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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在半路,把你二哥……杀了!”
“只是我即使起了杀心也不可能真的那么做:不是我舍不得对侄子下手,是因为镇北军……当时的镇北军,还是你皇祖父的镇北军,也是你叔祖父的镇北军,惟独,不是我的!!!”
“倘若他们知道我这样的打算,我的下场,可想而知!!!”
他没有继续自称“为父”,而是换称了“我”,用冰冷的语气诉说着自己年轻时候脆弱无助的那一幕,“我昼夜难以安眠,心火烧得没有一刻能够安宁下来——惊怖欲死又愤恨满腔,那是我一生中最煎熬的时候!”
“因为我知道,只要你大伯想要,你皇祖父、叔祖父,肯定会把镇北军给他,或者他的儿子,而不是我!”
“即使那时候你二哥还小,还没有成行!”
“但,凭着你大伯在家里的地位,他已经足够威胁到我了!”
“你大伯他当时已经拥有了江家在朝堂之上不遗余力的支持,那份支持是你三伯至今都耿耿于怀的——可他还是不满足,还想把手伸到镇北军里去!镇北军是什么?!那是江家的根基是整个家族的根基啊!到现在都是!!!”
江天驰的语气里,终于带进了分明的哽咽,“我别离了结发妻子,别离了我视同掌珠的嫡长子,远赴北疆,从士卒做起,图的是什么?一是建功立业,让我的妻子儿女往后不必为了锦衣玉食看亲戚的脸色!二是避开你那些叔伯——我已经受够了日复一日努力,却抵不过他们的一个云淡风轻的要求的日子!”
“从士卒做起——那样的日子比绝大部分人所能想象到的要艰难得多!艰难到了即使我已经在北疆的战场上磨砺得心冷如刀,依旧不希望我的子嗣也这么来一遍!”
“我苦苦支撑的动力,就是我认为在镇北军,在远离你那些叔伯的地方,我的努力可以换到相应的成果!”
“霜儿你肯定想象不到,为父独自抱头在营帐里咬着袍角痛哭的样子吧?”江天驰举起袖子随意擦了擦眼角,忽然又换了轻松的语调,淡淡道,“那天哭完之后,为父就决定,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大伯——不但你大伯,你任何一个叔伯的手,都休想伸进镇北军!!!”
他冷笑出声,“你们母亲的性。子急,进门没几天就跟你大伯母闹翻了!你哥哥丹儿自幼聪慧伶俐,那时候任谁都期许他长大必有成就!为父若没点成就没点地位,依着你大伯大伯母的为人,迟早会坑死你们母亲!而丹儿幼时的出色远逾他的堂兄弟,早晚也将成你那些叔伯婶母的眼中钉肉中刺!”
“为父根本没得选!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儿被人踩到脚底下却无能为力,只能不择手段!”
江崖霜合上眼,星光下,他玉石般的面容上,泪痕浅浅,低声道:“所以,父皇故意宠幸了部下进献的美人——果然,母亲知晓后不能坐视,匆忙将八哥交给大房抚养,毅然前往北疆?”
“而且丹儿去大房后,他跟前伺候的人,都是为父买通的。”江天驰神情如冰,漠然道,“为父买通他们,不是为了让他们防范大房的谋害与算计,而是让他们努力引诱丹儿学坏——甚至,有段时间想着如果能抓到把柄,让丹儿出点事,只要不死,也是可以的!毕竟,为父虽然知道你皇祖父当时很重视丹儿,却不知道,跟你大伯比起来,丹儿到底要吃多少亏,才能让你皇祖父,将镇北军交给为父,作为补偿?!”
“……”江崖丹早已隐约猜出了这件事,但现在亲耳听着江天驰承认,兀自觉得全身气血澎湃!
他良久才问:“这件事,母亲与八哥,知道么?”
“你们母亲当然不知道!”江天驰负起手,淡淡道,“后院交给妻子打理,前头什么烦心事都自己扛着——这向来是咱们江家男人的默契,你这孩子,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那么八哥呢?”江崖霜急声追问。
“……为父没告诉过他,但你也知道,你这个长兄虽然在烟花场上醉生梦死了十几年,大事却从不糊涂,他到底是不是猜到,为父也不清楚。”江天驰悲哀的说道,“而且,你认为为父敢这样揣测么?为父一直以来,都告诉自己,那孩子早已荒废,为父又待他亲热,他绝对不会怀疑的!”
