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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我领着儿子去灵隐寺烧了香,请菩萨保佑我儿早日健康;又给儿子买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要儿子坚强起来。
大年初二我在“知味观”给儿子买了一客小笼包子。儿子乖,用筷子给我夹一只:“妈,你也尝一尝,吃一只。”
“妈不吃肉包子。”我看着儿子把包子一扫而光。回到旅社我一杯开水一只面包上了床。
正月初四回上海。初五到曙光医院扎针。那时,有一种水针,就是将药水通过针输入人体。七八根水针扎在儿子头上,孩子双手抓住我胳膊,指甲掐到我肉里。孩子哭,我也哭,扎针的女大夫说:“大嫂,你怎么哭成这样呢?你一哭,我的手就打颤,这么扎针穴位都不准。”
我很担心:“大姐,在脑袋里灌这么多水,孩子会不会脑积水,伤了大脑?”扎子40天还是好不了。孩子他爹来电话说:“别扎了,回家吧。”难道大上海就没有一家医院能治好儿子的病?我不死心,发现还有上海铁路中心医院没去过。
3月的上海,天淅沥淅沥下着阴冷的小雨,我们赶到铁路中心医院门口,棉袄都湿乎乎的,母子俩冻得打哆嗦。
我知道铁路医院一般不对外,为了儿子,我可怜巴巴地撒谎。“大姐,咱在公共汽车上钱包被小偷掏了,地址也丢了。孩子哇哇哭,我一上火打了两巴掌,谁知这孩子耳朵突然听不见了。”
挂号的大姐犹豫了:“住院可是要先付押金的。”
我恳求道:“你们先留咱儿子住院,钱会付的,我马上发电报,让家乡汇钱来。”
辉辉那年才10岁,安排住在男病房。护士长对我讲:“大嫂,你也别去旅社了,你就陪着孩子,有什么事也好照顾。”
我们母子俩睡一个床,24号床,那床窄,晚上睡我得紧搂着儿子,不敢翻身。当时我已37岁,到了夏天,每天晚上我们母子先上医院楼顶平台乘凉,而后让孩子先去打听一下叔叔伯伯睡了没有;睡了,打一盆水到平台上,在平台上母子俩洗洗擦擦,蹑手蹑脚地溜进静悄悄的病房……那一个夏天,我睡觉都没有脱过衬衫、长裤。
每天早晨,我4点起床,给每个病人打一壶开水,脸盆里半盆凉水。我一个人默默地先拖走廊地板,等病人起床后再拖病房地板。
病房8个病人,对我母子俩都很好,辉辉聪明伶俐。上海人都叫他“东北小囡”,给他吃糖、削水果。有一天,杭州铁路局局长到上海,医院请了上海许多专家为他会诊。护士长给我通了消息,我就去求主治医生:“会诊,算咱辉辉一个,请帮帮忙。”
会诊的房间,门口有道屏风挡着,我心里七上八下,躲在屏风后偷听。
“这孩子我看过,”有位老教授记忆惊人,“他母亲去年就领他在上海看了半年多,上海的医院都跑遍了。这个母亲用心良苦,她是怕你们不收才这么说的,她翻了好几本耳鼻喉科医书,这医书上哪个教授写哪段她就找那个。这个病例我很清楚,这小男孩神经性耳聋。良性病按恶性病治了,放射线损伤毛细胞,不可逆。这医生真糊涂,国家七五年就有规定,不准对儿童使用钴60,他用了这么大的量,这孩子没死在平台上就算万幸。”
我一听,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昏倒在屏风外边……晚上,我站在4楼平台顶上,望着天上的北斗星,思念着丈夫……我的钱也花光了,病也没治好,还拉了5千多元饥荒。我回去后怎么向公公婆婆交代呵?我这一生怎么向孩子交代?孩子才10岁,从此将一辈子生活在无声世界!我对不起儿子,我好悔好恨,我是儿子的罪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一步一步朝着平台边缘走去,一刹那间想到死,想从4楼平台上跳下去……
“妈妈!”辉辉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儿子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哭喊着:“妈你不能死,爸爸还等着我们,妈妈你死了我怎么办!”
