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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读过私塾,从《三字经》、《千家诗》起步,背咏四书五经,得私塾先生真传,写得一手好字。一家人逃入围场,也断了功名之路。金首志素来对科考没有兴趣,行万里路才是他的向往。老金警告过儿子,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游》,那个孙猴子也是妖精,会把你勾引魔怔的!金首志懒得说话,眼睛不离《三国通俗演义话本》。这是他唯一的藏书,早已翻得残缺不全,内容却熟烂于心。他沉浸在金戈铁马之中,到了物我两忘的境地,禁不住击柱叹息,说:“大丈夫一世,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
在爹娘这边听来,这叹息有种特殊的寓意,犹如虎啸般骇人。好在翠儿的亲事定下来了。女婿是逃荒来的,单身一人,模样周正,人也勤快。老金特意走了三十里的路,央人算过生辰八字,女婿大翠儿一岁,属蛇的,蛇马配是上等婚。夫妻两个都欢喜,心想:闺女一嫁,儿子娶媳妇就指日可待。
金家的女婿叫赵前,老家在山东费县。沂蒙山区连年大旱,家家户户揭不开锅。在榆钱儿未发的春天,村上的教书先生也饿死了。村上人议论说,关东的日子好混,只要肯出力,没有饿死的,与其坐家等死,还不如出去碰碰运气。为了糊一张嘴,赵前决意去闯关东。没家没业的人,用不着咬牙跺脚下狠心,跟哥嫂说一声,就出来了。关东乃清廷的“龙兴之地”,直到清末才被迫开禁,沃野千里,人丁稀少。山东直隶等地的移民扑向广袤的黑土地,推车挑担,成群结队。从海上漂,从陆上走,填饱肚子的渴望能冲破任何艰险。
赵前收住脚步的时候,柳津河还是一条无名的小河。浩荡的河水挡住了去路,这是一条自东向西的河流。有种意念涌起,那样的强烈:去河的上游。他的提议遭到了同伴的抵制,千里同行至此分手,赵前摸了摸褡裢里的干粮,觉得还够。当河流终于窄浅得可赤足而渡时,他想好了河的名字:柳津河。
河边是一望无际的柳树丛,简直就是绿意葱茏的长廊。密密麻麻的柳树簇拥在一起,多数为灌木,其中也有一些长成了乔木。成为乔木的柳树或匍匐或歪斜,树干扭曲盘梗,枝条侧延旁生,千姿百态,似旗似伞似屋檐似斗笠。远处没有村落,滩涂碧绿如毯,宁静诱人。赵前被深深地震撼了,真想奔跑着扑向草甸子。可是他太累了,只好坐下歇息。平缓流淌的河水,熠熠生辉,叫他有了尿的念头。一条抛物线凭空坠落,极是响亮。未及提上裤子,一团黑影从侧面扑过来,撞了他一个跟头。定睛一看,一头受惊的狍子,飞也似地蹿进河滩,蹄下激溅起雪白的水花,转瞬就消失了。
笑声骤然而至,柳丛中闪出一个粗壮的汉子,腰间系条麻绳,肩扛一柄钢叉。从头到脚地打量他,问:“山东棒子吧?”
孤单的赵前格外想说话,问:“大哥,咋称呼您好?”
“客气啥?俺叫王德发。”汉子的笑容爽朗,恰如明净的天空。
隔着潺潺的河水,赵前的住所与王德发家遥遥相对。不过,在空旷的老虎窝西沟,他们绝对是近邻。刚来的头几天,赵前就在王家落脚。王德发的家是新落成不久的土坯房,正房三间,里面用木头垒成,外面用黄泥和杂草拌和的大泥抹成,房盖为梯式原木搭架,外罩谷草苫盖。在荒芜的围场深处,比之赵前简陋的窝棚,王家简直比皇宫还要阔气。西沟是块乐土,但寂寞得实在太久了,柳津河开始有了笑声。秋阳下,男人的脊背光裸油亮,俨如浸在水中赭红色的岩石。他们在柳树丛旁开荒,伴着流水声说话。皇家围场,弥望千里,人烟寥寥,无人经管。荒地随便圈占,谁开垦就是谁的。只要在东南西北插上几根木棍儿,或者剥开树皮画个记号就成,用不着求官办吏,谁来得早谁就是主人。赵前最早的作物是白菜、萝卜和大葱,口粮和种子乃至用具都是邻居资助的,王家的谷子豆子多得吃不了,乐得有人为邻。节气不饶人,种庄稼显然来不及了,种荞麦也为时已晚,赵前就种了萝卜白菜。黑土地肥实冒油,插根筷子都发芽,收获喜人。上冻前,赵前已开垦出一垧地,越冬的柴禾也垛得老高,菜窖早就备好。
