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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苦力住在距井场不远的庙下区第16栋工房内,这栋房分东西两大间,黑鸦鸦地住了一百五十号人。为防止劳工逃跑,窗户是用铁筋拧成的铁网,门口始终有两个外勤站岗。外勤很凶的,手持洋镐把,说打谁就打谁,早晚要点名、睡觉要脱得精光、谁挨着谁都是固定的,不准私自串动。饥饿感无法缓解,在井上吃的是高粱米和白菜汤,很多时候高粱米饭冰凉,简直硬得如雪地里的砂砾,饭里头的耗子屎总也挑不净,吃到嘴里硬邦邦好比枣核。下井时每人发两个带眼的窝窝头,窝头是用陈年苞米面蒸的,饿得抗不住时,才摸出来吃上一口。人没盐就没力气。矿工要带点儿咸盐黄豆,又不敢多吃,掌子面和巷道里到处是粉尘,得了咳嗽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赵庆平刚来,劳累了一天,却饿得睡不好觉,呆呆地看天棚上惨白惨白的月光,听大炕上此起彼伏的鼾声。16栋是新建的工房,但是老鼠很快就接踵而至。耗子们迅疾地沿房梁跑动,有时吱吱吱叫得欢畅,好像彼此间在掐架。黑暗中的赵庆平一遍遍地想,他真的很羡慕老鼠,要是托生成耗子该有多好,耗子不用早晚点名吧,耗子不用下井挖煤吧,耗子想吃啥就能吃啥,耗子想回家就能回家啊。赵庆平注意控制自己少喝水,饥饿又使得他不得不猛喝水,唯有水才能够稀释粗糙的饭食,撑饱肚子。他总是想撒尿,而上厕所需要报告,为此他要比别人多挨了许多次耳光,有一回外勤还用镐把狠狠地打了他的屁股。撒完了尿,重新躺到炕上去,还是睡不着,他不可抗拒地胡思乱想,想家想媳妇,一边扳着手指算一边想,凤芝还得四个月才生呢。他总是为自己的迟钝而懊悔,那天晚上要是机灵点儿就不会被抓的。
腊月二十七的夜里,南沟赵家还没歇息。赵成运盘腿坐炕烤着火盆,老婆领着两个儿媳缝补衣裳,老大赵庆丰蹲在地上砸纸钱,准备明日祭祖,而赵庆平则在地炉子上炒瓜子。炉火噼噼啵啵燃烧,瓜子皮焦煳的味道在屋内游动,一家人有些意醉神迷了。赵成运吧嗒一气儿烟袋,说:“这日子再苦再难,年还是要过的。唉,三子跑哪儿去了?还指望他出息成裁缝呢。”
赵庆平正想说什么,媳妇凤芝过来耳语说她想吃烤土豆。怀孕中的媳妇难免有些撒娇,赵庆平把眼睛一竖,呵斥说烤什么你烤?婆婆挺大度地说烤吧烤吧。温馨的土豆香气氤氲开来,馥郁得盖过了刚才瓜子的香气。凤芝端坐在火炉旁,心无旁骛地在炉盖子上烤土豆,炉火闪动,映照她脸上奇特红晕,眼睛黑而明亮宛如洁净的宝石,赵庆平一时看呆了。烤熟了的土豆拿在女人手里,隐约中看不清哪是土豆哪是她的手,一样黑糊糊的颜色。凤芝贪婪地咬了一大口,赵庆平敢肯定,如果不是烫的缘故,她会一口将土豆吞进肚里。借着炉火,他看见女人手里的土豆冒出了轻微的热气,掰开后露出了淡黄色的肉,那淡黄色转瞬消失在女人的嘴里。凤芝一连吃了三个,发出了一种满足而轻微的嗯嗯声。一家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律喉咙发紧。这是怎样的一种渴望啊?土豆是美好的食品,全家人都在指望为数不多的土豆度过难熬的春景。掰开第四个土豆时,凤芝迟疑了一下,递给了婆婆,老女人赶紧扭头说:“俺饱哩,俺不吃俺不吃。”
窗外正下着雪,远远近近的狗吠声传来,一家人愣住了。忽然有人敲门,叮叮咚咚擂的山响,赵成运说:“死了人咋的,哪有这么敲门的?”咿咿呀呀开了院门,警察署甘暄等七八个人涌了进来,他们手拿棍棒绳索,问谁是赵庆平。刚起身说我是,“带走!”甘署长一声令下,众人不由分说将赵庆平五花大绑。赵家婆媳吓得要昏厥过去了,炕上地上的小孩哇哇大哭。赵成运还算镇静,跳下炕问大兄弟你们这是干啥?甘暄推了他一把说:“老犊子你滚开!我们要送劳工。”
赵庆平被推搡上马拉爬犁,他回头望了望,一顺水的三辆爬犁上绑了许多人。人们一窝蜂地跟在爬犁后面,女人们边走边哭,有人央求:“俺们可都是良民啊……”赵庆平在努力辨别自己媳妇的声音,哭喊声太嘈杂了,嗡嗡嘤嘤的哭泣将本该寂静的雪夜撕碎:“哎呀呀,这日子可咋过呀,后天就是过年呀……”
第三十二章(2)
“打死这帮狗子吧!”不知是谁在黑暗中高起一嗓。场面登时大乱,砖头、雪团、树枝什么的砸将过来,不知道是谁打的,分明有警察被击中。人们呼喊着向上涌,准备抢人。就在这时,枪响了,刺眼的亮光划破了夜空,枪声震耳欲聋,人们全愣住了,四下里变得一派死静。甘署长大吼:“都回去!兄弟奉命行事,枪子可不认人。”
大雪漫无边际,黑灯瞎火中爬犁滑行,咝咝啦啦的声响很稠很密。警察抱枪低声议论,
说是不够数,明天还得出去抓。赵庆平壮了壮胆子问旁边的警察:“要抓多少个才够?”
