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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天,我认识卓教授正好满半年。
所谓认识,是卓教授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对于卓教授这个人,我却是从小知之甚详,就像一个少女崇拜着青春偶像一样,我以带着一丝疼痛的羞涩之情深深仰慕着她,随着年岁增长,我逐渐学到人之受影响于旁人,最深远的转变往往来自于遥远不相干的彼端,我想卓教授始终没能明白,她是如此在毫不知情与满不在乎中,穿越了千万人群,摆弄了遥远的我的命运。
海风中我回忆着,第一次真正见到卓教授时,她已接近六十岁,早该是退休的年纪了,但是她在生命里重新开拓出一片苗圃,那一年卓教授刚回国,挟带着如日中天的声望,她即刻入主国内舞坛。她甚至还能跳。那是个异常枯旱的盛夏,十六岁的我搭了半天火车抵达台北,在新落成的国家戏剧院前游荡了另一个半天,直到夕色中排队进了场,才想起竟然亢奋得整天忘了饮水,坐在一片漆黑的剧院内只觉得五内俱焚,我干涸得像一具木乃伊,但是当舞台上传来音乐,一束亮银色灯光投射在黑衣的她的身上,她所扮演的燕子翩翩舞起时,当场我落泪如雨,我的左冲右撞的灵魂终于凿开了决口,那只燕子从此栖进我心深处。那是卓教授回国后的第一场舞,在我眼中她简直是个传奇。
我多么希望能像她跳得那般自由。
后来再知悉卓教授的种种,都是媒体上的浮光掠影。她宣布封舞那一年,我正好考进了大学外文系,卓教授收拾起她那袭著名的黑舞衣,我心中的那只燕子也进入冬眠期,选读了英文和法文算是遂愿的,只是我心里明白,在我生命中还有个空缺,比任何物质都还实质的空缺,带着黑洞一般的吸力,逼着我拼命投进触手可及的所有东西,我在课余时间跟了一个现代舞团,上课时用灵魂跳舞,练舞时又喃喃背诵法文动词变化,我的大学记忆像一场暴风。
那几年我也曾千里迢迢赶去旁听卓教授的编舞概论课,她的课相当有名气。卓教授上课总是一手端着咖啡,一手夹着香烟,要是喊了谁回答不出像样的东西,她竖目扬指一弹,整根还带火的香烟瞬间折成V字形,凌空划过一道弧线形橘色光芒,准确地命中学生眉心,其劲之狠,其势之猛,无人得以逃脱,所以她的课堂大家总是抢着挑后排坐,但慕名前来听课者众,形成了前两排空位,教室后面站满人的奇景。
现在回想起来,非常万幸的是,她倒是从没扔出过咖啡杯。
卓教授封舞之后,很有发福的迹象,渐渐让人有眉目慈祥的错觉。她虽然不再跳了,但是接手更多的舞团指导工作,她在文化界位高权重,一个意志可以左右无数年轻的心灵,她编舞,她评舞,她引进国际最新锐的现代舞概念,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女暴君,指导学生时,总是透着非常的不耐烦,像是在一群慢拍同伴中暴躁的快舞,不只在舞台上,连在艺术圈里也没几个人能与她长久相处。
所以得知要去见她时,我心中的忐忑其实多过了欣喜,用尽整个青春的锻炼,我知道只有她能给我最后的评分,上一千次舞台也比不上为她一次献舞,但若是她不欣赏我呢?不在意我呢?或者用香烟弹射在我剪式回旋的半途呢?