单身汉过日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为了吃饱,也要忙个不休。去河边挑水,提桶上来一看,满是欢蹦乱跳的鱼。无奈之后,只得一瓢一瓢地去舀。飞禽走兽不请自来,高粱米饭快熟了,正冒着热气,转身一看,野鸡被烫死在锅里头了。眼看到嘴边的热饭却吃不得,简直气炸了肺!野兽不怕人,夜晚围着窝棚打转,若不是彻夜点燃松明子灯,野狼黑熊定会破门而入。霜降一来,草丛里的蛤蟆席地滚来,黑压压地堵在了门口窗台,拼命地往有热气的地方挤,糊窗纸被弄得千疮百孔。赵前轻易不敢开门,气极了就骂:啥时辰野牲口都死绝了就好了。封冻之前可以钓鱼,河里的鲇鱼多的是,下竿就有,很少落空。有道是:鲇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鲇鱼味美至极。西沟的上空飘荡着鱼的香味,上顿接下顿地吃,王德发女人连连告饶。怀孕中的王大嫂害口,提起鲇鱼两字就想吐。而女人勤快得紧,赶制冬衣和鞋,安详中洋溢着母性的光辉,烛照了小小的柳津河。她送给赵前一双欤B鞋③,细心地讲解:如何使乌拉草蓬松,如何使鞋窝子舒坦,如何用布裹脚,如何系好鞋绳儿。
第一章(4)
王德发看了笑,说:“关东一宝乌拉草,冻天冻地不冻脚。”
女人也笑:“大兄弟,快成个家吧。”
吃住无虞,赵前夜里就想女人了,想到无法抑制。屋角的灯彻夜不熄,松明条用铁丝网兜着,吱吱地冒着黑烟。松香的味道在窝棚里弥漫,像无尽无休的向往。屋外冰天雪地,屋
里也冷,而被窝叫人留恋,人一躺下就不愿起来,即便有尿也要尽量憋着。稍微一动弹,寒意就会顺着被口涌来,吹得肩膀凉丝丝的。进了腊月,更是冷得厉害,墙壁上结满厚厚的白霜,泛出砭人肌骨的寒光。赵前头戴帽子,被上压满了所有能御寒的东西,身子蜷缩成一团。窗外大雪纷纷,想睡也睡不成,只好自言自语:“赵前,你干啥呢?”
“睡觉呢。”
“睡觉咋还说话?”
寂静的夜晚,声音显得很大:“冻的呗,睡不着。”
“明天,还得好好封封窗户。”
“嗯,针鼻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
他想了想,问:“那,头晚咋不把炕烧热乎呢?”
“半夜就凉了。”
他打了个寒噤,说:“老这么冻着不成啊,长了还不闹病?”
“没法子啊,灶坑里不敢压火啊。”
他撇了撇嘴,抖不掉胡子眉毛上的霜花,解释说:“怕熏死啊。”
“你说,俺要是叫烟给熏死了,屈不屈呀。”
自己的声音附和道:“可不是?还没娶媳妇呢。”
说来也怪,一念叨上媳妇,就不太觉得冷了。他接着问:“王大嫂生了个小子,知道叫啥名儿吗?”
“知道,叫大猫。”
“哈哈,这个名儿够破的了。”
“呵呵,说是名儿贱好养活。
笑声停了,又问:“赵前啊,你啥时娶媳妇啊?”
“王大哥做媒呢,明个儿就去相亲。嘿嘿。”
一问一答间,窗外现出灰麻色,又一个孤寂的夜晚逝去了。
光绪二十七年春,金翠儿嫁了。简陋的轿子一抬走,哭声就若有若无了,翠儿满脑子都是娘关于初夜的话题。一路红色一路喧闹,简单又迅速地将她塞进新房。头上的盖头掀掉了,她第三次见到了这个叫赵前的人,此生做她丈夫的人。春天适宜成亲,却不适宜闹洞房,吃罢饭客人们都匆匆走了。快要种地了,家家户户都忙。趁丈夫招呼客人,金翠儿认真环视了新房,除了一床新被褥以外,再无其他家当。许多年以后,赵金氏不断地为过于简单的婚礼而遗憾,并以此讥讽自负的男人。
焦渴的夜风摩擦屋角,窗户纸发出呼哒呼哒的微响,柔柔的月光流泻下来,一半落在炕上,一半落在诱人的胴体上。翠儿的头发披散开来,呼吸出湿漉漉的气息。兰花般的香气游来游去,这是很特别的体香,娉婷袅娜又细若游丝,既浓烈又素淡。新郎问你用的是啥脂粉啊?边说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咦?可真香啊。翠儿害怕得浑身发抖,一动不动,紧闭双目,任由男人手掌犁杖似的划过,任由自己在波峰浪谷间迷失。当那簇茂密的所在袒露时,她惊醒了。翠儿低声哀求说,月事来了,得等上几天。新郎的懊恼难以形容,其实他不知道,只要再坚持一下,新娘就会顺从。临出嫁的前夜,娘说身子不方便就得歇着,不过娘还叮嘱,要是男人蛮干就由着他罢。翠儿手上抵抗得坚决,嘴里却怯怯的,连说你别急嘛,说完嘤嘤地哭起来。哭声就是盾牌,一下子软化了新郎的攻势,新郎哑着嗓子说:“俺不动了,瞅瞅总行吧?”