“得四十七个。”
赵庆平忐忑不安,问:“去哪儿劳工?”
“不知道,不是下井就是伐木。”警察顺着他的思路回答。赵庆平知道劳工是怎么回事,王寡妇煎饼铺里劈柴的王金锁一个月前就当了劳工,据说是去了黑龙江。赵庆平叹了口气,劳工就劳工吧,并祈祷别离家太远,他想。
从南沟抓来的劳工共七个人,都被锁进了警察署的禁闭室。禁闭室里没有火炉,冷得像是冰窖,墙上地上都是冰坨子,劳工们冻得直哆嗦,紧紧靠在一起,连彼此的呼气都是那样的温暖,连连跺脚搓脸,不时起身蹦跳,折腾了整整一夜没法合眼。天亮时,赵庆平看见屋角墙壁挂满了白霜,厚厚的冰花雪绒上面寒意嗖嗖。隔壁是警署办公室,甘署长在给县上打电话,好像电话不大好用,甘署长扯着大嗓门喊,这边的劳工们听的清清楚楚:“啥?你说啥?……是不够数,啥?先取保,嗯嗯,好的好的,这就放。”
搁下话筒,甘暄忿忿地骂:“操!骑猫撵驴——白跑一趟,瞎他妈的忙了一晚上。”
“那可咋整是好?”手下人请示署长。
“人没凑齐,上头不让送,先取保放他们回去。”
“过完年还得去抓?”有人低着嗓音问。
“你咋这么啰嗦?”甘暄不耐烦:“老驴上磨道——听吆喝,你他妈的懂不懂规矩?”
“懂懂,署长,别、别生气。”
甘署长的火气很大,好像是给说给隔壁的一群人听:“都过个消停年再说吧。”
雪继续下,白天显得很漫长。赵庆平眼看着同伴一个个被保走了,人越少屋子越冷,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透过禁闭室的门缝,甘署长他们出出进进,警室的犄角旮旯堆放些年货,米面、野鸡、粉条之类的,都是警察们不辞辛苦倒腾来的,在物资日益匮乏的年关,只有四面出击的警察才能享用好吃好喝。警察署上上下下忙年,没人搭理禁闭室里两眼发蓝的家伙,况且警察向来都只管逮人不管吃饭,赵庆平饿得前胸贴后腔。经再三哀求,才勉强送来一壶开水,开水温热了泥碗,双手捂上去很受用,喝进肚子里更是暖意融融。赵庆平一气喝了三大碗,寒意暂时被驱散了,但是新的麻烦来了,他感觉尿多尿频,隔一阵就得喊警察。警署院子东南角是茅楼,茅坑上铺着木头板子,上面冻结着冰溜子,有跌倒之虞,但他急不可待地站上去,掏出家伙放水,尿液哗哗哗浇到茅坑里,转瞬冰柱上就白雾缭绕。他低头看着,伴随着电击样的快感,不由自主地打寒噤,牙齿格格格地打颤。赵庆平发现尿尿这玩意儿是有习惯性的,徘徊在冰冷难耐的禁闭室里,无法控制尿意,想尿尿的念头不断折磨他,他忍无可忍地叫警察开门。接二连三之后,警察愠怒:“就你他妈的事多!”抡起皮鞋猛踢他的屁股:“再不老实,把你吊起来,哼!”警察的愤怒终于制止了尿感,其实他已经无水可放了,一滴滴都漏到裤裆里,冷飕飕的很快有了麻木的感觉。
天全黑了,赵成永和南沟的屯长来了。屯长叫李阳卜,必须由他出面画押作保,二十块钱的保金是赵成永交的。看见了三叔,赵庆平眼泪刷地流下来,赵成永则面无表情,拉了拉他的袖管说:“走吧,咱回家。”办理取保手续时,赵庆平看见下午踢他的警察正伏案写案卷,肩上披着大衣头也不抬。正要出门,警察用手指节扣击着桌面,吩咐:“赵庆平,过完年你自己来报到。”
山本任直不同于普通的日本人,既是煤炭采掘专家又是中国通,讲一口流利的“满语”,熟谙满洲人的生活习性,如果不是装束上的差异,你绝对不会认出他是日本人的。与多数日本人不同,山本是不蓄胡须的,没有所谓的“鼻涕胡”。他注重仪表,常照镜子,顾影自怜地抚弄头发。作为安城炭矿的日方负责人,他时刻关注煤炭的产量,虽然他表面上一如既往地轻松愉快。安城炭矿株式会社的董事长可不是工作狂,他把大量的时间都放到研习书法上了。山本是惬意的,他不用像毛利县长那样殚精竭虑,也不用像军人那样去讨伐撕杀,不必像宪兵队那样抓人杀人,更没有必要像教员那样去吃粉笔末,更不必像商人那样为蝇头小利奔波。他心里有谱,技术上的问题有日本技师,安全上问题有宪兵队,矿上的生产更不足为虑,利用好大小把头就可以了。
