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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说得是。”汤斌想了一下说:“我自有区处。”
第二天一早,汤斌处理完了公犊,传呼已升为抚标参将的李虎,到得后堂,吩咐他选二十名亲军,听候差遣,然后传轿到上方山。
上方山正在锣鼓喧阗地唱神戏,吴县知县得到消息,赶紧派出隶役到山上弹压,驱散香客闲人。大家一打听,说是“汤大人上山”,心里无不疑惧——历任巡抚也有到上方山来拜五通神的,如前任巡抚余国柱就来过不止一次;但汤斌绝不会跟五通神攀交情,那么,此来是为了什么?
汤斌给苏州人的感觉是既怕又敬且爱,所以心里惴惴然,却又为他深深担心,怕他不卖“上方山老爷”的帐,会有灾祸降身。所以都避开了窥视着,但愿汤斌只是兴到逛山,逛完就走。
等轿子到达山门,汤斌跨出轿来,四面一看,随即喊道:“李虎!”
“李虎在!”
“把什么五通神的泥土木偶替我拉下来!”
“喳!”李虎答应得很响亮,却站着不动,满脸惊疑为难之色。
“去啊!”
“大人,”李虎嗫嚅着说:“沐恩不敢。”
汤斌心里很生气,但转念就心平气和了。看着庙外群情惶惶,奔走相告的百姓,心里在想:如果五通神,迷惑人心不是如此之深,又何用自己来拆淫祠?不必怪李虎。这样想着,便一言不发,大踏步往里走去。行得不多数步,只听后面人声嘈杂,转眼一看,一大群百姓正忧容满面地赶了上来,见了汤斌,一齐跪倒。
为首的一个白须老者,磕着头,用哀恳的声音说道:“青天老大人,千万慎重!老大人爱民如子,三吴黎庶,敬之如父,不敢不犯颜直谏。神道得罪不得,从前也有几位大人,得罪了神道,一回去立刻就有灾祸。崇祯十四,小人二十岁那年的知县老爷,也是冒犯了神道,还不曾下山就中风在轿子里。青天老大人千万动不得,请上轿回衙门吧!”
越是如此,汤斌的决心愈坚,微笑摇头,“不要紧!”他说,“灾祸我一身当。”
“大人的灾祸就是三吴百姓的灾祸!”
话说得如此恳切,汤斌不能不感动,决定因势利导,希望说服,“你看我可是固执刚愎的人?”他问。
“大人绝不是那种人。”
“那就是。五通神是淫昏之鬼,这件事我想了又想,绝非心有成见。我不信有何灾祸。”汤斌又说,“这两年水旱灾荒,民生疾苦,岂可将有限金钱,浪费在这伤风败俗的荒唐淫祠上。我今天决定要革陋习,严办神棍;你们不必怕,没有什么可怕的!你们都起来!”
等百姓站了起来,汤斌又引经据典,讲了一套“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和祭典须虔诚简朴的大道理;无奈数百年根深蒂固的迷惑,绝非一时的解释所能消除。汤斌看看空言无益,便命亲军守住殿门,大踏步走上前去,毫不考虑地将五通神的左臂一拉,只听“克哒”一声,泥屑纷落,一条断臂已经在他手里。
百姓无不惊骇失色,有的发抖,有的默祷,有的跪了下来,喃喃念佛,与汤斌的神色自若,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们还不动手?”汤斌向亲军大声下令,“你们受命于我,‘冤有头,债有主’,如有灾祸,有我挡着,与你们绝不相干。”
看巡抚已经动手,神色如此凛然,言语如此透彻,再想到五通神降祸,固然可怕,现任巡抚,有八面旗命王牌,掌握着生杀大权,万一由于违令的罪名,喊一声:“捆下去斩掉!”也不是好玩的事!