能够跻身卓教授亲自执编的舞码中,是无上的荣幸,也是无上的压力,在我之前已经有不少舞者被打了回票,我的舞团老师在长久的思索之后,终于再度推荐我前去。卓教授筹得了一笔非常大的经费,准备推出巨型舞作《天堂之路》的消息早已经在报端喧嚷多日。虽然自视甚高,我从没妄想过能有参与的机会,卓教授只要一群最好的舞者,而她有数不尽的优秀弟子,我猜想竞争者一定踏穿了卓教授的门槛,况且,这次的筹备动作非同小可,有薪的训练期长达半年,公演场次已经预先一再追加中,卓教授将亲手调教每个舞者,大家都说,
这会是卓教授的闭门之作。
站在卓教授那间声名显赫的舞蹈教室前,我曾经踌躇再三,那是我所遥遥景仰多年的圣殿,它比想象中格局还要小一些,是巷子底一幢旧平房,新漆的红木门并未掩上,院内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正无声地飘落大量枯叶,微卷的叶片覆满了树下几辆机车,教室内外均不见任何招牌,宁静中格外显出了一种深宫内院的气息。
第一部分 隔阂我们的归程(2)
落阳为屋顶镶上了一层金边,微风悄悄吹拂枯叶成舞,没有任何人踪,没有丝毫声音,夕色像退潮一样卷走了全世界,眼前只剩下这幢沉寂如梦的、镀金如雾的舞蹈教室。
我努力追索,却再也记不起那个盛夏的黄昏里,我是如何穿过了卓教授的小院,意外的是,记忆里还回荡着那一道清脆的铃声。
丁——零,推开木帘门时,一只铜风铃随着响起,微微一惊,我差一点就要以手掩住铜铃。屋内的人全抬头望向我,在我开口致意之前,又一起转瞬失去了兴趣,回复他们各自的姿态,落日将我的影子长长拖进地板中央,有人悄声过了它,斜光中见得到无数的金色粉翳静静翻飞,什么人轻轻地笑语着,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我又成了一个闯入者,就像我生命中每个重要的转折一样,犹豫太多,决定太晚,实现得又太暧昧,从头至尾,都落得是这样一个半路边缘的角色。
已经是傍晚时分,只有几个人在空旷的教室里练舞,但是并没有音乐,年轻的舞者各自为政,有人正在暖身,有人已趴在地面上气喘吁吁,有人对着整幕落地镜坐食便当。我在玄关前自动换上爵士舞鞋,顺手将长发辫扎成小髻,整束好之后,一个奇异的感觉开始困扰着我。
那是我无法形容的干扰,从我不确定的方向辐射而来,不是声响,眼前每个人都在制造细微的音波,也不是光影,虽然夕阳和灯光交织出了炫目的效果,甚至不是气味,是还要更尖锐的知觉,我左右搜寻了一圈,确定就在身前不远,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年轻男舞者,侧对着整间教室,他独自面向墙壁扳腿拉筋,不过是我所见惯的画面,只是难以描述他的动作之外,那种迫人的静谧。我明白了,方才推动铜铃进门之际,只有他不曾抬头理会我的来临。
我看着他整个贴壁伏压腿肌,对于再熟练的舞者这都是异常辛苦的折磨,所以做来总要在眉间泄露出肃穆的忍耐,但是这男孩轻阖着双眼,整张容颜安详得令人动容,我想着,这果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让我惊异的是他的身体,不可思议的匀称、柔韧并且有力,对于跳舞的人,那样壮伟的肌肉会是累赘,但是他俯仰间展露出了利落的劲道,仿佛整副肉体已经锻炼成筋;而那样一双修长的腿,在舞蹈中原本该是个负担,若非这男孩拥有如此美妙的柔软度。他的身体,仿佛是上帝有意成就而出的一个跳舞并且悦目的机器。
美景当前,我很快便回想起了此行的正务,横越过教室,略一浏览,找到卓教授的办公室,捧着一整本图文并茂的履历介绍,我在雾面的玻璃门外徘徊,激动与临阵退缩的冲动左右夹击,我又来到了一个边缘,再往前一步,不知道要飞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正要敲门,从办公室里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命令说,进来!