山本并不总是吟诗做画,他对西方的企业管理多有涉猎。董事长职位足够自我膨胀,何况他历来自负,不大认可泰勒的科学管理理论,他曾在会议上讲:什么叫科学管理?有效就是科学管理;如何才能有效?强制才能有效。在山本看来,人性是自私的,没有谁天生就愿意劳动,尤其是“满洲人”。懒惰是人的天性,只要有可能,劳工准定要逃避。山本一再强调,对于“满洲人”和中国人,必须靠强迫、控制来指挥,没有严厉的惩罚,就无法提高煤矿的产量。山本对霍桑等人实验推崇有加,他也认为照明度和产量无关,也就是说劳工的效率与待遇无关。作为安城炭矿的总裁,山本董事长要求细化作业分工,每个环节都要有标准,标准工具、标准动作、标准的流程和标准产量,简而言之,劳工就是采煤设备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出发,劳工的损失如同机械损耗一样,不值得大惊小怪。山本承认劳动力是资源,是“原材料”和“消耗品”,但从成本核算的角度看,劳工的价值远远低于工器具。
第三十二章(3)
中国人常说“师夷之计以制夷”,山本觉得可笑,“以满制满”才更有道理。战争旷日持久,“满洲炭矿株式会社”不断追加计划,下达给安城矿的任务年产原煤200万吨。山本迫不及待地要扩大生产规模,根据测算需新开矿井三处,劳工总数不能低于二万五千人。这样一来,招募和管理苦力就成了头等大事,仅由百十来号日本人去做显然力不从心。山本任直深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中国古话,在利益面前没几个“满洲人”不就范的,把头的名声好是不好,但是为何还有人趋之若鹜呢?钞票的干活!!战争需要原煤,山本需要鹰犬,层层
任用把头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选好了把头就等于控制了矿山,山本对此深信不移。
山本任直特别喜欢凭窗远眺,手扶在窗台上悠闲地眺望着,他感觉有种很空白很深邃的味道。新建成的办公楼很气派地矗立在北山腰上,灰色的墙基大理石的台阶,耸阁飞檐为深绿色的琉璃瓦罩顶,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站在三层楼的办公室里,山本清晰地望见了十里开外的县城。由于县城在南边,阴天时远眺的效果最好,能看见疙瘩山上的庙宇,能看见小城上空混沌的炊烟。按照山本的吩咐,去年秋天新楼落成时,庭院里栽植了许多丁香和柏树,虽然春寒料峭,但是山本任直已经想象到柏树新枝丁香盛开的情形了。他闭上眼睛使劲地吸着鼻子,他仿佛处身于丁香花丛里,青白色的淡紫色的丁香如云似雾啊。即将来临的春天给了山本莫名的兴奋,他展开笔墨想写点儿什么,墨研磨好了,他却踌躇起来,他不知道该写什么好,于是放下了狼毫,在屋子里踱步,脚下的皮鞋笃笃笃满腹心事的响动。山本对自己的笔墨还是颇为自得的,尤好临摹宋代米芾的字迹,想到这儿他抬头看看了墙上,墙上的墨迹是前不久写的,山本很得意于总有人来讨要墨宝,前天安城县长闫连壁还特意请求了一副楹联。而现在,白净的墙面上除了地图以外,只剩下了乃木希典大将的两首诗了,其中一首是:
山川草木转荒凉,
十里腥风新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