说到这里他轻笑了一声,“大约所有人都不会想到,为父待丹儿百般疼爱,其实,不过是出于心虚!”
怎么能不心虚?
江家从发迹以来,算得上枝繁叶茂,可论天赋,可称惊才绝艳的只有三个:江天骄、江崖丹、江崖霜。
其中天赋最好的当然是江天骄,可惜绝艳易凋,少年成名名动朝野的江家七老爷,年仅十六就因病离世。
江崖丹与江崖霜兄弟两个倒是不相上下,但,江崖丹惊艳家族时,江崖霜都还不知道在哪里——那时候昭德帝兀自在空暇时怀念着出色却福薄的继室嫡子,忽然发现膝下的一个孙儿,拥有不比江天骄逊色多少的天资,而且容貌又酷似自己,可以想象他从江崖丹身上得到多少安慰!
也可以想象,他对这个孙儿寄予了怎样的期望!
就像后来对江崖霜一样,再忙再累,他也要抽出时间来关注这个孙儿的成长——卓绝的天资,悉心的栽培,江崖丹幼时的表现,绝对对得起他受到的重视!
而江天驰设计让妻子离京前往北疆时,这位八公子已经十岁了……
这时候的十岁已经是大孩子,尤其生长大家,幼承庭训,怎么想江崖丹都懂事了。
对于身边人想方设法的引诱他学坏、教唆他荒废,他是真的没怀疑过么?
还是,与这两年的江崖霜一样,早已看出真相,不过是掩着真心,顺应父命?
毕竟那可是让昭德帝亲口说出“此乃我家玉树芝兰”、期望“日后光耀我江氏门庭者,必是此子”的孙儿,岂可以寻常十岁孩童视之?
江天驰不想去想,更不敢去想——他已经在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这个儿子绝不可能知道真相,依旧心虚到了每次父子相见,只能用万般宠爱来掩饰那份惶恐与无地自容;倘若江崖丹什么都知道的话……他没有办法再想象下去了!
“多少人家盼都盼不到的出色子嗣,当时唯一的骨血,我却说当弃子就当弃子……果然无论你皇祖父还是你叔祖父,精明如这二老,也是全没想到,那些年中心心念念要丹儿荒废功课不求上进的人,不是让他们束手无策的江天骜!”江天驰抬头仰望星空,声音很轻,却依旧难掩颤抖,“而是,我这个亲爹!”
满宫 明月 梨 花白 第五十二章 夜半揭痂(三)
“靠着舍出嫡长子,我终于彻底断绝了你那些叔伯们染指镇北军的指望!”良久之后,江天驰才收拾了下情绪,淡淡的道,“但这只是避免他们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用一句话抢走我辛辛苦苦的成果——镇北军,那时候到底还不是我的!”
“其后的几十年里,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用尽心思的学习将帅之道——托我有个好儿子的福,你叔祖父非常同情我的‘遭遇’,虽然说他大部分事情都听你皇祖父的,但自从丹儿荒废后,你叔祖父却明显的偏向了我!”
“不但教导我时毫不藏私,甚至亲自出面阻止了自己独子的投军!”
“当然,最让我感激的,是我表现出足以独当一面后,他立刻致仕回京——说什么旧伤在身,北疆的气候不适合调养身体?其实他少年时就跟着你皇祖父在北疆跟胡人拼命,最习惯的气候就是北疆!反倒是桑梓夔县,多年没回去过,倒是不适应那里了!”
“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他怕自己留在北疆,对我确立镇北大将军的权威不利!”
江天驰举目远眺,怅然说道,“我本来以为事情到这里,也差不多了。豁出你哥哥一个人,我得到了镇北军,得到了在家族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也有了保全妻子儿女的能力,而且上天又送给我一个幼子,拥有不逊色于长子的天赋不说,由于长子的经历,你得到了很好的保护与栽培……无情一点来说,这其实是一笔赚了的生意!”
“但我没想到我埋头算计镇北军的兵权时,朝堂的局势,也在不断的变化着!”
“二后之争是咱们家赢了,可谷氏余孽却始终杀之不尽!”
“到底谷太后摄政三十来年,也不是白混的!”
“而且楚氏皇族人丁不算单薄,又没干过什么天怒人怨民心尽失的事情,又怎么可能甘心被谷太后摄政三十多年后,继续受咱们江家的左右?”
