方,一次也不去想,不去提,她甚至觉得已经不曾有过那么一件事了,可是不料六年之后,往事重演——
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过,她摸出手机,发短信给嘉兰,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是学不会原谅?  

正文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杜嘉兰记得,那时候,她转学到烟城实验中学。开学典礼上,发言的学生代表是一个女孩子,穿一件嫩黄罩衫,童花头,齐眉刘海,刘海下面一双清浅黑眼睛。不知道说到了什么,那女孩子微微低了头,嘴角一斜,偷偷笑一下,随即抬眼像下面一瞄,目光正与嘉兰相接,她们都没有躲,一个在台上,一个在下面,相视一笑。
旁边有人低声跟她说,这个就是咱们班张云逸,不过,她不大跟女生玩儿。
嘉兰不是活泼主动的女孩子,因此见了面,也不过一笑。张云逸也笑着跟她点头,很友善,但是,不说话。她算比较活泼,时常在班里与几个男生争论物理题,大概赢的时候多,每每抬起下巴,得意地笑。也爱玩,课桌里面像百宝箱,玩具小手枪,彩色粉笔头,武侠小说,玻璃珠子,截的很整齐的长条玻璃,被她拿来当镇尺,光滑玲珑的小石头,还有一把系着宝蓝丝穗的笛子,时不时地拿出来炫耀。
看不出来女孩子喜不喜欢她。她性格豪爽些,有人跟她亲近,她便什么都拿出来分享,有时候也腻人,额头在人家肩膀上蹭来蹭去。可是仿佛并不知心。她自己在班里说,我的朋友都是男生,没有女生。几个与她要好的女生说,那我们呢?她又扑过去笑,我们是姐妹啊。
她似乎并不知道关于她的一些微词,或者知道了,根本不在乎。
学校隔壁是一所职业中专,时常有那边的一些男生过来,找这边的女生。初三了,大一点的孩子都已经十六七岁,情窦初开,难免会有些事情出来。
隔壁学校的一个男孩子,便常常过来找张云逸。有时候是他一个人,有时候,与另一个高个子男生一起——那个高个子男生,他们倒都认得,是语文老师的儿子,关声,与他们同届,但不同班。
他们叫,张云逸便出去,完全不理会背后的目光。每逢此时,班里气氛就变得有些异样,格外寂静,过一阵子,又会有人低声议论。渐渐地,男生与张云逸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他们不再与她讨论问题,也不再与她说武侠小说,他们热衷于做一些奇怪的恶作剧。比如在她的椅子上放嚼碎的苹果,她喜欢穿白衣服,一坐下去,一件衣服便毁掉了;比如在她的桌子里放小的癞蛤蟆,掀开盖板,它们便四散跳出来,整个教室都是她凄厉的尖叫。
她问,谁做的?是谁?满脸泪水,声音颤抖,有一点歇斯底里。可是每个人都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看书做题,教室里仿佛只有她一个活的。嘉兰听到背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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