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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以为,立哪子并非重要,重要的是能安国。陛下的家事便是国事,皇太后也许还有话说呢。”我笑道。
“唉,母后,母后虽是妇人,却比男人更明白天下大事啊。当日母后要朕去找虚师,要朕拜虚师为师,可见母后还是独具慧眼啊。只是,母后也不同意朕立驹儿,这才让朕为难。”圣上落寞道。
“陛下,臣猜度太后并非不愿陛下立此皇子为太子,而是不愿陛下如此之早便立下太子。”我微微思索,拢手袖中,道,“既然太后赐皇子‘驹’字为名,可见有期待其长成千里良驹之意,还请陛下明察。”
“朕也这么想过,不过为何现在不能立太子?”
“皇上,近些年或许还看不出,若是将来皇上又有了其他的皇子,又或宠幸了其他嫔妃,这皇位之争,恐怕会动摇社稷。”我道。
“朕立了太子,自然是为绝了他人的非分之想。”圣上不以为意。
“陛下,换言之,今日皇子子以母贵,他日何美人老珠黄,皇子若再被人挑唆得令陛下不满,到时换太子恐怕就不容易了。”
圣上不耐烦地放下皇子,道:“所以朕才让你当他老师嘛!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立储的事让朕头疼。你看看小皇子的几案上。”我顺着圣上的手指望去,厚厚的书册堆了一堵墙,感叹道:“皇子果然聪明过人,小小年纪已经博览群书。”
“哈哈哈,”圣上随手扔给我一本,“这些都是弹劾你明可名的奏章,什么残酷杀戮、不敬王室,阴谋反叛,贪墨军饷,私带军妓妾婢,哈哈哈,凡是明卿能想到的罪名这里都有了。朕本是闹着玩,给皇子当榻垫,现在让皇子学习百家字体,哈哈哈。”
我陪着干笑了两声,道:“陛下圣明。”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现在脑袋已经离开脖子一半了。”圣上正容,“你私自回师,可知已经犯了族灭之罪?”我勉强笑了笑,道:“微臣奉了十万火急诏,不知何谓‘私自回师’。”
“哈哈,十万火急诏?是朕的亲笔么?朕怎么不知道?领兵大将被骗回来,你恐怕还是我朝第一人啊。可是羞耻万分?”
“陛下,我朝可有人曾敢矫诏召回领兵大将?”我一语顶了回去。
圣上的脸色变了两变,道:“一回来就气朕,哼,本以为你长了两岁能积些口德!幸好是矫诏,若是真有其事,你只身回来又有何用?”我笑了笑,道:“微臣带了十万兵甲回师,怎是只身回来?”
“十万?在哪?”
“陛下不曾听闻:胸怀十万士,策马出玉京?”我说的乃是当年有汉一朝词臣司马如,手持汉帝节杖,单人匹马收服了北狄三十二夷国。
“哼,你倒是会自夸。”
“微臣以为,当日司马如收服夷国三十有二,靠的乃是大汉之国威。故臣所言,实非自夸,只是假借老虎之威的狐狸罢了。”
“哼哼,你巧舌如簧,倒不愧此夸。但是啊,明卿,你可给了朕块烫手的石头。这矫诏一事,追究好呢?还是不追究好?”
“陛下一定知道,此事不能不追究。”
“那矫诏之人也定是知道,而且他还一定知道,朕追查不出什么。到廷议之时,你被大臣群起而攻,朕只有让你当替罪羊,平息此事。”陛下仰头叹了口气,“这群无知小儿,要坏朕的江山啊。”
我心中一惊,不料两年不见,皇帝居然已经如此深谙权道,离他的明君之志又近了一步。只是,我却不甘心被人当牺牲白白宰了,道:“陛下,还有个办法,陛下也矫诏招臣回来便万事大吉了。”
“朕矫诏?”圣上看着我。
“陛下只需照抄一遍十万火急诏,不是什么都结了?”
“哈哈哈,你个坏小子,要朕和你一起骗人?你怎知朕肯答应?”
“陛下,其实臣在高济便猜这诏书九成九是假的,只是不知陛下的意思。今日得见天颜,心中阴云一扫而空。”我笑道。
“唉,你错了,十万火急诏的确是皇帝亲笔,可是还要赤金虎符才能发啊。”
“不错啊,皇帝调兵,总要赤金虎符呀。”我不知道为何皇帝要这么说。
“但是赤金虎符在母后手里。”
“啊?”
