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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另有私事,这天放学之后,连晚餐也未食用,我就整装离开教室,提着背包,走在梧桐树下,几粒树籽疾射而来,我垂首吸了几口气,回眸看着天台上的龙仔,他正以手语叫唤我的名字。
阿是五瓣花蕊绽放,芳是一道柔软的波浪,我仰天朝他摇手,打手势说正要出门。
龙仔于是纵身跳了下来,在我惊声失措之前,他已经落地往前两滚翻止住了去势,挺身站起,龙仔满脸俊爽地阻挡在面前。
“晚上不留下来加课?”他解下纸簿问我,我们已经一个星期未曾笔谈了。
“不留。”我摇头说。
龙仔抿唇非常专心观察我的表情,终于他又写:“阿芳,我们都只关心舞蹈,舞蹈以外的事,不要管,不要管,好不好?”
原来他并不打算辩解,这样也好,我也无意与他再谈。
“我真的有事要走了。”我用自创的手语说,一边回身走开。
“阿芳。”龙仔也急着用手语回答,他突然扯住我的手腕。
被龙仔强而有力地夹住手臂,我面红耳赤地看着他振笔疾书:“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练舞?”
“我们是一起练舞没错啊。”我书写回答。
“不对,不是那样,是你的舞,我的舞,我们一起真的跳舞,”龙仔也涨红了脸,我感觉他过于激动了,写到这里,他已放开了我的手臂,一边写,一边重复用手语说:“只要告诉我一句,你愿意,你愿意……”
几天的冷淡,到此刻化作为百分之百的冷感,我没办法不往色情的方向联想,木然站了几秒,我胡乱地朝他摇手,转身就跑了开去,在巷子口跃进出租车。
坐在车上,我举起手臂一看,左腕上整个红了一圈,粗鲁的指印清晰可见。
严重的下班塞车潮,堵得我万念俱灰,在约定的晚餐时刻之后一个钟头,我才下了车,来到士林这栋华宅一楼门口,我闻见了空气里浓浓的药味。
菲佣玛德琳应声前来开了门,我们一起穿过前庭,我见到院子里的昙花不知是正要开了,还是方才谢了,苍白的花苞在雨露中低垂疲乏。
见我进门,姊姊赶忙熄了烟,连声唤玛德琳去给我递专用拖鞋。
姊姊要我坐好,她自己却一刻也没沾上沙发,在华美的客厅与开放式厨房里,她来回奔走不休,端来咖啡,想起我不喝,又换上金萱热茶,配着一碟玫瑰冻露与蛋塔,她旋即又去厨房照顾炉火。
从气味上就可以断定姊姊正在给我煮药汤,白果、杏仁、麻黄、半夏、黄芩、苏子、茯苓……总的组合起来,是吓人的催吐感。我见到玛德琳系上围裙,开始帮姊姊热晚餐,今天的主食显然是牛排,两块肥美的肋排。
我于是将茶食搬移到了餐台,坐看她们两人忙碌。
“……姊夫还没回来?”我找了话头。
姊姊从整排水晶杯后面瞥了我一眼,说:“我们先吃饭,他晚一点才吃。”
她又说:“爸爸要我找你。”
“什么事?”
姊姊拎着她的咖啡杯,来到桌前。“他找不到你。辞了职也不讲,搬了家也不联络,你存心急死他吗?”
“我想安顿好再说。”
“不要找借口。”姊姊给我添了茶水,顺道抓起我的手臂上下捏了捏,她皱起眉头,我知道我瘦多了,这是卓教授勉强满意的体重。
“爸爸说你要不回去,至少也写一封信给俺公,连中秋节都没回去,老俺公气得几天没吃饭。”姊姊拿起餐台上的烟盒,又抛下。
“那你回去了没?”我问她。
“没。”姊姊答得气短,她回身小心翼翼地倾倒药汤。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没回去,我那么忙,俺公也太孩子气了。”
“不要抱怨。”姊姊说,她端来了药汤。“治气喘的,喝了它。”
“可不可以不要喝?我闻了想吐。”
“喝了它。”姊姊将牛排交给玛德琳小火慢煎,她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现在姊姊端坐于我的正前方,一边喝咖啡,一边用纸巾擦拭桌面上的杯印,她这张餐台是欧洲原装进口的整面鹦鹉绿云石,我花上三个月的薪水也买不起半张,所以就十分知趣地捧住杯子,不再搁下。
但是姊姊取走了我手上的热茶杯,更换以更烫的药汤碗。
“不是这样灌,”在我一鼓作气的牛饮中,姊姊叫了起来,“不要呛着了,小口喝,白果和茯苓吃下去,其他的不要吃。”
“还有碗不要这样端,”姊姊更急了,“烫手你懂不懂?用指头扶着碗脚,好多了没?”
