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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教授用这样一句话做了结尾,她就不再理会我了,只是一直搅着咖啡。
雨后清爽的空气中,隐隐有些鲜花的芬芳洋溢,龙仔身后的彩虹正在迅速消散,龙仔举目四望天空,他扬起臂膀。
我和卓教授一起亲眼看见了,几只麻雀翩翩飞落在龙仔身旁,又来了一对白头翁,一小群鸽子,都紧挨着龙仔,最后是一只娇小的绿绣眼,盈盈栖息在龙仔的指头上。
龙仔轻轻抚摸小鸟,抚了几下,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一振手臂,小鸟飞去,龙仔也跟着它做了一个展翅的舞姿,只是那么一刹那,在两道彩虹最末的光芒中,我见到了天上人间最美的景色,不管卓教授怎么说,我认为那是美与动人,那不是取悦世界。
“我要把这一幕记下来。”我说。
“你不会记得。”
卓教授叹气一般轻声说:“太年轻了,也怪不得你,告诉你一些事,记忆是不由人的,它想来,才会来,它不想走,你怎么也躲不过。”
卓教授说完,用手掌四处拍抚她的口袋,我想她是在掏烟,遍掏不着,她于是返身走回办公室。
望着她的背影,我觉得今天的她很陌生。只是不太习惯,卓教授第一次看起来如此温柔。
龙仔真的回来了。
如今的气氛与他离开前完全不同,每个团员各有自己的角色,自己的舞步,再加上新添的助教群与弥漫的音乐,整间教室热闹于往常,活泼得陌生。
但是在龙仔的眼底,该是另一种滋味吧?我想象着,那像不像是沉进了海水?壮阔丰富
的视野,多彩绚烂但是又寂静,像是一只热带鱼的世界。
龙仔不再热衷练舞,连拉筋暖身也省略了,他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坐在墙角,身边摆着一只军用水壶,他只是看,看我们排练。
我知道这不是走马看花,龙仔一次只追踪一个团员,锁定了对象,龙仔全神观察那人的身段,那人舞起龙仔就四肢齐颤,那人摔倒了龙仔也打个蹶碦,那人舞出了视线,龙仔纵身弹起如豹,穿越一具一具的身躯,他同步追随模仿中的角色。我想我猜得出他的企图,龙仔是准备学下全体的舞步。
所以我尽量不打搅龙仔,一个多月的别离,他有太多的功课要追赶,而且,我忙着与克里夫之间的双人舞。
信赖。卓教授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和克里夫,双人舞之美,来自于舞者之间真情至性的信赖,我们携手用默契齐奔,我们放手但是四目缱绻,克里夫展开臂膀,稳稳接住我的后手翻,我们必须学着倚靠对方的力量,而我信赖克里夫,这些日子来的相处,我已经了解他是一个天性纯良愉快的男孩。
卓教授在中午时离开教室,大家都知道,她是回医院接受诊疗,她赴医时我和克里夫就无人管辖,除了自由练习之外,我们通常找寻了清静角落听音碟。
克里夫买来了一对分岔耳机,接上他的随身音响,我们一起聆赏他所带来的音碟,克里夫在音乐上的涉猎范围极广,品味也高,从摇滚、爵士、蓝调到古典乐,他都有不少精彩的收藏,克里夫今天又带来了一些新货,我们各自戴上一副重立体音效耳机,将肢体的疲乏抛在脑后。
克里夫活脱是个流行乐字典,他喜欢边选播歌曲边滔滔不绝地解说,虽然知道我有英文对话能力,但他一向和我说中文,只有单独面对卓教授时,他们两人才用英语。
在克里夫的专业级解说后,我们一起静听女低音克丽奥莲恩的独唱曲,柔和的嗓音,听得我连心脏都溶化了一般,见我欣赏,克里夫换上另一个中音女歌手佩蒂奥斯汀,这支曲子有个温柔的名字叫FirstTimeLove,我们都躺了下来,深秋时节,地板已经有些凉意袭人,我和他靠拢了些,耳畔是撩人的浅吟低回,我转眸看克里夫白得透着粉红的脸孔,他完全沉浸在音乐中,他用漂亮的眼眉示意我用心聆听。
然后是他最钟情的摇滚歌手路·李德,我们连听了七八首,就我来说,七〇年代的录音效果实在不算好,薄弱的音轨,却也能丝丝引人魂魄,我渐渐听出了不少兴味,克里夫更是如上九天,他和我都摇头摆尾起来,时而握住手掌,在最火热的那段摇滚中,克里夫一把扯我贴胸,他给了我一个吻。
我也回吻了他。
那是我的初吻,短暂而且清纯,我们一起卸下耳机,猛烈旋律瞬间沉静了,教室里的舞剧衬曲悠扬传来。
我们互望几秒钟,都笑了。
“对的,这就是摇滚。”克里夫开怀地说。他的淡淡的台语口音真逗人。
“克里夫,你的台湾腔是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你觉得很不好听吗?”
