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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牌声响彻小街。
唯一不赌的男人大概只有老五赵成和,人家正在新婚之中,白天不出门,晚上老早就和媳妇睡下。老五媳妇是赵前在时订下的,是城里女子。赵成和本来不情愿的,寒暑假躲着不回来。可躲了和尚躲不了庙,入冬的时候,被母亲一棍子给打进洞房里去了。赵成和说父亲的丧事刚完,不宜成亲云云。赵金氏说:“你爹早就有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懂土木工程的赵成和拗不开乡里舆论,只得认命,反正也想开了,就依了父母之命吧。兵慌马乱并不能止住遗憾,好几次心生去长春的念头。他想回学校看看,念了一回大学,毕业证却没到手。一想到这个,心头便隐隐的堵得生痛。
赵家大院冰冷而破烂,白发的金氏和憔悴的韩氏依旧不冷不热,但彼此难得一语的憎恨过去了。金氏一想到她是使自己后半生郁闷的人,心里就十分不快,但是她们的关系比从前缓和了许多,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去恨对方了。女人喜欢把生活复杂成一团麻,然后在复杂中寻求事与愿违的答案,这是女人的本性。生活总是继续,她们随男人生活了很多年,一朝失去了依傍,落寞之感是相通的,连哀怨也是相同的。实际上,她们反而成了患难相依的伙伴。
自打韩氏跳井之后,金氏不再耍威风了。常言道:谁家的门槛没灰,谁家的锅底不黑?赵成和佯做不知,不光彩的一段谁都不愿提起。赵前故去了,赵金氏执意想打发韩氏,有事没事老拿话敲打她,说老爷子不在了,你还混个啥劲儿?韩氏不服,说:“没功劳还有苦劳呢?”
金氏就笑:“呦,就你还有苦劳?”金氏不想克制自己,还说:“老五也是我儿子,我带大的!”
韩氏人单势孤,只得忍气吞声,她以为金氏不过泻泻火而已,反正低三下四惯了。男人一死,这个家再无多少温暖了,惟有儿子,才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金氏素来蔑视她,正因为如此,单是为了名声,韩氏决意不另嫁他人,一把年纪了,混吧,混到哪天算哪天。谁知金氏真要给她找个人家,这天来说:“苇子沟的喂马的老李女人死了,人家看上你了。你要是乐意的话,我可以陪送嫁妆,抬轿子吹喇叭,体体面面的。”
韩氏恼了,说:“既然喂马的这么好,你怎么不嫁他?”
金氏说:“瞧瞧,我不是为你好么?”
韩氏反唇相讥,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金氏揭短道:“你不是挺骚性的么,事到临头咋又想立牌坊了呢?”
她们针尖对麦芒惯了,何况又无旁人在场,金氏没在意,丢下她忙自己的去了。不料想,这回韩氏动真的了。大哭了一场,梳洗打扮一番,穿好了棉衣,向水井走去。赵家大院的后面有一口井的,水质不好,专供牲口饮用。赵韩氏满怀屈辱,纵身跳进井中。命不该死,蓬松的棉衣棉裤将她浮起来,冰冷的井水顺着领口袖口涌入,冷得她浑身哆嗦,人也一下清醒了。恰巧赶上四傻子来打水,将二妈救了上来。四傻子人蔫心眼儿不坏,他冲着母亲大吼:“全怪你!”
韩氏对老四心怀感激,这种感激是难以言表的。别看四傻子话少,可说一句是一句,少有废话。四傻子也好赌,他不管种地以外的事情,因而有的是时间,白天耍钱,晚上歇战。停电有些时日了,夜里小街一派漆黑,有人说安城发电厂叫大鼻子给拆了,设备都拉到北边去了。没有电灯的夜晚并不难适应,难忍受的是输钱。家家都穷,极少能点得起煤油灯。都说傻人有傻福,四傻子的老婆模样标致,还贪恋风情。四傻子的媳妇乐于停电,不点油灯更好,天一黑就拉着丈夫上炕。孩子睡了,他们却睡不着。要是牌局赢了,夫妻的心情都好,黑灯瞎火地拉话,男人说:“骡子马都没了,明春可咋种地呀?”老婆还算通情达理,免不了安慰男人一番。男人心里窝囊,恨透了胡子,说:“还是‘四季好’厉害啊,小鬼子都灭不了他们。”
小街人都认为砸窑的是“四季好”的人马,另外听说胡子‘花蝴蝶’是他的儿子呢。“四季好”也好,“花蝴蝶”也好,招牌都够响亮的了,连日本人也奈何不得,神出鬼没的,想收拾谁还不易如反掌?农谚说:一个骡子半个儿。四傻子止不住想念骡子马,也止不住地沮丧,如今遍地起贼了,庄稼汉搁下锄头就是匪,埋起枪来又是民,谁能辨认得清呢?他叹气说:“我瞅当胡子就好。”
女人就着男人的话茬接着唠,说:“听说还有红胡子呢。”
男人觉得娘们儿可笑,翻了一下身问:“那中央胡子呢?”