“那楚维桑虽然称不上惊才绝艳,相比他的父亲可争气多了!不趁他羽翼未丰气候未成之前先下手,难道等着他一点一点攒足资本后踩着咱们江家人的尸骸,成就中兴之君的声名?!”
江天驰苍凉的叹息,“我怎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所以父皇又舍弃了四姑?”江崖霜冷淡道,“谷太后虽然乱政长达三十余年,但因为薛相在治国上可称才华卓绝,前瑞的国力不曾因此受到太大折损,对皇室当然也不会有太大的怨恨——就算有,也都归咎于谷太后,楚氏总是值得同情的!想让天下人认可大秦代瑞,当然得让瑞帝做出人神共愤的事情!不然别说堵住天下人的嘴,场面上都敷衍不过去!”
弑母杀子害妹——这样的罪名只要让个正常人来说,没有不骂楚维桑丧心病狂的!否则,怎么能做江家上台的遮羞布?!
江崖霜的目光从脚下灰黑的地面起,掠过附近的残垣,一直到远处倾颓的宫墙,江天鸾还在世时的景象与此刻的残败交错浮现,那些积压心底已经数年之久的情绪似乎酝酿到了极限,澎湃而咆哮。
但他的语气终归为淡漠,“四姑换来了大秦代瑞,我江氏的九五至尊位!那么现在,父皇又想用儿子换取什么呢?”
“……”江天驰似乎有些承受不住儿子这样的态度与措辞,星光下看去,他身上的麻衣似乎颤抖了片刻,才低声道,“你觉得为父,又还能换什么?”
江崖霜垂目,久久不语。
江天驰也沉默了好长时间,方继续道:“冯汝贵,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这话头起得突兀,但他知道,江崖霜是能够听明白的,所以自顾自的说下去,“无论哪朝哪代,似他这样的人其实都不少。他虽然做得格外无耻一点,但有时候,这一类人,还真的缺不了!当年二后之争时,他也算出了不少力!”
“不仅仅是冯汝贵那样不问正邪善恶,只问利益的人,自从你皇祖父入朝,以谷太后盟友的身份加入到朝堂这一滩混水起,想要站住脚,注定不可能太拘着规矩,行行色色的人与事……”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下,似在思索着接下来的措辞,“要说他们也算我江氏的功臣,可这不是他们自恃功劳到鱼肉百姓目无法纪的理由!这等于是在坏我大秦的基业!”
他淡淡的道,“你看之前南方民变就是个例子!我不过表了个态要抬举你八哥——朝堂上到今天,都没议出你们兄弟两个往后到底谁继承大宝,他的旧部就胆大妄为到了视黎庶如猪狗、视国法如无物的地步!”
“举国上下,朝野之间,有多少这样的人?”江天驰的语气里,有着深沉的悲哀与无奈,“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北疆,对于朝堂、对于各地的吏治,只能通过探子回禀了解一二。但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所以薛畅的死,无论你皇祖父,还是我,都是真的痛心!”
“如果可以,除了你跟丹儿两家人,还有你们母亲外,我愿意拿任何人去换他!”
他目中闪过冷然,“包括,你皇祖父在内!”
“他这几十年来做的事,太不容易了!”
“不亲眼目睹谷太后一党、还有咱们家那些党羽附庸中间的蛀虫是何等肆无忌惮,又是何等牵扯广大,绝不能体会到薛畅的艰辛!”
“在不触怒那些混账的基础上,抚慰黎民,充实国库,支撑西北两处的陆续战事,己身的气节还不丧失……这绝不是寻常能臣可以做到的。所以薛畅是当之无愧的名相!”
“只可惜几十年来,成千上万的官吏里,也只出了一个薛畅!”
“偏偏,他心向楚氏,哪怕你皇祖父一直对他优容有加,他到底还是站到了楚氏那边!”
“本来这事没有公开,我也好,你皇祖父也罢,都愿意装这个糊涂——甚至连为了笼络他,厚待楚氏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可惜啊可惜,不仅仅是我们看出了薛畅的重要,其他人也看出了这点……而且,那人提出的时间实在致命:大秦新建,举国民心浮动,这种时候如果传出薛畅其实一直忠心于楚维桑,而我们江家还不处置他的话,不但无法震慑那些心向前瑞的人,更会让支持咱们江家上台的心腹们不满!”
江天驰哽咽出声,他是真的痛惜薛畅之死,“所以你当初长跪在丹墀上恳切陈情说的那些话,你道我跟你皇祖父当真没听进去吗?我们知道,但我们也救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