“保持下去吧,很可爱。”
第二部分 上弦月上弦月(5)
克里夫却沉思了一会儿,他摇摇头,有些怅然地说:“我连英文都不能说好。”
“不会吧?听你说得挺好的。”这是衷心之言,对于英语系科班出身的我来说,他的美国腔英文相当悦耳,遣词用字也道地。
“你们不知道,当我跟美国人谈话,他们都想我是一个外国人。”
克里夫五岁就随父亲来了台北,一直就住在北天母的外国人社区里,就我所知,与他相依为命的父亲是个工作狂,始终没有再娶,我猜想克里夫必定有个乏人问津的童年,但这些克里夫从来不多提,他倒是常谈到父亲。
“他看心理医生,”克里夫说,“他和我一样,他不能说好中文,他看美国的心理医生在Internet,医生在加州,医生说他是Midlifecrisis,我不知道中文怎么说。”
“中年危机。”
“中年危机。”克里夫细细玩味这四个字。
“对了,你家在美国的哪里?”
“我是奥勒岗人。”克里夫说,他再度用可爱的台湾腔背诵着:“中年危机……”
卓教授回教室的时候,我们都聚在电视机前,前一阵子的大空难调查结果公布,屏幕上一再重复着计算机动画的飞机坠毁镜头,新闻分析着失事的原因,连篇复杂的术语中,我们惟独都听懂了四个字,一连串的失控造成了飞行员的“空间迷向”,最终高速撞击地面。空间迷向,我们都默默记诵这个奇异的名词。
卓教授拎着我和克里夫离开电视机,她的衣襟上别着一串甜香洋溢的茉莉花。
整出舞剧都是原创品,卓教授忙得分身乏术,她不时全场奔走,关照各小组的排练情况,随地就与助教开起会议,还要耗时长久地参与编曲、舞台设计等进度,神色之矍铄,气力之活跃,连我们这群年轻人也要相顾失色。一天之中剩余的最后时间,卓教授奋斗于编舞,看她在教室里来去的身影,越来越像一截蒸气火车头,香烟是她的动进器,她的创作产出与我们的练习同步挺进,尤其是克里夫和我的部分,几乎是在实验与修正中点滴完成的。
现在她又有新的灵感,要我在一段独舞中添加上高危险表演,即思即行,卓教授调来了一组扮演诸神的团员,将他们叠成一具肢体山崖,指示我在飞跃步中凌穿过他们。
“我不能,我没办法。”测量了高度与距离之后,我诚实地说。
卓教授却没生气,她这么说:“不要想你自己的极限,人只会低估自己,哪,把那座人
山当做天国,你跳进去。”她拍了拍我的背胛。
我试了,那不是跃入天国,是撞击了天堂门坎,再狼狈坠落,我砰然摔下地板,正好着力在有着旧伤的右脚背上,痛得彻骨,没办法站起,身上还叠着七八具团员的躯干。
“嗯,是不能。”卓教授同意了,她低头涂改笔记本上一些手记。
克里夫帮我在伤处推揉药膏,整只脚踝握在他的掌心,我也沾取一些冰凉的膏液,四处涂抹受苦受难的肢体,今天冲浴时,曾经和荣恩互数对方的瘀伤,我全身共有二十九处,荣恩更惨烈,将近四十块青紫遍布在她纤小的身躯上,她的角色“维度守护者”中,高运动舞步居多,剧烈的操练并没有折损她的青春精力,荣恩用遮瑕膏和粉底一块一块掩盖住瘀血处,化上彩妆,她还是常常外出狂欢,夜不归营。
晚餐时我将便当盒递给龙仔,这些天我只吃全麦面包,虽然气喘的毛病暂未再犯,但我计划再减几磅的体重,卓教授为我设计的高难度角色需要更纤瘦的体形,我刻苦节食,节食中濒近贫血,贫血中开始不时晕眩,尤其在跳跃飞腾之际,恍惚一瞬脱离血肉,升华至冥冥彼岸,我贪恋着这种苦难,仿佛从肉体上的饥馑兑换出了精神上的轻盈。
所以我随时都处在饥饿状态中,巨大的饥饿。
