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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已经很努力了耶,我已经连续扫两天的地了,我整理东又整理西,哪有搞乱秩序?”
荣恩的凌乱我隐忍已久,这时我终于着恼了,绕着寝室走一圈,我说:“衣服请吊在衣架上,不要四处乱丢。鞋柜上的掸子摆左边。电风扇不用请靠着床脚。窗帘晚上要拉起来,哪,你看,拉到这里。抹布不是横摆是直摆。面纸盒——面纸盒到哪里去了?”
“在这里啊。”荣恩跪着从她的床头递过面纸盒。
“我的天,面纸盒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以乱摆,临时找不到怎么办?放—茶—几上!还有你的台灯,真受不了,难道你不知道应该摆在书桌的左前方吗?除非你是左撇子,你看,像我的台灯这样往左边靠——你有没有在听?”
荣恩楚楚动人地望着我,好久之后,才眨了一回长睫毛,她说:“阿芳,你是不是当过兵?”
灾难。我倒了半杯开水,先轻啜一口试温度,果然又被换成了滚水,我捧着茶杯坐在床头,突然感到委靡不堪,荣恩却跑来我的身畔坐下,双手抚弄着自己的发尾,她说:“阿芳,我帮你梳头发好不好?”
“不好。”
“那你帮我梳头发好不好?”
我抬起头望着她甜蜜的脸孔,唇干舌燥,同时苦无对策。荣恩很伤心地在我的身边坐了良久,才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哥就是一个左撇子……”
这种少女式的装模作样,这种戏剧性的美丽与哀愁,就是我的室友所赐给我的生活,我们是两个不协调的乐器,每个筋疲力尽的夜里,持续交织荒诞的二重奏。
在书单上打个钩,我合上新读完的书,闭目悠然默想,荣恩则坐在地毯上打电动玩具,并且播送风格诡异的舞曲。
我以喝咖啡的速度啜饮中药,荣恩抱着电话,向明显不同的对象们打情骂俏。
我坐在床头,随手涂写一些心得笔记,荣恩也斯文起来,搬出一整叠少女漫画,倚在我的床脚看得出神,随着漫画剧情,狂喜之后旋又乍悲。
我不分晨昏,得空就按照书单苦读,荣恩也不分晨昏,常常一通电话后,匆忙化妆,再换上令人咋舌的性感劲装,就飞奔离开套房,旷了舞蹈课程也不管,有时彻夜不归。
为了平衡荣恩的明星海报,我在墙上加贴了一张邓肯肖像,她随即在一旁又贴上一张天苍地茫的大草原图。
荣恩将我的服饰善加利用,再搭配夜市里买来的廉价行头,她像一只暹罗猫来回顾盼于镜前,风情招展,回眸嫣然,她所带给我生命中的傻眼时分,越来越多。
我渐渐断定了,室友荣恩过着一种堕落的生活。
这个星期天,荣恩趁着假日出游,已经一天一夜未归,我在白天里还是进了教室,多半的团员都在场,周日的气氛总是较为轻松,克里夫带来了大量的精选音碟,我们在婉转的蓝调中各自暖身进入练习,这是一整周中我最喜欢的时刻,舞剧配乐迟迟不来,卓教授总是让我们在毫无音乐的宁静中干舞,她说这是回归舞蹈的本质,依我看只是削弱了想象力,惟独
方便了龙仔。
由于遍地找不到舞衣,我咬牙穿上还未晾干的另一套,暖身时甚至发着抖。秋天快来了。
这天夜里,盗汗与恶寒开始折磨着我,早早上了床,面对整排窗栏我辗转难眠,荣恩摸黑进了套房,满身酒气的她站在我的床前犹豫片刻,又掉头走向浴室。
在浴室灯光中,我见到她骨骼纤小的背影,扶住门框勉强保持平衡,她的头发松散开来,逆着光圈,风格化成了一朵营养不足中仓皇早熟的蒲公英。
荣恩洗浴完毕以后,留一盏小壁灯,绑上两根微湿的小辫,只穿着上下各一截的少女内衣,完全出乎我的理解范围,她爬上了我的床。
“请问你在做什么?”我推开被子坐起问她。
“借我躺一下嘛,”荣恩说着迅速钻进了我的被窝,“我好冷,而且女孩子跟女孩子睡很温馨啊,你挪过去一点嘛。”