母亲的责任使我惊醒,母子俩抱头恸哭。这一夜,把医生护士吓坏了……
我怀着绝望的心情,领着儿子返回鞍山。爱人事先已接到电报,到火车站来接我们,他爹一看列车停了,在月台上喊:“辉辉!辉辉!”他随着车厢跑,边跑边碱:“爸爸在这儿呢!”我的心里“格登”一下:儿子已经聋了,你还在喊儿子,辉辉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爸爸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儿子,我们一家3口在月台上哭。
三
自打孩子聋了后,我收音机不听了,把它搬回老家去,什么也不听了,一听到音乐,我的心就受刺激。俗话说“十聋九哑”,上海回来后,儿子的语言能力逐渐衰退,吐字不清晰了,嗑嗑吧吧的。厂里的同事劝我把他送进聋哑学校,学点哑语,长大了随便找个工作过过日子算了。
这一天,我骗孩子说去玩,把他骗到聋哑学校门口。聪明的儿子一看到校牌,啥都明白了,“扑通”跪在我面前,哭着说:“妈,我不去!我死也不去,我要考初中,我要上大学!”
我的心软,抱起儿子逃也似的离开了聋哑学校。
儿子说是六年级,实际上两年在外治病,考初中谈何容易!班主任说:“算了康忠琦,你儿子已休学两年了,考不上还影响班级升学率!”我斩钉截铁地说:“你只要把复习大纲给我,我来辅导,我有信心!”
回家后,我让爱人给儿子做了一块小黑板,母子俩就在黑板上“对话”。为了节约纸,一张纸先用铅笔,再用油笔,最后用毛笔……
功夫不负苦心人,辉辉小学毕业,考上了鞍山市47中。初中3年,孩子的作文始终是年级的佼佼者,可是毕竟他双耳聋疾,学外语,学化学愈来愈吃力……看到儿子学外语,嗑嗑吧吧读起来那个费劲,我比他更难过。
雄心勃勃的儿子一心要考重点中学,他发誓将来还要考中国人民大学。15岁那年他考高中,考完后像个小精神病患者,逢人就问:“我能不能考上?”左邻右舍都安慰他,说吉利话,只有我给他泼冷水,我希望他不至于太痛苦。发榜了,儿子落榜了。辉辉病了半个月,发高烧说胡话,我们夫妇俩怎么哄也哄不住。
一天下班,我发现儿子一个人在喝白酒,喝了半瓶,喝醉了,吐了一地。我斥责儿子为什么喝这么多白酒,儿子敲打着自己的胸脯“哇”一声哭了:“妈妈,我心里多痛苦!只有喝酒解忧愁!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为了孩子的前途,我开始上访打官司。有道是上访难,上访难,上访难于上青天。回回上访受冷遇,回到家手发抖,浑身哆嗦,我也得了神经官能症。我爱人是个老实人,口拙,他劝我:“咱们不打了,咱们就吃这个哑巴亏吧。你要是总这样下去,打疯了,打傻了,咱们日子还过不过。”
“你放心,我再也不哭了。你一天风风火火现场施工,爬上爬下,高空作业,千万要当心。”
A医院一不承认是医疗事故,二不肯给我报医药费差旅费。
几度春秋,我从鞍山到北京,北京到鞍山,不知写了多少上访信,找了多少人。最后冶金部信访处批示鞍钢有关部门妥善处理。
1983年8月2日,有关部门终于明确下文,把儿子病残定为“三类一级事故”,根据辽宁省39号文件精神,一次性赔偿5000元人民币。
有回到北京卫生部上访时,我去拜访了耳鼻喉科研究所的邓之诚教授。邓教授送给我一本中文版的《海伦·凯勒传》传记。鼓励辉辉不要灰心,要像海伦那样勇于向生活挑战。
回家后,我把海伦的一向名言抄下来贴在儿子床头,作为他的座右铭
“当你感受到生活中有一股力量驱使你飞翔时,你是绝不应该爬行的!”
机会终于来了!
1984年12月的一天深夜里,他姑爷冒雪送来一张报纸,报上有条消息:辽宁大学中文系办函授部,学制3年,毕业后学生可取得大专文凭。
第二天是个大雪天,我蹬着自行车,骑了20公里,到函授站替儿子报了名,为了录取,我还虚报了3岁,说儿子已经18岁了。
1985年1月6日函授大学开学,我陪儿子参加开学典礼。开学那天喜气洋洋,大标语写着“知识就是力量!”男男女女好几百人。
大多是30多岁的“老三届”,还有抱着娃娃来听课的。我没座位啊,就用包包垫着,坐走廊台阶上,那个兴奋劲儿让我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
谁料半天下来,辉辉又困又乏又捶腰。
“妈,太累了,我不读行不行?老师的口型我一句也没看懂!我啥也听不见!”