这样考虑下来,胆子便都大了,李虎在此时亦只得豁出一切,领头行动,带着亲军,把神案移开,将五通神抬了下来,放在当地。
“跟我来!”汤斌说了这一句,提着泥塑木雕的那条断臂,首先走了出去。
一走走到山口,下面就是称为“酒海”的石湖,汤斌使劲将那条断臂抛了出去;回头看了一下,示意照样行动。
“五通神老爷,我是上命差遣,迫不得已!”李虎默默祷告:“汤大人是好官,你老人家看老百姓分上,饶过他一遭。如今请你先到酒海去住几时。有机会再塑金身,我一定出钱出力,补报今天冒犯的罪过。”
说罢,挥一挥手,八名亲军合力往外一甩,将五通神抛人石湖,只见湖面起过涟漪,渐渐扩大消散,五通神就此失踪了。
这时吴县知县刘滋才已经赶来伺候,见此情形,跪伏在地,不胜钦服地说:“大人为民除害,实为千古快事。百姓一时迷惑,久而自知,大人请回衙门吧!”
“好!”汤斌听刘滋才这么说,料知他必能体会自己的意思,彻底执行命令,便又吩咐:“尚有妖像木偶,不妨火而焚之;淫祠拆除,木料移作建学宫之用。除恶务尽,不可疏漏。至于神棍及淫祠执事请人,如果改过自新,不妨网开一面。”
不但苏州,其他各地,特别是风俗相近、交通方便的松江府属,亦有类似的淫祠,汤斌一律照此办理,土偶拆毁,词村移修学宫,神棍庙祝许其改过自新,不然严办。
汤斌到任还不过半年的工夫,但威德俱着,下属奉令唯谨,果然有办不到的困难,照实申复,亦必有满意的指示。所以这一道命令下去,数百年名山胜地的酒肉之臭、乌糟之气,一扫而空。老百姓先为汤斌和自己担心;看看汤大人每月朔望在义仓、社会,聚集老百姓讲“孝经”,依然精神抖擞,声音洪亮,不要说是灾祸,连个小病小痛都没有,这下才为自己也放下心来,都赞叹说:“果然邪不敌正。”又说:“汤大人命大福大,将来一定要入阁拜相,所以五通神不敢难为他。”最玄妙的是,据说上方山上掘出来一块石碑:“肉山酒海,遇汤而败!”这个以迷信破迷信的传说,流行甚广,收效甚宏,五通神的气数终了,合该如此1就没有人再怕它,也没有人再提到它了。
这时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汤斌接到部文,举行“大计”——考察百官,在明朝是六年一次,逢己、亥两年举行,京官称为“京察”,外官称为“大计”;人清改为三年一次,由吏部规定办法,分行各省举行。特别优秀的官员,由地方大吏,特疏“举荐卓异”。汤斌接到公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吴江县知县郭琇。
此人是山东即墨人,字华野。以“榜下即用”的进士,分发江苏,奉委吴江知县,才干卓越,颇有政声,但有一样名声不好:“郭大爷就是喜欢钱!”吴江的百姓都这样说。
汤斌对待属吏,一向先教诲、后责成,真的不上进、不改过,才上疏奏劾;所以听得郭琇的贪名,下了一道公文,召他上省面谈。
吴江密迩苏州,郭琇一到就上巡抚衙门,汤斌在花厅接见,看他年纪甚轻而衣饰朴素,不像是个饮食起居讲究享受的人,于是这样问道:“听说你在吴江苛敛,不法之财很不少,是不是都寄回山东买回置产去了?”
“请大人行文山东巡抚衙门彻查,如有一分郭琇所置的田地,我甘受重典。”
“那么你并无贪污的事实?”
“有!”郭琇答道:“前任巡抚,是大人的同年,为人如何?大人深知。如果我不能填他的贪壑,就得丢官,丢官就不能替老百姓做事了。”
“这也算一项道理?”汤斌笑道,“你自己不觉得强词夺理?”