“你对。”我咂着嘴,愁眉苦脸地答道。
姊姊什么都对,功课对,有生以来我从没见过姊姊考过第三以外的名次;嫁得对,她的夫婿早已做了名诊所的名医;工作更对,姊姊很年轻便考上了会计师执照,她所共同合伙经营的会计事务所在业界里已是十大之列,但她将更多的时间花在自家的理财上,那是我永生也无法进入的堂奥,她懂得看准在通货膨胀前大量借贷置产,货币贬值之后再轻松偿还,买空卖空、多头操作之间制造可观的财富,姊姊也是在跳舞,她跳的是票房极高的舞。
姊姊的谈兴来了,原来她不久前应邀出席了儿时邻居的婚礼,带回了大量的新闻。
自从和姊姊先后上台北念大学以后,我们返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这时听她提起那些儿时玩伴,竟有了非常朦胧的陌生感。
“他们都说找不到你,要我联络你,一打电话才知道你辞职了。”姊姊不失责备地说。她随即开始诉说邻居们的今日生态。
那个大家所共同惧怕的外省大男孩,随身携带着一条自制的短鞭、无时无刻不焕发着一身的豪侠气派、仗剑而行的那个男孩,开了一家录像带店,姊姊说,就在承德路上,那家有名的烤鸭店旁边。
第二部分 上弦月天台上的龙仔(2)
而那个太早戴眼镜,总是很害羞,却有本事偷了一辆脚踏车的鬈发男孩,现在专门跑大陆,介绍大陆新娘,听说他还跑越南和柬埔寨。
那对喜欢欺负人,最暴力的陈家兄弟,一个在复兴北路的银行里当柜台员,另一个大学一考再考,竟然考上了医学院,而且不知怎么逃过了兵役,现在是大医院里的住院大夫,喝喜酒时就坐在身旁,姊姊说,胖得离了谱,他抱怨医院里内斗得惊人,很有一言难尽的苦衷,和他一顿饭聊下来,只见他前后吃了三次胃药。
那么那个时常投稿,人家都说是才女的那个女孩呢?嫁人了,但又离了婚,现在开始拉人寿保险,姊姊说,要遇上她你也没辄,起码要卖你三种组合险。
“还有,”姊姊说,我正仰头要饮用药汁,姊姊沉吟着,不停搅弄她的咖啡,我屏气等待她。“……隔壁的小韦,你记得吧?”
我将原本要喝的汤药搁下了,用调羹找寻其中的白果,遍寻不着,最后我问:“怎么你碰见他了?”“没有。”姊姊吐了口气说,“哎呀咖啡都凉了。”
她返身用英语叫玛德琳再煮咖啡,玛德琳忙了起来。
“他没去喝喜酒。”姊姊终于又开口,“是别人告诉我的,说他不太好,生了病,鼻咽癌,本来治好了,这一年又复发,现在回去住家里,博士恐怕念不完了,人家跟我说他的精神状况不太好,说话不清楚,连眼睛也不太看得见了,现在又疑神疑鬼,怀疑他家人要害死他,你说可能吗?大家都说这时候友谊对他最有帮助,所以要我们联络大家,回去看看他,或者打个电话给他也好,电话我倒是打了,本来也想找你一起打的……
“电话打过去,我觉得韦妈妈真的不太理人,小韦听见我的声音,高兴得一直说话,芳,他一直说话,但是我一句也没办法听懂,真的听不懂,只能陪着他啊不停,我好想……我真想……”
姊姊竟没办法说完,她低头喝了一口凉咖啡。
我也默默无语,捧着汤碗的手全冰了。
“你现在,又回到舞团去了吧?”姊姊这样转了话题。
我无声地点点头。
“我猜也是,现在才回去从头跳,不嫌太晚了点吗?”
