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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65-燕子-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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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教授戴着一顶非常逗趣的浴帽,浅蓝色的表面上印着世界地图,她的整颗头颅是水汽氤氲中的地球,逆时钟自转,卓教授慢慢转身冲水,她睁眼见我踌躇,满脸的责备涌现,我当下决定逃向隔壁淋浴间。    
    一整排玻璃镜前,洗浴完毕的女团员们互相梳理发髻,水汽弥漫中再加上烟束,现在卓教授叼着香烟,正背对着整排镜子而坐,她熟练地反手挽上花白色长发,大量的发丝沿着她的背脊滑落,落进满地水渍中,像一群白蛇快速游向排水口。    
    “动作给我再快一点,要你们洗干净,又不是要你们选美。”撂下这句话,卓教授抛开烟蒂离开。荣恩捡到了卓教授留在洗脸台上的一束玉兰花,于是拿起花束深深闻嗅,她早已净完身,但此时还是裸体,荣恩享受镜前的顾盼时分,她不停地以手腕擦拭镜面上的水雾,又将玉兰花呈献给我。    
    才经过淋浴间片刻的高温烘烤,这束花已沁出了点点褐斑,花瓣微微地枯卷起来。    
    荣恩紧实的肉体展览在我们面前,每个女团员不禁都多瞥上一眼,除了我视而不见,因为双眼中净是强烈的视觉暂留。    
    虽说皮相肤浅,见到卓教授的身体还是感到切肤的刺激,星斗一样的斑痣遍布她苍白的躯干,那是崎岖的星空,血肉销蚀,徒留下过多的表面积,皱褶纵横而且松弱,每一条肌理,每一个角度都追随地心引力,预习着入土的姿势,早已知道卓教授长我四十岁,这时才相信了她的逼真的老。    
    青春是一道焰火,短暂爆发,再来是永不回头的坠落。仍旧未着衣的荣恩正在背后帮我挽髻,她的举手投足是野兽性的示美,每一条肌理,每一个角度都昂扬向上,禁不住掩藏,等不及风霜,在她面前我也老。    
    “疼,疼,不要绑那么紧。”我的连声抱怨中,荣恩解松了我的长发重新绑过,并且再次擦拭镜面水雾,我望进镜中倒影,镜面上水珠蜿蜒,滑落成了我的额角的一滴汗,只是想到,我的花期太短,并且不够芬芳。    
    回到教室时,卓教授已不耐久候,轮番戳了戳最后几人的额头,她的另一只手上捧着一个档案夹。    
    没有音乐,全部的人贴着镜墙席地坐成排,让出整片舞坪,我们按照学号,从克里夫开始,当众跳出长达五分钟的整组验收舞步。    
    一个念头闪过胸口,要跳好舞,就要先懂得看别人跳舞,今天看着我的同侪,我的心情完全不同,我要看进去,看进去,没有音乐也不再困扰,我要看的是身体是魂魄是心灵。    
    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当克里夫舞罢时我几乎热泪盈眶,怎么从来没有发现,克里夫能动得那么深沉,静得那么丰富?从来就当他是一个中文蹩脚的漂亮男孩,此时才看出了,克里夫不止这些,他有他的感情,他有他的世界,我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令人费解的克里夫。    
    团员在面前一一舞起,我用全副心意看进去,每当一人舞完,卓教授就聊作脚注一样嗯一声,提笔在她的档案夹里面写上一些评语,而我则像第一天才走进了教室,第一次见到他们跳舞,满怀惊奇,后悔万分,后悔我这一生舞蹈时的倔傲。    
    我是学号中的最后一个,但轮到我时,几已忘记了我也该上场,直到卓教授再喊了我的名字,才恍如梦醒,我站到舞坪中央,闭目静立,将我自己交给了身体,静立久久,没有任何人打搅我,扬起手臂我起舞,穿越记忆,穿越听觉,将自己抛进更宁谧的一个新向度,第一次感觉到我完全的存在,世界只是我的点缀。我失去了身体,得到了知觉。


第二部分 上弦月天台上的龙仔(10)

    我的舞幅挥洒得比平时还要大,拉到了教室左右两边最界限,不知道为什么,全场旁观者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连镜中我的倒影也失去踪迹,舞末时我旋回到了原点,一停步,才瞬间恢复了视野,卓教授就在眼前看着我,我们又对视了。和解的意味在视线中交流,我的心里生出了一点感激。    
    一直对视,直到卓教授嗯了一声,她低头写评,我浑身汗出如浆,喘着气回到我的位置,大家接着望向龙仔,但是卓教授合上档案夹,朗声说:“就这样了,下课。今天我不要任何人留下来加课。明天公布舞剧角色。”    
    大家相顾哗然,而龙仔已经站上了舞坪,他非常困惑地看着卓教授站起身,背转过去就要走开。    
    这是所有的人第一次听见龙仔发出声音,他暴喝了一声,卓教授顿时转回向他,两人在我们面前打起一长串激动的手语,没有任何人看得懂,只见龙仔年轻的脸孔越涨越红,神秘的对话在空中穿梭,卓教授生起气来,她开了口,一边手语一边高声说:“你不用跳,你只是见习生,见——习——生你懂不懂?”    