依着当地习俗,新媳妇第三天要回娘家,也叫回门。嫁者,给也,养了许多年的女儿,一下子给了人家,做父母的心里总要空落落的,回门体现了孝道仁道。女儿领着新姑爷回来看望,对老人是一种安慰。翠儿刚进家门,就见爹娘唉声叹气。一问,说首志跑了。母亲愁眉不展,说:“托人捎的话,说是搭伙进山去了。”
时间总是以不经意的细节来串联什么,看似偶然的碎片构成了命运,生活总有其意想不到的突变。翠儿断定,弟弟是为逃婚而走,但是她想不到,正是那个来家小住的陌生人改写了弟弟的一生。赵前对内弟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高高瘦瘦的,满腹心事的样子。金首志寡言少语,见了赵前只是笑一笑,就躲开了。记忆里的内弟,从头到脚都是穿爹的衣服,更显衬出单薄。知子莫如其父,老金评价儿子是蔫人楞胆,压根儿就不是庄稼人!金首志的出走缘于父亲的一句话:“翠儿出门了,下个月就给你说媳妇!”金家聘下的媳妇姓吕,据说手脚麻利,针线活儿不赖。金首志烦透了,强忍住没流露出什么。有个秘密埋藏在心,不动声色地筹划着,金首志铁了心肠要闯荡闯荡。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他跟一个拳脚师傅进了长白山。留下一个纸条,皱巴巴的糊窗纸上写道:“好男儿志在四方。”
毕竟是闺女回门的日子,老两口收藏起不快。大黄狗围着新女婿转,不停地歙息着鼻子,想讨好又不大情愿。老金搁下沉重的心事,转了个话题说:“听人传,这阵子老毛子闹得凶哩。”
在逃荒的路上,赵前见到过沙俄马队,当时他感到惊奇:这老毛子怎么和山东的德国黄毛差不多呢?赵前如何知道,在相继攻陷了黑河、齐齐哈尔等地之后,俄国军队以步骑兵十七万之众分三路南下,沙皇尼古拉二世宣布:中国东三省“南南北北都有我们的军队。”俄国《新时代》报赫然刊出黄色俄罗斯计划。风雨飘摇中的朝廷再次乱成一锅粥,大臣张之洞等人上奏太后,说挽救东三省全赖各国牵制。荒村野岭的翁婿对酌时,沙俄军队正在开原一带的铁路沿线杀人放火呢。小百姓不晓得朝廷的圣明,只关心自己的日子,岳父呷了口酒,问道:“有几垧地了?”
第一章(5)
女婿答:“也就两垧。”
老金若有所思,瞥了一眼闺女。刚绞过面的翠儿更显清秀,原来长长的发辫绾髻于脑后,喜滋滋又怯生生的,低眉顺眼地和娘说话。女婿不无担忧地说:都没地照。老金不屑,说地照个屁?现今是跑马圈地,谁占就归谁……老金女人突然插嘴说:“你和翠儿搬回来住吧。”
岳母的提议有些突兀,女婿感到意外,不知如何作答。老金正愁煎饼铺没帮手,也很赞成,看来他们事先商量过了。岳父说:“就别管首志了,还不得疯到天上去?人小,可胆子比窝瓜都大!到时候,不株连九族就算烧高香了。”
赵前注意到,岳母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几天后,小夫妻回娘家住下,西沟的几垧地租给了山东老乡李三子。老金夫妇高兴之余,还是为儿子牵肠挂肚,心里嘀咕:要是一去不归如何是好?
有个棘手的问题,金家无从回避,那就是订下的儿媳妇怎么办?如何向女方家解释?思虑数日,老金硬着头皮登门。会亲家不能空手,礼物是上好的鹿茸一对。女方家姓吕,家住“大疙瘩”。大疙瘩也是处地名,叫起来挺滑稽的,在老虎窝的西边三十五里处,柳津河由此汇入东辽河。老金屁股挨着吕家的炕沿,有些不知所措,兜着圈子去解释,越说嘴越笨,心里像揣了两只兔子似的扑腾,生怕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