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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册-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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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有同谋,独脚戏是唱不起来的,要为这家无辜富户洗刷冤屈,主要关键,是在把同谋的人找出来。 
    
      他问承办这一案的“刑书”——刑房书办张桂文:“出首告官的钱地保,与这家姓邢的大户,平素可有冤仇?与私逃的莫武成可是素识?钱地保如何得知邢大户家有逃人?这三点须得查问清楚。现在看供词中,没有片言只字道及,你如何不提醒前任的大人?” 
    
      “前任大人刚愎自用,向来不喜人进言。所以书办不敢多说。” 
    
      这与汤斌打听到的情形,完全不同;前任潼关道一向信任书办,怎说是“不喜人进言?”明明是张桂文的推托。然则其中必有缘故了! 
    
      这时他还不敢就认定张桂文与此案有干系,只这样说道:“我与前任不同,你们如有所见,尽管直说,说错了也不要紧。”接下来他又吩咐,“我此刻就要提邢大户来问,你传话下去!” 
    
      于是汤斌就在花厅里传讯邢大户——凡是做地方官,必须精于相人;汤斌对此道颇有研究,一个人的善恶,入眼便知,看那邢大户,长脸高颧,眼不旁顾,是个正直而近于偏执的人。 
    
      照例问了姓名、年龄、籍贯,听邢大户陈述案情。他是同州的大地主,平素乐善好施,见义勇为,深得地方乡里的敬重,但因性情耿直,不免也得罪了人;然而这件案子,据他自己说,并非挟仇诬害,纯粹是敲诈勒索。 
    
      出事的那天下大雨,傍晚时分,有个口操北音的陌生人到邢家求宿,浑身湿得像落汤鸡。邢大户家是有规矩的,凡此不速之客,招待一宿两餐,分文不取;倘或是缺少路费,或者有病在身,格外加以照料,此人衣履尽湿,庄客便拿了衣服替他换;换下来的衣服替他烤干,就在这时候,钱乡约到了,一进门便求见邢大户,说有人密告,邢家窝藏“逃人”。 
    
      邢大户跟钱乡约很熟,只当他是开玩笑;但这个玩笑开得过分了些,邢大户不悦,言语之间,起了冲突。钱乡约似乎也生了气,自己动手搜查;看到那两件湿衣服,查问原主,庄客还不及回答,钱乡约已从湿衣服的口袋中搜到一张水迹淋漓的纸,字迹却还可辨,是一通郑亲王府所发的文书,记载着派了一个名叫莫武成的家奴,到汉中公干,请沿途关卡予以方便。 
    
      于是钱多约和邢大户的脸色都变了,一个是翻脸不认人,一个是吓得目瞪口呆。同时原先看见生人,自己躲了起来的莫武成,也挺身而出,哀求钱多约“高抬贵手”。这一下真赃实犯都具备了。 
    
      由此展开谈判,钱乡约的姿态又一变,劝邢大户将那密告的人安抚下来。如果只花个千儿八百银子,邢犬户倒也认命了,无奈狮子大开口,简直就是要把他赶出门去;大片家业,拱手让人,邢大户自然不甘。结果闹成僵局,不能不告到当官。 
    
      听到这里,汤斌已经了然,伺题的关键,是在那个密告的人身上;而原卷中一直不曾提到这个人,岂不可怪。 
    
      “钱乡约到案没有?”他问张桂文。 
      “全案人犯都已移到。” 
      “提钱多约!” 
      钱乡约是个獐头鼠目的矮子,不要说是汤斌,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此人绝非善类。汤斌平静地问了几句不相干的话,转入正题:“那密告的人是谁?” 
    