    她是要大家一起听进这句话。龙仔不再打手势,他只是挺直腰杆望向卓教授,卓教授也不走了,她目光灼灼回瞪向他,我们全傻了,在他们刀光剑影的相顾中,如坐针毡。    
    “教授。”克里夫首先划破了沉默,他勇敢地站了起来。“龙仔也跳,龙仔是我们中的一个,他不是见习生。”    
    大家纷纷开口附和,我也爬起来,高声加入恳求。    
    “阿芳,”卓教授在一片喧哗中,始终盯着龙仔的双瞳,她头也不回喊我说,“去给我买包烟。”    
    “……求求你,教授。”我说。    
    “大卫朵夫,凉的,买两包。”    
    “教授……”    
    “你去不去?”    
    我返身披上外衣奔出教室,朝巷口跑去,到了巷口的超商却找不到卓教授要的香烟,这种烟很少见,而且根本不是她平时抽的品牌,我连跑了好几家,才在离教室十几条街外买到了。她是故意的。    
    奔回教室时我喘得像条出水的鱼,阿新正蹲在大门坎抽烟,见到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克里夫搂着荣恩站在教室外面,我拉住他们问:“结果怎样?”    
    荣恩满脸艰难。    
    “龙仔他……”克里夫摇摇头,他在中文里面找不到措辞。    
    “姥姥已经关进办公室了,她叫我们通通回家。”荣恩说。    
    进入教室,许秘书就从我手上接过香烟。甩脱外衣,我走向趴在教室正中央的龙仔,我见到他全身汗走如蛇,都湿了地板,龙仔宛如失去了最后一分力气,他躺卧疲乏,我明白了,卓教授终究还是拒绝了他。    
    蹲下身来,我轻轻摇了摇龙仔,他陡地一震,向旁弹开两尺,才认出是我,又将头颅枕回地板,我取来了他的纸笔,递到他的眼前,龙仔只是摇头,拒绝接过。    
    也不顾他听不见,我坐在龙仔身边,轻声安慰他:“龙仔不要气馁,教授不让你跳,一定有她的理由,你不是最忍耐的吗龙仔?再忍下去,龙仔你一定做得到。”    
    我实在不知道这些话有什么意义,龙仔始终没有望向我,但他却仿佛听见了一般,举起手臂,他给了我一个手语答复。    
    第一次看见他累得连手都发了抖。    
    “不可能,在我的身体里面,有一个跳舞的灵魂。”    
    这一次,我全看懂了。我也看见他清澈的惊人的眸子里,又闪现出那种空白的,空洞的……无情的表情。    
    许秘书从卓教授的办公室里冲了出来,惊慌不已,她尖声喊着:“谁有车?你们哪一个有车?克里夫快把你的车开到院子,荣恩你去推开大门,快。”    
    克里夫与荣恩应声奔去。教室里这时只剩下几个团员,除了龙仔以外我们都赶到办公室,许秘书正俯身扶起地板上的卓教授。    
    卓教授完全昏迷,她的瘦得像鹰爪的手还紧扯住衣襟,另一只手里抓着我刚给她买的香烟。两道鲜血从她的鼻端静静淌流而出,像两条河。    
     我们都站在梧桐树下,太阳已升上了树梢,气温正在渐渐攀高,没有钥匙,大家都进不得教室,卓教授昨夜送进了医院,许秘书到此刻还未现身,龙仔则失去了踪影,我们十九个团员再加上一个清洁工就这样干等着,满怀惆怅,舞剧正要揭幕,却隐隐约约有了曲终人散的预感。    
    “我看见了,”爬在树顶上的克里夫朝我们挥手说:“来了许秘书。”


第二部分 上弦月天台上的龙仔(11)

    克里夫吊在横岔的树枝上,甩身跃下来,正好摇脱最后几片梧桐枯叶,满树只剩下突矗的枝桠。我想这棵树是死了。    
    许秘书抱着满满一袋今天的点心,给大家开了门,早晨功课的秩序已乱,大家像苍蝇一样团团转,许秘书刚放上爵士乐,旋即又换了另一片暖身音乐,有人忙着换装,有人忙着冲浴,许秘书连鞋子都忘了换,就匆忙进厨房煮咖啡,才煮到一半,她奔回教室,趴地开始检查地板。    