看来女人知道不少,肯定是走东家串西家听说来的:“可不是,有的胡子叫中央给招安了。”女人往丈夫这边靠了靠,继续道:“都说红胡子像蝗虫,到一处吃一处,还共产共妻哩。”
第四十五章(6)
“真新鲜,啥叫共妻?”
男人女人不觉亢奋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娘们儿软乎乎的身子慢慢地溜下去,贴着他的肋巴,压着他的胳膊。肉体交织在一起时,两个人都相当的满足。在清凉的秋夜里,彼此享受对方身体的温暖。幽暗中,女人的眼睛,像珍珠一样晶亮。他两手摸摸索索,去解开大襟上的扣子,怀里是褪净了的白条鱼,他感觉。白条鱼的手动了动,叫男人爬了上去,两个很
协同,尽量不出一丝声响,怕惊动了熟睡中的孩子,也怕隔壁听见。直到分开,双方的感觉还飘扬着,似有若无,男人有点儿惆怅了,好像是有点儿后悔……
照母亲的说法,老四夫妻俩都是属猫属狗的,猫一天狗一天的。好的时候歪缠的厉害,可说翻脸就翻脸。一俟老四赌输了,两口子准掐架,女的伶牙利齿,男人嘴笨却拳头硬。这天老四媳妇做饭,当婆婆的说了几句,媳妇竟然甩门而去。赵金氏何时受过这个?当下脸都气绿了,等到四傻子傍黑回家,老太太说:“你媳妇摔打我!”咣当一声把烧火棍往地上一掴,命令道:“看你管不管!”
老虎窝东街传来了女人的哭声,无疑,这是赵家大院四媳妇制造的声响。隔着两层宅院,她的哭声和西北风搀和到一起,辨不出来那是风声那是哭声,反正都是呜呜呜的。老虎窝的生活就是这样,男人打老婆既司空见惯又耐人寻味,差不多每一天、每个家庭都有类似情况发生。四傻子媳妇挨了两记耳光,她挣脱了三嫂和老五媳妇的拉扯,冲到街上,纵身一蹦坐到了邻居家的柴禾垛上。人群围拢而来,像戏台下的观众,翘首张望,满怀期待。女人的哭声变成了铿锵的誓言:“我就是要到外头来哭!我就是要全老虎窝都知道!我就是要场壮‘碜你们老赵家!呜呜呜……”
赵金氏这个气呀,一手牵着小孙子,一手指着她骂:“不要脸的。你不嫌丢人,俺还嫌乎呢!老赵家的门风就败在你手上了!哼!”
赵韩氏的立场和金氏保持了惊人的一致,也说:“都别管她,越劝越上脸呢。”
老五媳妇刚过门不久,不便深劝,就说:“四嫂……”
四媳妇鼻孔里哼了声:“你四嫂死了,叫人给打死了……呜呜……”
四傻子的声音强硬:“进屋进屋都进屋,叫她坐这儿哭吧,不嫌冷就哭,冻死拉倒!”