      “是小人的一个邻居,叫何小二。” 
      “何小二人在哪里?” 
      “回大人的话,何小二逃走了。” 
      “怎么?”汤斌大为诧异,“他怕什么?为何要逃走?” 
      “小人也不明白。”钱乡约的眼神闪烁地说,“据他家里的人说,有人拿着刀去威吓何小二,说他不该密告邢大户家有逃人,害得人家性命都要不保,叫何小二自己出头,说密告是诬告,并无其事。何小二不敢这么说,只好逃走。” 
    
      话还未毕,邢大户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青天大人!他,他是血口喷人。” 
    
      “咄!”张桂文喝道,“不准咆哮!” 
      不平则鸣,人之常情,亦是天理,汤斌对这张桂文假借“咆哮”两字威吓邢大户,颇为不满,但亦不愿当面呵斥,只摇摇手阻止,让邢大户说话。 
    
      “青天大人,”邢大户说,“小人只为这个性子生得不好,性子耿直,言语上得罪乡邻是有的,却不敢昧着良心做坏事;如果不是平日心太热、喜欢朋友,也不至于会有这场麻烦。平空受了冤屈,如今这钱乡约反倒暗指小人买出人来去恐吓何小二,这是冤上加冤,小人万难心服。青天大人公侯万代,若不替小人伸冤,这世界上哪里还有好人过的日子?”说到这里,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同时“咚咚”地磕着响头,额上立刻凸起一个又红又青的大包。 
    
      “你不必如此,我一定秉公办理。你体再哭,一哭我不好问话。” 
    
      “是,是!”邢大户含泪答应,强忍悲声;只是喉头哽咽,不断抽噎,那声音越发令人感到悲酸。 
    
      “姓钱的!”汤斌继续再问,声音威严而神态平静,“本道不听你一面之词。就事论事,你的话也着实可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实话!” 
    
      “小人句句是实。”钱乡约一口咬定,死不肯吐实。 
      “是虚是实,我自能知道,有本人问本人,本人不在,问证人,证人也没有时,”汤斌指着胸说,“我还有一颗心,不偏不倚,平心静气去体察,何愁真相不明?如今我问你,这何小H家中有什么人?” 
    
      “有一个老子,一个哥哥!” 
      “他家是何人当家?” 
      汤斌这一问的意思,容易明白,是要传讯何家的当家人;于是张桂文抛过一个眼色去,钱乡约会意,当即答道:“是他家老头子当家。” 
    
      那两人的一番勾结,都落在汤斌眼中,知而不言,另有计较;抬眼朝廊下一看,差役中有个年轻小伙子,浓眉大眼厚嘴唇,样子长得极其憨厚,便向张桂文问道:“那黑大个儿叫什么名字?” 
    
      “叫张又飞。” 
      汤斌笑了,“看模样倒像是又一个张飞。”他便喊道:“张又飞!” 
    
      “喳!”张又飞大踏步跨了进来,双膝一弯,顿时听得砖地上“咕咚”一响,就像半截铁塔矗立在那里。 
    
      “张又飞!我派你到同州去一趟。”汤斌照案卷所开何小二家的地址说了一遍,先问他:“你可记得住?” 
    
      “我记得住。”张又飞复诵了一遍,果然不错。 
      看来,脸笨心不笨,汤斌大为高兴,“这里到同州有多远?”他问。 
    
      “不远。几十里路,一口气就走到了。” 
      “那好,你此刻就去一趟,明日午堂候审。” 
      汤斌料到何家是老大当家,所以这样吩咐;传他午堂候审,则一早动身,审完可赶回家去,免得携带盘缠于粮,这是极容易做到的“便民”。 
    
      遣派了张又飞,汤斌嘱咐将其余嫌犯还押候讯;同时再一次安慰邢大户,说是只要无辜,定可无罪。邢大户自然感激不尽,那张桂文却大起恐慌,将公事勾当完毕,约了几个同事,一起去看户房书办仲传武。 
    
      这件传武就是马呈祥所指的“不法吏”,六房书办无形中听他和张桂文两人的指使;是同州一带有名的“文武两判官”,武的比文的更凶更恶,是这一伙城狐社鼠中的真正的头脑,连张桂文都得向他问计。 
    
      “看样子,这姓汤的着实不好对付!倘或不给他一个下马威,以后没有好日子过了。”接着,张桂文把这天问案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大家都觉得诧异——汤斌的清廉刻苦,名声已经传出去了,但是,清廉刻苦而无用,可以不必理他,他不喜欢吃肉爱咬菜根,是他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瞒上不瞒下”,照样捞钱。如今是这般精明,那就麻烦了。 
    
      “安大,”张桂文催问,“你怎么不说话?” 
      不断在喝闷酒的仲传武,抬眼看了看周围,慢吞吞地说道:“遇见克星了!这一阵大家各自小心。” 
    
      说出这等泄气的话来,在座的人无不失望,便有人问了一句:“小心到哪天为止?” 
    