我摇摇头,等着她的数落,但是姊姊沉默良久,才说:“依农历的算法,你已经满三十岁了,早就不是孩子了,该怎么走你自己着想,要实际一点,说实话我觉得你孤芳自赏,芳,我只是希望你早一天找到对的路。”
我的喉头哽咽无法回答。她样样都做对,我没一件事不让人操心。而小韦病成这样。
“找我就是要谈这件事?要我回去看小韦?”好不容易气息顺畅了,我问她。
姊姊点点头,又摇头,她望着我,说:“要你来是想告诉你,你要做阿姨了,我怀孕了,明年三月生。”
不待我反应,姊姊突然撇下咖啡站起身,快速地从玛德琳手中夺过煎铲,她背对着我煎起牛排。
我想牛排该煎得太老了,但是姊姊似乎不愿意停手,我想祝福她,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措辞,姊姊在五六年前曾经非常想生,却又羁绊在繁忙的工作上,之后就少听她提起这件事了,不过我们近年来也只见过数面,我只隐约知道,她与姊夫的感情渐渐冷淡,姊夫有外遇,只是姊姊倔强得不愿意谈,在她的逻辑里,姊夫出轨,是她的人生不够精准,所以不堪向人诉苦,现在我更不敢问她与姊夫的近况如何,只能听着她不停煎牛排,哔哔剥剥,我以为我听见了心碎的声音。
深夜里回到了套房,我感到心力交瘁,还没开灯,就闻见房间里浓得可以触发火灾警报器的烟味,我叹了口气,打亮灯,见到荣恩的床铺上一片混乱,荣恩从被窝里探出一双大眼睛,不久,另一双眼睛也探了出来,我看清楚了,是舞团里的阿新。
我站在房门外等了良久,穿上衣服的阿新才走出来,他紧抿着双唇,一语不发地从我面前匆匆而过,半跳跃着下了楼。
我又待了一分钟才进房间,只见荣恩仍旧半裸,她正梳理着头发。因为我长久不开口,荣恩终于忍不住说:“人家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嘛。”
“荣恩,你不怕教授踢你们出舞团?”
“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说,怎么会有问题?”
突然之间,我感到她的答辞大有语病,于是问她:“大家是谁?”
荣恩嘟起小嘴,讪讪然地说:“不管是谁,姥姥都管不着。”
“大家是谁?你还跟舞团里谁上过床?”
“……就是,就是……我们都是成人了嘛。”
“不要忘了你才十八岁,大家是谁?”
“高兴就上啊,这都什么年代了,不要那么古板好不好?”
“还有谁?”
“就是小罗嘛,克里夫嘛,阿伟嘛……人家记不得了,反正只要是男的嘛。”
“龙仔呢?”我问她。
荣恩原本十分苦恼,这时突然放松了眼眉,她意味深长地盯着我,一朵笑靥浮现,她也不回答,只是梳头发,梳了半晌,却轻轻哼起约翰蓝伦农的BeautifulBoy,她十分清楚我是个披头迷。
“你——你这个——”我始终站在套房正中央,此时苦于找不到辞令。“——花痴!”
这是我生平最重的一句话,出现在我心情最糟的一夜,荣恩并不着恼,她继续梳发,气定神闲,她答道:“我不生气,要不是知道你有性冷感,我一定气死了,阿芳我原谅你。”
第二部分 上弦月天台上的龙仔(3)
为了避免亲手掐死荣恩,我推门又离开了套房,夜色中我急不择径,直到被一条死而不僵的枯藤绊及仆倒,才发现已经来到坟山的腰坎。
坟堆里传来唧唧的虫鸣,在草堆中趴得久了,虫鸣的大合奏越来越具体,像是置身环场音效的剧院中央,我被一圈圈的音波围绕,渐渐忘却了今夜在套房里的闹剧,回忆也像涟漪一样慢慢漾开,远及到我十六岁的地方。
那一年是小韦俊秀的十七岁。
韦家与我们比邻而居,小韦从小算是我的玩伴,隔着一道围墙,两家各有不为外人道的遭遇,同样来自于非常古怪的家庭,少年的我们互相了解对方的烦恼,在那个沉闷的年代里,那种不成熟的悲怆感是心情上的救赎,而我们正当青春,少女的我和小韦有着一种相依为命的友情。
小韦的妈妈因为早年的一场大火,在半边脸上留下了暗红色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