    许秘书是个四十来岁、身材娇小但略微驼背的女人,平日不施脂粉的她已经很见老态,今天看起来,竟像是一夕又老了十岁。    
    直到我们全部就绪开始暖身,许秘书才静悄悄地进了卓教授的办公室。    
    当我们发现她跪伏在卓教授的沙发床脚睡着时,已经是中午了,她忘了给我们叫便当。    
    克里夫当下决定,请大家一起出门上餐馆,我们之中以克里夫出手最为阔绰,平常他请客的次数就多,所以全体附议,大家拉着许秘书出了教室,我也带着自备餐盒跟上。    
    在乐声轰隆的摇滚西餐厅里面,我们并了几大条长桌,好不容易上齐了菜,许秘书却食不下咽,她疲惫地掩住脸孔,只要求冰水。    
    她连嗓子都哑了,音响的干扰又重,在喜感十足的墨西哥音乐中,我们千辛万苦聆听她的叙述。    
    原来卓教授到今天早晨还是昏迷的。    
    原来卓教授得的是肺癌,医生早在一年多前就断定她病入膏肓,属于癌症第三期,预后只有三到六个月的寿命,之后就持续着消极性的治疗,现在她到底属于病症的哪一期,已经超乎医生的知识范围了,卓教授始终不愿意任何人知道这个消息,连整个艺术圈都毫不知悉。    
    原来她平日神秘的中午失踪,是去了医院报到。    
    “教授要是知道我告诉你们这些,会骂死我的,骂死我的……”许秘书愁眉不展地说,之后的话,已被快乐洋溢的曼陀罗琴声淹没。    
    我们都放下了餐具,都失去了食欲。    
    “这次可能要多住几天院,教授交代要你们乖乖自己练习,”许秘书又强振起了精神。“课就照平常自己上,等她回来再接下去。”    
    “你刚不是说她还在昏迷中吗?”荣恩清脆地这么问。    
    什么人的杯子跌落在地板上,几个团员垂下了头。    
    但是卓教授在两天以后就回来了,来得比我们都早,当我们如常进了教室,见到卓教授正音量充沛地痛骂一个暖身错误的团员时,大家都傻了眼,经她气魄袭人的一瞪,才又回了神,我们匆忙地赶进淋浴室换装。    
    而龙仔始终没再回来。    
    卓教授回来的那一天,就公布了舞剧的选角结果。    
    端坐在教室的前方,卓教授只字没有提及她的病假一事,她缓缓地看过我们每一张脸孔,然后在完全没有纸稿的情况下,一一念出我们的定角。    
    《天堂之路》舞剧中最吃重的角色,蓝衣天使,由克里夫担纲。    
    另一个主角,白衣天使,我听着她念出了我的名字。    
    荣恩果然也得到了重要的角色,她扮演一个听起来很飘忽的“维度守护者”。    
    其他卡司继续发布,在这场双幕舞剧中,有近半的团员要分饰两个以上的角色。    
    宣布完毕,我们的心情非常复杂,终于,终于落定了舞剧中的身分,两个月下来的摸索,这一天不失是个振奋性的开端,该是个非常美丽的时刻,但是为什么又感觉这是一个结束?而且卓教授竟然病得这样重,而且我们竟然不约而同假装浑然不知粉饰太平,而且,龙仔已经不再回来。    
    我的心里尤其矛盾,得到白衣天使的角色,远在梦想之外,一边是飘然上天的情绪,一边又是沉重不堪的负荷。    
    卓教授接着公布了新的排练作息,从此我们就要分开练舞。    
    犹豫了一个下午,趁着傍晚休课时,我鼓起勇气前去敲卓教授的办公室房门。    
    “进来。”声音非常洪亮。    
    刚进门我就吃了一惊,卓教授又抽了满室的浓烟,以往只当她是烟瘾重,这时知道她的病情,我完全没办法明白卓教授的心理,她这是求生还是求痛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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