“遇见大人这样的上官,才能讲理、”郭琇说道:“我请大人宽我一月限期,倘仍如以前一样,请大人立置典刑。”
“可以。我给你一个月限期。如果不改,请你自劾。”
郭琇连声答应。回到吴江县衙门,亲自动手,率领仆役,将大堂内外,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坐堂召集三班六房说:“以前的知县郭琇,已经死了;现在是另外一个知县郭琇。如果你们假借名义,在外胡作非为;你们要想到,现在是不要钱、不怕死的新郭琇当知县。”
大家都知道郭琇的脾气,凡事不说则已,说了一定做到,因而各具戒心,相约敛手。而郭琇也是一点都不肯放松,明查暗访,不准属下舞任何弊。这样一个月下来,特地上省,禀见巡抚复命。
汤斌看到郭琇的手本,开中门亲自迎接,一见面就说:“老兄的毅力决心,可佩之至。我一定要奏报朝廷,特予褒奖。”
“多谢大人成全之德。”郭琇深深下拜。“郭琇能够无忝所生,都出大人之赐。能容我补过赎罪,已经感激不尽,何敢再邀褒奖?我今天来见大人,一则是复命,二则是有所报答。”
“不敢,不敢!请坐了细谈。”汤斌猜想郭琇的所谓“报答”,一定是对地方的兴革,有所建议,所以欣然接待。
郭琇倒是有一番建议,但与地方政事无关,“这一个月里,我不断想到,廉吏易为亦不易为;遇到大人这样的长官,做一个廉吏不难。推己及人,大人许我为廉吏,朝廷可许大人做清官?我不能不关心。”
“多谢厚爱。”汤斌答道,“圣主在上,没有不能做清官的道理。我望六之年,捧檄复出,正因为时逢明主,是大有可为之时。老兄这话,我倒真要请教。”
“圣主在上,佥壬在侧。大人可许我直言,可容我毕词?”
“当然,尽管请。”
“前任余抚台与大人同榜,但知其人之深,大人恐不如我——。”
郭琇从余国柱谈起,谈到权臣明珠;余国柱在江苏的搜括。为明珠所授意。此外则皇帝宠信的南书房翰林高士奇;熊赐履的门生、顾炎武的外甥徐乾学,揽权索贿,一时有“四方玉帛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淡人”的口号,“东海”是徐氏的郡望,淡人则是高士奇的别号,由此两句口号,可以想见其中的卑鄙龌龊。举世滔滔,众浊独清,便成为反常的现象;因此,郭琇提出两个疑问:第一、朝中用事的大老,能不能容汤斌一尘不染?第二、倘或开口索贿,汤斌如何应付?
“我报答大人者,即是提醒大人这两句话。”郭琇说道:“大人不曾体会得贪读之心,不知此辈的险恶;江苏膏腴之地,为此辈的利薮,岂肯容大人在此做清官?如果所欲不遂,一定设法排挤大人去位。圣主在上,固然不错,但耳目毕竟有限,难免不受蒙蔽。这一层,大人可曾想过?”
汤斌静静听完,久久不答;踌躇又踌躇,才慢吞吞地答道:“蒙老兄如此厚爱,论理料事又是如此透彻,我就跟老兄实说了吧,最近有人来跟我说,我奏报康熙十八年至二十二年积欠的钱粮,改为分年带征;睢宁、沐阳、邳州、泰州,以及西淮、扬州、徐州等地水灾,豁免前两年的欠赋,减了本年的新课,都靠明相国的力量,江苏百姓,宜有报答,他们要我四十万。”
“如何!”郭琇拍着大腿,“大人如何答复?”
“我能答复他什么?唯有置之不理。”
“这绝不是办法。”郭琇说道:“我有句话,不知道能不能说?”
“你说!”
“我与在籍绅士也曾谈过,几乎异口同声,不愿大人为难。”郭琇很谨慎地说,“大人如果不便出面,尽可不闻不问。”
这话说得语气暧昧,汤斌一时不解,细想一想有些明白了;他当然知道老百姓的爱戴,巴不得他长生不老,一辈子当江苏巡抚,所谓“不愿大人为难”自是意指朝中有人索贿,由地方来应付;这应付无非是凑成一笔巨数,填京朝大官的贪壑。这话如果明说,知道他绝不能同意,郭琇所说的“尽可不闻不问”,正就是此意。
想是想明白了,总有些令人不信。前明好官获罪要钱来折赎,部民醵金相援,如他老师孙奇逢救左光斗的故事,已经难能可贵;地方百姓凑钱来替长官行贿,那可以说是千古创闻,而况数目又如是之巨!
这样想着,觉得表示态度,亦属多余,便即笑道:“老兄一月之前方自洗堂庑,如何又管此闲事!”
这一说,郭琇就无法再往下谈了,但心迹不能不表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