“拜托回去你的床。”
“一个故事。”荣恩的喘息就在我的唇边,她弧线美好的胸部紧贴着我的臂弯,我看清她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荣恩此刻哀求着我:“跟我讲一个故事,我就回我的床。”
“我要拉你的辫子了。”
第一部分 隔阂隔阂(8)
“那我讲一个故事,好不好?让我先讲完,你再讲一个。”荣恩将自己完全埋进被窝里,并且用双手护住她的辫根。
我叹了一口气,再这样闹下去就要沦为儿童式的不顾颜面了,我让荣恩说故事,我料定会是很糟的故事。
“从前从前,”荣恩从被窝里钻出了脸蛋,很开心,她说:“有一只奇怪的鸟,它是极乐鸟,全世界只有一只极乐鸟。极乐鸟的世界很奇怪,因为它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同类,所以它的一切行动都只有靠自己创造,它飞起来,它叫一声,都是原创,而且只要听见它的叫声,其他所有的小鸟都羞愧得将头藏在翅膀下面,因为极乐鸟太美丽太美丽了,它让其他的小鸟都自惭——自形——”
“自惭形秽。”
“对,自惭形秽,极乐鸟的羽毛抖一下,光芒亮得飞出银河系,一直飞,飞到没有光的星球。极乐鸟最怕栅栏,只要见到栅栏,它就很不爽,栅栏关住了可怜的小鸟,极乐鸟帮它们啄破栅栏,对了阿芳,你相不相信天使?”
“不相信。”
“有耶,有天使,只是天使会化身,他一化身了,你就不知道他其实是天使。”
“那和极乐鸟有什么关系?”我问,其实我觉得荣恩的故事并不怎么糟糕。
“没有关系,我只是突然想讲天使的故事,从前从前,有一个天使,他在天堂待得腻了,就化身来到人间,见到各式各样的人,天使眼花,那个……眼花缭乱,他觉得人间太好玩了,比天堂还棒,就渐渐忘记了天堂,最后连自己是天使他都忘了,本来有的时候还会想起来,像是看到夕阳的时候啦,看到一只母狼叼着一只小狼的时候啦,但是到最后真的忘光了,他还结了婚,新娘子给他生了一个小婴儿,天使看见婴儿的脸,一下子全想起来了,他很想念天堂,他想要回去,但是想到他必须抛弃新娘和小婴儿,天使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哭了,天使一掉泪,就有光飞出银河系,一直飞,飞到没有光的星球……”
“等等,”我抗议了,“这和上一个故事雷同。”
“那也没办法,”荣恩耸耸肩说,“要不你来说一个故事。”
“……我不会说故事。”
“怎么不会?你看我就说了两个。”
“荣恩,要虚构很容易,我不欣赏那种奇情诡异的故事。”
“那我画一只极乐鸟给你看。”
荣恩兴致勃勃地爬下床,打开台灯画了起来。
台灯的光线刺得我合上双眼,心里却浮现出一幅画面,我回想起来,曾经在坟山的半山腰,亲眼看见一对翠绿色的异鸟翩翩起舞,比鹭鸶还大的不知名的鸟,它们长如柔丝的绿色尾翼,随着舞姿在空中划成缎带一样的曲线。它们是不是就叫青鸟?那对翠绿色的异鸟就在头顶不远盘旋,像是进行某种仪式般地翻飞梭回,当时我看得呆了,心里只是想着,珍稀的双飞的鸟,飞远一点吧,飞进深山里吧,不要让人发现你们……
或者,若是可能,就算一秒钟也好,飞到妈妈的眼前吧。
“那个没血没眼泪的女人噢。”老俺公总是这么说,每个字眼都冒犯着我的耳朵。老俺公一次又一次向我诉说那个故事,故事里的女人,怀了胎,待产期中奇异地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是不愿意开口吧?连要临盆了,就要临盆,还是拒绝开口,一声尖叫也没有,她在卧房里独力生下了我,然后昏睡良久,又勉强下了床,突然出声说要去散步,然后永远没有再回头。走到哪里去了?在那里你幸福了吗?
“哪。”荣恩打开大灯,将一本笔记簿摊在我面前,“你看,这就是极乐鸟,够原创吧?”