“要串通母后一起骗人,恐怕不易……”
我的心一下子落到了谷底。
“明卿先回府休息两天,后日来朝吧,到时明卿一口咬死十万火急诏在朕手里便可。”圣上拍了拍我的肩膀,“朕必不做丢车保帅之事。”
我点了点头,圣上牵着我的手一直送我出了宫城,依依惜别。
轮椅出了皇城,我的心尚未从感动中平静下来,一群红甲武士已经围住了我。我认识他们,太祖立了红甲军,人数不多,隶属府兵署,负责纠查军中违制之事。有三斩之权,其一斩逃阵之将,其二斩言降之将,其三斩叛乱之将。
“明将军,本将红甲军统领林晖弼,奉命请明将军前往府兵署问事。”领头的将军道。
“我不是将军,我是文官,也要去府兵署吗?”我摸着如意,勉强笑道。
“请将军移驾。”他们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本官的随从呢?”
“兵士已收归府兵署,那、那、那还请将军移驾。”
“林将军,本官毫无亏心之事,只有还有一事放心不下。能否附耳过来?”我的手在袖子里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一锭金银,握紧了如意。
林晖弼想了想,翻身下马,走到我身边,道:“将军请说。”
我假意拱手,偷偷将如意塞入他手中,轻声道:“此玉乃是国老本心先生所持,非同小可,还请将军笑纳。”如此一来,既行贿了这个将军,又让如意有了个明确的去向,日后找回也容易些。“这……恐怕不妥吧……”林晖弼已经收了如意,故作姿态道。
“只是那章……”我放低了声音。林晖弼将如意收入胸甲,道:“章将军之后,末将自然不敢为难她,何况只是路过的女子,不至于牵连。将军走吧。”
我点了点头,任由他们推着我去了府兵署。
听到当牢门砰地关上,狱卒在外上了铁链,我坐在稻草堆上,感慨万千。当年我也是因为牢狱而认识了师父,现在又回到了起点,只是牢里只有我一个人,和一群老鼠。
皇上会来救我吗?谁能调动府兵署的红甲军?身上的信件已经被人搜去,找史家求助也遥不可及。
我想到一个人,却毫无凭据,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得好笑。
这牢里湿气重,又终日不见阳光,我不知日夜,更不知时辰,头混混沉沉之时便睡了过去。舟车劳顿,这一觉倒也睡得安稳了。
等我醒来时,已经有人送来了一碗白饭。我本来还妄想有人能在饭里藏点菜,吃来吃去也就是白米拌沙子。不过三天之后,我就不再抱怨了,因为难得才会送来一碗拌了沙子的糠。糠,我出生的时候天下已经安定,百姓生活开始富庶,家里再贫苦,也不曾吃过糠,最多也就是喝稀饭。
现在我只能吃糠,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恨不能多吃些。
我想过不食嗟来之食,也想过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只是,我更关心我的性命。黑牢之中,不知怎么就会死了,或是疾病,或是无疾而终。我就亲眼见过一个相识的狱卒收了人家的银子,半夜用沙包把人家压死,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人一旦入了狱,便是犯,一半已经是狗了,还有一半也没人形。
所以,我每次都把少许的糠喂给老鼠先吃。
终于有一天,那只吃了我糠的老鼠死了。
糠里有毒。
“他吃了?死了吗?”门口有人轻声说着。
“死了死了,死透了。”我大声在里面说道。
门口两人同时惊呼一声,旋即没了声音。
我放开喉咙大笑了一阵:“我在高济,喝着倭奴的血,吃着倭奴的肉打仗,那么毒都没能毒死我,你们这点小毒想毒死我?做你们的千秋大梦吧!”喊了几遍,我浑身无力,胸口又有些闷,便不再言语,爬到门口,就着门缝吸了几口气。
他们一直没有再给我送来一餐饭。
他们想饿死我,渴死我……
但是他们错了,地牢湿冷,虽然暗无光线,我还是循着声音找到一处滴水的所在。虽然很久才能滴下一滴,但是我也不至于渴死。只是这食物,我看着成群跑来跑去的老鼠,咽了口唾沫,却只有喉结干动。
第三十章 替人织就嫁衣
我终于决定吃老鼠了,因为再不吃,以后想吃也吃不动了。虽然我是个残废,抓这里的老鼠却是简单,因为它们根本不怕人,有时候还敢咬我。“既然你们敢咬我,我也能咬你们!”我对自己反复说了几遍,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一只从我身边跑过的老鼠,闭着眼睛张口就咬。