拉开玻璃门时我感到目眩神驰,随着门扇,从办公室里涌出了滚滚白雾,迎面一道六角探照灯直射过来,辉煌的、辉煌的光圈灌满眼帘,天堂也不过如此,我屏住了气息,在光与雾中强忍住咳嗽的欲望。
办公室里三个人都回身瞧着我,烟雾缭绕中的三尊神碕,一式一样忍受侵扰的神情,我认出正在抽烟的人就是卓教授,她打量着我同时又吸了口烟,印象中卓教授该是略为发胖的身形,这时一见,她却消瘦得令人吃惊。
“……我是张慕芳,潘老师叫我来见教授。”
“你迟了十六天。”
卓教授怎么会变得这么瘦削?两腮单薄,眼窝深陷,连她开口,整个脖颈都见条条筋络。
“对不起,潘老师、潘老师前天、前天他才通知我来的。”虽然力求简洁,我的用词自动纠缠得无可挽救。
但这是事实,当潘老师紧急通知这个意外的消息,我花了一天半惴栗,半天培养出勇气并且请出事假,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来。
“来得不是时候,我们还在开会,你先出去等。”一语未竟,她就已转回头去。
所以我又掩上门,感觉有些懊恼,一路上预习着的优雅进退,在她严峻的眉目前,衰败成这样傻气的反应,雾气消散在身旁,我是浓烟吐出的一片灰烬,捧着履历书,不知是否趁这时候做些暖身练习,但又不希望弄得汗流浃背气息仓惶,最后我在教室的窗台前坐了下来。
我又见到那个非常安静的男孩,正和另外几个舞者展开练习,还是没有音乐,一片祥宁之中只听见地板上踢踏有声的回响,他们跳的是很简单的舞步,而我了解在这种朴素中,最是展现一个舞者的资材,静静地观望着他们,看得久了,汗珠渐渐沿着我的鬓角淌流成串。
他们一起俯身,那男孩身材最高却俯得低过了全体的水平,像是要潜进了地面那种低法;他们又向上伸展,那男孩抬得比谁都昂扬,将其他奋力延伸的肢体贬抑成了杂草,他是探
出头的一朵莲花,就光是伫立着,他也绷得比任何人苗挺。
他的短发已经全湿了,回身猛一旋转汗水全甩上脸颊,因此他微蹙起英挺双眉。我这一生中所见过太漂亮的男孩,要不显得呆气,要不就是邪气,好像是天平上注定的补偿一样,而眼前这男孩分明是个意外,他的漂亮中带着过人的气派。
几个舞者拉开了距离,一齐揉身跃起,他们做了高难度的才字形空中旋体,像一排音符盈盈降落时,那个男孩才抵达飞跃的顶端,仿佛地心引力对他加倍纵容,他第一个飞离最后一个落地,沾地无声,干净精准,而且毫不见他喘息。
窄窄的窗台上,我手足无措了起来,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样出色得过分的一个年轻舞者?
他们之中一个纤细的女孩在落地之后,伏在地板上摇了摇头,像是泄了气一样,她避开其他人的练习,去取了一条大浴巾拭汗,见到我又走了过来,她自称荣恩,是内定舞者之一。
第一部分 隔阂我们的归程(3)
“你总算来了,教授昨天还为了你发飙呢,她说要剥潘老师的皮。”荣恩要了我的履历书,心不在焉地翻阅着。
这是个颇为清丽的女孩,全身骨架出奇的纤长,脸蛋也十分细小,淡施脂粉的五官绽放出一种青春紧致的活力,眉宇间很有着一股娇柔之色,她对于我的履历表的兴趣显然高过于我本人,尤其那几封推荐信引起了她的好奇,现在她抽出一封细细阅读。我只有继续张望着教室,那个男孩又完成一串紧凑的地板动作。
“光着上半身那个男孩,他就是跳蓝衣天使的吧?”我这么问荣恩。
荣恩终于正眼望向我,很讶异的模样,“不,不是,他只是见习生。他叫龙仔。”
“主角还没选,不知道谁会跳蓝衣天使。”她又说。
我一时困惑极了,龙仔这样的身手,却只是个见习生。
关于卓教授的这支舞作,从报导间我已经有些初步的了解,我知道舞蹈的核心将会是一个雌雄莫辨的角色,蓝衣天使,我曾经长久地揣想着,那该是个一出场就风华不似人间的舞者吧?那该不会是我这类型的人吧?眼见龙仔跳得那样霸气万千,我的心情错综了起来。教室中有人朗声喊停,舞者一齐收步,只剩下龙仔犹自舞了片刻,我想那是真正的沉醉,他又蓦然停止,惊醒了一般。舞者们鱼贯地从我眼前走过,往教室另一边的走廊去。龙仔落单了,他的左右顾盼显出了一些犹疑的神色,最后龙仔在地板上坐下,屈膝抱腿像个胎儿的姿势,静息良久,才霍然站起身,也朝我和荣恩这边走过来。龙仔的步幅带着强劲的韵律感,我看得见他全身细密汗珠如露,他心事重重地盯着眼前的地板,他的裸着的胸膛轻轻起伏。
“跳得好!”龙仔走到身前时我由衷地说。
但他只是和我错身而过,沉默地将我的赞美甩在脑后,一句话也没回复,一个眼神的致意也没有,一点迟疑的意思也不泄露,如同我只是窗台边的一株盆景。好傲慢的一个人。
“他听不见,你要用写的。”荣恩还翻着我的履历,她不经意地说。
见我并没有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