几个人就回屋了,围观的也走开了。只剩下四媳妇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柴禾垛上哭诉:“我一秋天,做了十一条棉裤啊,伺候你们一家老老小小,呜呜呜,薄的厚的,一样不缺,我起早搭黑的,还要咋的啊,呜呜呜……”
“我一天做两顿饭啊,做在前吃在后啊,没泼米没洒面啊,还要咋的啊,呜呜呜……我猪也喂了鸡也圈了鸭架也掏了,还要咋的啊,呜呜呜……你儿子喝酒耍钱,吐了我扫,输了我掏,呜呜呜……你还教他不和我好好过啊,天地良心啊,还打我,凭啥啊,呜呜呜……”
老四媳妇非常委屈,边哭边把手上的鼻涕蹭到木拌子上:“我给你们老赵家生了一儿一女啊,还想要我咋的啊?你妈不讲理啊,宠着你啊,有能耐你别娶媳妇呀,跟你妈过一辈子去咋的,呜呜呜……”
“实话告诉你们老赵家,生是你家人啊,死是你家鬼啊,打死我也不走啊,赵成昌想不要我啊,没门儿啊……我咋丢人显眼了?谁叫你们打我,呜呜呜……”
天越来越冷,老四媳妇越哭声音越弱,脸蛋冻得像熟透了的沙果,红一半白一半。她的哭问依旧一叹三回,内容却越来越简单,最后只是念白了:“我有啥错啊?还打俺啊,呜呜呜……”
三嫂连玉清出门来,招呼她下来,四媳妇还不肯。四傻子到底忍不住了,猛推开院门,大吼:“还不下来?!”这时候,女人用袖管揩了揩眼角,灰溜溜地跳下柴禾垛,跟男人进屋去了。
老虎窝小街就是这样,有些夫妻一直是吵着过日子的,但是吵归吵闹归闹,日子仍旧要过下去,仍旧在一个屋檐下,吃一锅饭,睡一铺炕。
第四十六章(1)
说实话,八路军的首次亮相的形象太糟糕了。队伍甫现,人们以为又来了胡子,发一声喊,或落荒而逃或躲在门后、柴禾垛后观望。后来知道来的是八路,难掩失望,说红胡子太没甩头了,穿戴扮相还不及“四季好”那一伙呢。八路毕竟是大部队,成百上千地浩浩荡荡地开过。有的部队能吓死人,一色三八大盖,歪把子机枪,甚至还有马拉的山炮,身着七长八短的日本军服,脑袋上扣着钢盔,除了不说日本话以外,简直活脱脱的日本鬼子。老百姓管钢盔叫铜帽子,他们见了铜帽子就心慌,卖呆儿看热闹的小孩子终于看出门道来了,就喊
“中国鬼子”。过了几天,后援部队的装备显然不行了,有帽子的没帽子的戴狗皮帽子的,啥打扮模样都有,衣着分不出个颜色来,灰不灰紫不紫的,大老远一看像是群扛枪的叫花子。枪也没好枪,少量的三八大盖,还有土炮汉阳造老套筒,有的士兵只有一把刺刀甚至是棍棒。八路军一来,接管了火车站,而那两个老毛子就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老虎窝的男人女人奔走相告,全都松了口气。提起苏军士兵没有不骂的:“老毛子,真他妈的尿性。”
西北风一阵紧过一阵,雪花漫无边际地飘荡,光秃秃的树枝瑟瑟发抖。衣着单薄的兵们从门前经过,勉强能看出个队列来,八路们蓬头垢面的,胡子头发老长老长,一看就知走了很远的路。兵们源源不断,一连走了好些天,来一拨吃一拨,四处找粮,然后生火做饭,吃完了就开拔。有一支队伍不走了,就在老虎窝驻扎下来,其中有两个班住在赵家大院里。兵里头以河北、山东人居多,带兵的排长就是山东口音。八路立住脚就忙着筹集粮草,挨家挨户地去敲门,赵家大院、连家杂货铺更是首当其冲。八路说话都和气,收粮草都给钱,花花达达的票子,老百姓不认。不认不要紧,八路给你留借条,写上某年某月借高粱多少多少斤,郑重其事地画押盖章:万毅一支队某团某营某连某人。老虎窝穷得可怜,八路写借条老是找不到纸,于是借条千奇百怪,有用卷烟纸写的,还有人干脆撕一条糊窗纸。
赵成永去霞碧村躲了两天,忽然想起农历十月初一是下元节,就大着胆子回老虎窝。一踏上小街,就感觉空气也粘稠起来,鼻尖沁出亮晶晶的汗珠。他低着头穿过兵们的目光,迈进了东兴长杂货铺,赊了五张烧纸,想晚上给先人“烧包”。“烧包”的主要内涵是送寒衣,是习俗更是寄托。他夹着烧纸进了家门,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弄点吃的。连玉清赶紧去做糊糊粥,蹲在灶边一根根地填高粱秸烧火。在很短的时间里,女人告诉丈夫,八路又来借粮了。赵成永似乎早有准备,连连说好好好,借就借吧,早光了早好。
天刚黑,赵麻皮蹲在街角烧纸,彤红的火苗映亮了专注的脸庞,心里默念:“爹,冬天来了,天冷了,买件新棉袄穿吧。”
赵麻皮的举动很不合适宜,有些怪怪的,引来哨兵不断向他这边张望。拍拍手起身,回头一看,八路军筹粮队正等在家门口呢。打头的看上去是个官,旁边的兵介绍说这是施排长。赵成永舔舔嘴唇,频频点头,坑坑洼洼的脸上堆起笑容,夜色之下那笑容无济于事。有话要进屋讲,借着灯光赵麻皮发现排长不太像军人,生得清秀斯文,白净的脸上配了一对黝黑的眉毛,看了过目难忘。如果不是一身灰布衫子打着绑腿,谁也不会相信是个带兵的。排长循循善诱,讲:现在光复了,伪满的票子作废了,解放区的钱就要流通了,你知道吗?赵成永忙不迭回答:“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