我瞧上一眼,叹口气,说:“孔雀的头,老鹰的翅膀,鸵鸟的身体,马的尾巴,荣恩这不是原创,这是拼凑。还有,不管你要不要睡,拜托你穿件衣服。”
荣恩端详着我半晌,默默撕下了纸页,揉成一团。她声调干涩地说:“你书读得多,你有创造力,你来画给我看。”
我摇了摇头。书是读得不少,只恨阅读不能转化成为创造力,我的世界里乏善可陈,只有拼命地继续读,一边在优美的文学世界里追悔着,怎么我生在如此沉闷的年代?我曾经想要在三十岁以前,写出一本谈自由的小说,就像是我这辈子所有许过的愿一样,实现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一个故事也想不出来,我凭什么写作?谁又有兴致听我诉说?
“阿芳,阿芳姊姊。”荣恩使了性子之后又马上求和,她蹲下身轻摇我的肩膀,我佯睡不理会她。
她的声音悠悠传来:“……阿芳只理龙仔,不理荣恩。”
这种孩子气无需答理,况且我浑身寒颤难耐,我拉紧被子准备入眠。
荣恩在地毯上来回踱步,每到我的床畔她就驻足,再走开去,她在房里转了不下百圈。
“阿芳。”她又蹲下来摇撼我的肩膀。“阿芳,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明天再说吧。”
“可是这件事很重要。”她说,“你不要生气,我想起来了,你前天不是要我帮你带舞衣回来吗?”
我顿时睁眼清醒,这件舞衣我已找遍了套房,经她一提恍然大悟,前天在教室里换下舞衣后,因为另有事情在身,我请荣恩帮忙将舞衣带回家。
“不要骂我喔,我把它泡在脸盆里,放在教室洗手台下面,可是又忘了,你这两天没有找舞衣吧?”她说。
“我的天,”我哀叫着说,“那不是都泡坏了?”
“那你赶快去拿回来晾嘛,今天就晾,就不会坏了。”
委顿在被窝里,我说:“现在都几点了?怎么进得了教室?”
“进得去。”荣恩的细眉微微一挑,瞬间又回复成满脸非常温柔的神色,双眼中净是流转的媚光。“你快去嘛,我跟你保证,一定进得去。”
站在舞蹈教室前,我穿上了秋天的长衣衫,我想我真的病了,幸运的是,教室里果然还有几盏灯光,我推帘进入,直接到淋浴间去挽救我的舞衣。
将舞衣拧干装进袋中,我思量着,这时候谁还逗留在教室里?怎么我一个人也未碰见?在一片死寂中我寻遍每个角落,没有人踪,墙壁上的时钟指向了午夜十二点。
第一部分 隔阂隔阂(9)
我拾级而上,直到教室顶层的阁楼,阁楼一共分成三间,我知道以往充当舞者的临时宿舍,但这时并无房客,我见到其中一间门缝里绽放出微微的光,光之中有琉璃似的旖旎质感,突然之间,我满身沁出了恶寒大汗,心里面烦恶难当。
像群蛇一样的烟束,正随着光流窜到我的身边。
咿呀推开门,迎面的床上,全身赤裸的龙仔趴睡正酣,卓教授穿着一件浴袍坐在龙仔身侧,她一手擎着烟,烟,她与烟的画面这时候看起来多么像是某种放浪之后的舒缓,见到我,卓教授以微抖的手势送烟入唇,深深盯着我的同时也深深吸烟,她的另一只手则轻轻占领龙仔壮伟的背脊,直抚摸到他的光裸的脖颈间。
卓教授看起来疲累万分,她在垂下头之前,朝我吐了一口长长的烟。
“没错,克里夫比我喜欢摇滚乐,听见了自己喜欢的音乐,心里就自然涌出了狂喜,这样你明白了吗?”
“明白,像是有爱情从耳朵穿进去。”
捧着纸簿,我哑口无言,就算再花上千言万语,我也不可能形容得比龙仔更传神。
天色接近全暗,苍白的月光洒落在坟山上,山下传来了隐约的钢琴曲音,我们在晚风中宁静晚餐,共饮仅有的一盒橘子汁。
龙仔渐渐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我在这天写日记时这么想,原来人对于自己所没能拥有的,反而观察更犀利,想象更直接,更接近天启。
大雨,连续几天淅沥沥下个不停,雨丝从窗口飞逸进来,增添了几分寒意,我为着高烧不退,已经请假数日蜷在被窝里。
荣恩非常忠实地担负起室友的义务,她早中晚为我带来餐食,她为我洗衣服——用一种我不忍心过问的粗暴手法,她为我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