我傻眼了。这几年儿子虽说没学哑语,但他可以读懂我和他爸的口型,我们说的话大抵懂个八九不离十,可对陌生人的口型他就没辙了。怎么办?望着儿子绝望的神情,一个近似荒诞的念头一闪而过“辉辉,妈妈替你上大学!”
“你替我……”儿子不无困惑地说。
“我去听课,把老师讲的课全记下来,回家后,我再给你上课!”
“妈,你才读到初中一年级!”
“辉辉,让妈妈试试!”
为把儿子培养成才,我与爱人商量分工,以前爱人连块手绢都是我洗的,现在我让他分担一部分家务。“以后买粮买菜,早饭归你做;中、晚饭我做,其他活我做。你90元工资买粮买菜,顾两家老人;我70元工资交房租水电,给孩子买书。这3年咱俩都穿工作服吧!”
上大学那3年,我天天晚上总是辅导到半夜12点,也不知困,不知乏,有精神支柱,有追求目标。
函授站离家20公里,每次面授我都得蹬40公里路的自行车。春夏秋冬,酷暑严寒,我没缺一堂课。
那些年我头发都灰白了,班上的年轻人常逗我:“老太太,这么大年纪还来混文凭!”我不愿对别人说儿子聋了,母亲的心思总是很复杂。我就说:“咋的,这年纪有大小,学知识可不分老少,活到老学到老,将来我兴许退休后写写回忆录呢!”
这函大的课有16门,像“现代文学”、“党史”还能出溜下来,就是古汉语整得昏头胀脑,什么之乎者也,假借,平仄,笔记都做不下来。外国文学,人名不好记;现代汉语,抄也抄不过来,买也买不到。我永远忘不了电装公司经理对我的支持,那些厚厚的讲义,经理就让我拿到办公室复印室复印。经理说:“我们这一代人读书太少,总要为下一代着想!”
儿子毕竟年轻,有回学“平仄”,这对一个没有听觉的少年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就是不懂!辉辉气得把书“哗哗”全甩到地上,结结巴巴比划着手势:“我不学了,学那玩意儿,又能怎么样,也不是名牌大学!你说能教,你也讲不明白!当初我要是耳不聋,哪会有今天!”
一听儿子咒耳聋,我就觉得针往心尖上戳。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理解妈妈的心,妈妈文化低,和你对着学。你还只有16岁,不学点文化,没点知识,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生活?!”
儿子一看我眼泪哗哗地下来,扑通跪在我面前认错:“妈,我错了,我以后不再惹你生气,我一定好好读书。”
有年冬天,老天刮“大烟泡”,那天我重感冒,发高烧,星期日早晨都爬不起来。
儿子不知我生病,早已把书包给我整理好摆到我床头。我一咬牙,顶着“大烟泡”去读书。20公里的冰雪长途,我推着单车,一步步地走……
回到家已是晚上9点多,那天早晨走得慌忙,忘了把钥匙揣身上。精疲力尽又饿又冷返回家属楼,我敲敲门,屋里毫无反应,我猛地意识到儿子是个聋子,打雷都听不见。我一屁股瘫坐在门洞台阶上,一股酸苦、委屈充满心头,我的热泪淌了下来。我真想放声大哭,又怕惊醒邻居。冻得不行,只好在家属楼前的雪地里徘徊、徘徊……
四
考试来临了。
考场就在烈士山脚下的六十二中。那天我陪着辉辉一块儿进考场,帮儿子找到座位后,我又对教师嘱托:“我儿子听力有问题,如有什么变化,他听不见广播声,请您给他写个便条。”我离开考场时拍拍儿子的肩,儿子冲我晃了晃拳头。
考试开始了,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不安地踱来踱去……突然,从沈阳来的唐教务长发现了我,叫住我。我听过他的课,借过他的讲义。
“老同学,现在试卷已经发了20分钟,咋还不进考场?”
“我儿子在考。”
唐教务长愣了一下:“你儿子在第几考场?”
“20考场22号。”
唐教务长的脸色拉下来,他赶到儿子那儿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