      “小心到姓汤的滚蛋为止。” 
      “啊!”大家不约而同地精神一振;知道他还有话,都聚精会神地在等待下文。 
    
      “凡人必有一好,这一好,在我们看,就是‘把柄’。好钱最容易办,好色也是容易,好名亦有叫他舒服的办法。这姓汤的一样不好,难弄者在此。”仲传武喝了口酒说,“不过细细想去,他也有一好,好做事,这也是个把柄!我倒考考你们,这个把柄要怎么才捏得住?” 
    
      包括张桂文在内,大家面面相觑,瞠目以对。就在这静寂得令人难堪的当儿,有个带些稚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累死他!” 
      回头一看是仲传武的小儿子小虎,才十四岁,却已语惊四座。 
      “孺子可教!”仲传武大为得意,“你们倒细想一想他的话看!” 
    
      何用细想?一点破就通体皆透了,于是纷纷夸奖小的,恭维老的:说他们虎父虎子,将来一定会光大门楣。 
    
      乱过一阵,归入正题,大家商量好了办法,决定拿“例”去困扰汤斌——满清入关已过十年,也曾颁过一部《大清律例集解》,但实际上用的还是“大明律”;而大明律是不够用的,大至杀人放火的重案,小至田地婚姻的纠葛,都用律外的例来处理,而例案多如牛毛,只有书办清楚。仲传武教大家把大小案子,尽量推给汤斌去裁决;任何案子,砖签要做得噜嗦糊涂,越复杂、越麻烦、越看不懂越好,要汤斌看见公事就头痛! 
    
      “姓汤的有什么了不起?”仲传武酒后大言,“教他输在我小儿子手里!” 
    
      到得第二天恰好是“卯期”——每期照例点检书办差役,时间在清晨卯时,所以称为“点卯”。 
    
      应点就称为“应卯”。这向来是虚应故事,而且往往不是长官亲点,但汤斌实事求是,这天卯正升堂,按簿查点;有不曾到的,堂谕初犯免议、再犯行杖、三犯开革。接下来便有一番告诫;大家是齐心好了要对付他的,所以任他言之谆谆,一个个听之藐藐。 
    
      这套例行公事完毕,接下来便是问案。早堂问完,汤斌对张桂文说道:“逃人一案,我今天就要结。你去问一下,张又飞回来了没有,何家的老大可曾到案?” 
    
      “不用问,已经到案。” 
      “那好。传齐了等午堂来问,一堂就结了。” 
      又说要结案!张桂文倒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为与自己切身利害有关,便不能不打听一下。 
    
      “请大人的示,这案如何结法?” 
      “我通盘想过了。这一案可繁可简,我是照简单的结法,以免好人亦受讼累。” 
    
      “再请示大人,何谓简单的结法。” 
      “简单的结法嘛,就是实际已经结了,纸面上不结。”汤斌说道,“我也晓得有些人结案,纸面上结了,实际上未结;那样子于事无补而于考成有利,我要反其道行之,只要于事有益,我的考成可以不管。” 
    
      一听这话,张桂文暗暗高兴,心里在想,只要你不顾考成,随着自己的性子来,滚蛋就快了。 
    
      午堂提审,第一个是传证人何老大,看相貌是老实人,上得堂来抖个不住,问起来是在“打摆子”,这个病又叫“三日两头”,这天原是不该发病的空档,但因见了官害怕。寒热提前发作,连话都说不清楚。 
    
      “来!”汤斌喊道,“拿碗热汤给他喝!” 
      这一半是汤斌的恻隐之心,一半是他的作用,好教何老大心情轻松些,问案便可顺利。果然,等把一碗热汤喝了下去,何老大额上微微沁汗,神气就好多了。 
    
      “何老大,我问你几句话,就放你回去。你不必害怕!只要你不是与你兄弟串通一气,就没有你的事。”汤斌安慰了他一番,接着问道:“你可知道有人拿着刀来威吓你兄弟?” 
    
      “回禀大人,没有这回事。”何老大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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