我不知道自己咬的是老鼠的哪个部位,一股腥甜的味道流入我的嘴巴。它只叫了两声便不叫了,也停止了挣扎。我突然一阵恶心,甩手将它扔得老远,胃里一阵翻腾,干呕半晌,却什么都吐出来。
滴下的臭水让嘴里的腥甜更刺激了我的胃,又拼命干呕了一阵,我昏昏睡了过去。
睡梦中,我梦见了美酒,梦见了大块大块的烤肉。我还梦见我拿起一块猪脚,正放口大嚼之时,一阵剧痛,睁眼一看,我居然捧着自己的手,已经咬出了血。
头已晕,眼也花,饥肠辘辘,却怎么都睡不着。
我终于忍不住了,抡起双手,爬遍了牢房去找那只死老鼠。那只老鼠还在,我只留下了骨头和皮毛。不过吃完之后,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恶心,又吐了个干净。
听师父说过一个故事,有个道士,修的戒杀道。一日晚归,无灯火星月,踩上了一只蛤蟆,差点滑了一交。自然,那蛤蟆也给踩扁了。道士惶惶终夜,第二天起来一看,原来只是踩了一个烂茄子。
师父的这个故事,是要告诉我,我们心里以为它是茄子便是茄子,我们以为它是蛤蟆,便是蛤蟆。戒的是心杀,而不必空守不杀……
我以为我吃的是老鼠,所以我会吐。但是现在,我只以为自己吃的是鸡腿猪脚,所以,我不吐了。非但不吐,我和老鼠反而更亲近了,无事时也拿它们当作宠物,消磨不可见的光阴。
这间牢房,很久没有听到有人下来了。
我要以吃老鼠来了结残生?我的杀孽太重了,这就是世人道的天谴吧……
原以为已经得了兵者之心,生死无挂,不料死到临头,一切都成了笑话。
听说老鼠都是群居的,十分聪明,会传递消息。我靠着老鼠熬过了些日子,牢房里的老鼠却越来越少。依旧还是没有人来救我,甚至上面的铁门都已经很久没有开过了。
我撕了囚衣,用稻草沾着老鼠血写了“明可名蒙冤府兵署”八个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牢里,我几次写到了手上,再拉回笔锋,也不知道写成了什么。老鼠会出去吗?布条绑在了老鼠的腿上,不会掉吗?
我依着师父传的法子,盘腿打坐,静静数着自己的呼吸。本来打坐最难过的就是膝盖和胯骨,没了膝盖,胯骨处也轻松了。
数到万息,我算它一天,取一根稻草,摆了一横。如此一来,光阴倒是比往日过得快了,我也真正知道了什么叫清净,等摆出了“正”字,我已经不再写求救的布条。心中空明,毫无杂念,这种感觉才是自然清净。
常言道气足不知饥,也或许是我已经饿过了头,近两日反倒不那么想进食了。加之浑身无力,不再去听音辨位找老鼠了。
天子的承诺在哪里?
今天从打坐中起来,放好稻草,爬到墙边,过往的一幕幕都从脑中闪过。幼时一起砸人门窗,拔人地里萝卜玉米的伙伴,稍长时一起偷人鸡犬,苦练赌术的狐朋狗友,还有一起用生石灰烧人池塘的恶党……原来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却历历在目,甚至连绰号都想起来了。
其后似乎没什么愉快的记忆了,母亲去世,我又受刑,受刑之后羞于见往日的朋友,越来越孤僻。只是不知虎哥虎嫂过得如何了,我欠他们的太多。再往后是去了西域,认识了怡莉丝,小小打了一战。回来时认识了韦白,认识了苏雪雪,彻彻底底当了官,若是祖宗知道,想来也颜面有光了。
我又想到了平倭一战,想起我军杀倭人,倭人杀高济人,还有高济人误杀了我们的人,整日就在腥风血雨中过去了。汉平城的瘟疫,富山的大火,现在我也要去了,不知地下是否会碰到那些冤死的百姓。
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
“明可名死了吗?”
朦胧间,我似乎听到外面的铁门开了,还有人在问。一时童心大起,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笑道:“别急,马上死,哈哈哈……”笑到后面,不自觉气只出不进,胸口一闷,昏死过去。
慢慢的,身体变得轻了,似乎去了个光明的所在。暖风微微,我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似乎又见到了娘。
“小亮,你出息了。”娘摸着我的头,帮我正了正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