拿着便当盒,龙仔邀我到教室外面用餐。
“好啊。龙仔。”我用手势说,我已经熟练了几句简单的手语。
夕阳呈现出灿烂的橘色光辉,我见到天际苍白的月亮,又快是月圆时候了,原以为是要攀上天台,但龙仔朝后门而去,他打开了铁栅后门,频频挥手要我跟上,我们爬上了坟山,山头的这一面坟冢稀落,我随着龙仔越登越高,他只是往上爬,最后我们来到了山的最高棱线上,龙仔终于满意了。我们一起看见了一座坟。
天色由明转晦,山上有阵阵随风飘移的雾块,这个坟在氤氲中非常显眼,它的墓碑左右是红砖色的挡土墙,碑前插了几束看起来很新鲜的花,吸引我们目光的是花束旁的东西,在黄昏的沉静的坟山上,我们蹲下来,细细地看,觉得像是闯入了别人的梦境一样。
花束旁躺着一个布娃娃,娃娃褐色的粗毛线长发都被水露润湿了,她的蓝色的塑料眼珠仰望晚霞,嘴角漾着宁静的笑容。娃娃身上背了一个小棉布袋,龙仔用指尖打开这个只有火柴盒大的布袋,其中有迷你小梳子、两朵红布剪花。
我端详墓碑,死者是个小女孩,从碑文中的生年算到卒年,还不满十二岁,她死于去年冬天。
布娃娃身旁,是两只成对的彩色玻璃水鸭,一只将头掩在翅膀下悄悄安眠,另一只展翅做引吭状。
再来是一架玩具小钢琴,琴盖上还画了一些快乐跳跃的音符和玫瑰花朵。
简直像个儿童玩具屋,我打开玩具琴盖,敲了几个音阶,金属琴键也许已经生了锈,琴音是哑的。
龙仔和我都将晚餐搁在一边,在墓碑前坐了下来。雾块缓缓穿越我们身畔。
“再弹。”龙仔将手掌覆盖在琴面上,这样要求我。
第二部分 上弦月上弦月(6)
我用单指弹了一支快乐的小曲,大部分的音符杳然无声,琴身的共振微弱。
“那是什么感觉?”龙仔写在纸簿上问我,“听音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才要振笔,我发现这个简单的问题无从回答,左右思量,我写:“龙仔,除了舞蹈,让你感动的是什么?”
“颜色。”
“那就用颜色来说好了,”我下笔如飞,“音乐像颜色,单纯的颜色,有的饱满,有的柔和,把颜色召集起来,组合成长长的长长的一幅图,清淡的地方让你遐想,浓烈的地方让你忘情,但是又不混乱,在完整中你看得见每个基色,每个基色又溶进了结构,那就是音乐。”
“你喜欢什么音乐?”
“我喜欢李斯特。”
“那像什么颜色?”
“深邃的蓝色,蓝到要黑成墨色了,又穿过一道闪电的纯白色。”
“那雷鬼乐呢?”
“短短的黑色、白色和绿色轮流在跳水台上玩耍。”
“摇滚乐呢?”
“全部的颜色卷进漩涡,喷出来但是不混合,再卷进去。”
“听的时候很快乐吗?”
“快乐得像是卓教授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
龙仔默想着,他写:“我以为声音像是波浪。”
“什么意思?”
“一波一波推过来的海浪,看不到的海浪,如果看得见这种海浪,那就可以画出一幅歌声,也可以听见彩虹的声音。”
龙仔的字迹真美,我看着他超乎常理的描述,发现这句话并不无根据,听与看,纯物理来说,不都是凭着频率与振幅的变化?
“对了,就像在海浪里,那你可以想象听音乐的感觉了?”我问他。
“同样的音乐,听的人反应不一样。就像你跟克里夫一起听音乐的时候。”
穆尔普柴斯林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