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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65-燕子-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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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乖,天天来。”    
    “嗯……”卓教授有些失神的模样,她说:“你们都乖,我明天就回教室,下礼拜就给你们定装。”见她连站都站不稳的病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阿芳,”她皱起双眉,问我,“不给龙仔上台,到现在你还不能释怀吧?给我老实说。”    
    “我是不能明白,龙仔跳得美也动人,他比我们有上台的资格。”    
    卓教授一听摇头。“眼光太浅了,龙仔还可以跳得更好,好得超过你的想象,但是要等到他不想做艺术家的那一天,才能跳得最好。”    
    “我听不懂,教授。”    
    “还要我讲得更浅显吗?不为了上台,不为了做艺术家,只为美而跳,只希望有一天,能够教会他这件事,我曾经也想这么做,只是没办法,天赋还是差了他一点啊……”    
    我还是不明白。“不为了上台,再美有什么作用?”    
    “你会有明白的一天,只要一次,就那么一次,在舞蹈中进入了天启,接近那一只上帝之手,你就会知道,舞台,观众,都比不上,都比不上。”    
    烟束中卓教授的神情那么迷离,而我知道她根本不信神,我没办法同意她的观点。“教授,我只知道,艺术就是要有‘人’的部分,既然要说神,那就是‘神’透过‘人’的表白,有它世俗化的特征,如果只求天启,那么艺术还有什么意义?”    
    “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录取你吗?”卓教授却突然这样反问我。    
    我实在不知道,当时的入选过程太过意外,事后我一直将它解释为运气。    
    “我想我们有缘分吧。”    
    “这么混账的话也说得出来?阿芳?我像是做事那么轻率的人吗?”    
    我预感她就要生气了,但也许发怒太耗精力,卓教授只是将未抽完的香烟捻熄。    
    “见到你以前,就已经决定用你了。”她神容衰弱地说,“那是小潘的一句话,他告诉我,你不一样,你读过Saint-JohnPerse的全部作品。”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卓教授的舞团(1)

    这难道不也轻率?我回想起来,上一个舞团的指导潘老师是个爱书人,以往常和我交换书单,那是他始终对我另眼相看的原因。Saint-JohnPerse则是因为我辅修法文,在大四时偶然选读的一个法国诗人,之后就托人从国外搜集回了他的诗集。没想到能挤入卓教授的舞团,缘由自这样微小的旧事,惊奇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    
    “阿芳啊,”卓教授疲乏地深躺入枕,她的音量也降低了。“你知道我以前编过一支舞叫《燕子》吗?”    
    “知道。”当然知道,我怎么忘得了?那是我临场目睹卓教授的第一次舞蹈。    
    “你明白那支舞的意思吗?”    
    必然有诈。我机灵地回答:“艺术不该谈目的,应该是纯粹的释放,纯粹的演出。”    
    卓教授却笑了。“我们不谈表现主义,那只是藏头缩尾的目的论,我都已经这么老了,就不要让我花时间打混仗了,好不好?”    
    卓教授的《燕子》在我脑海中翩翩复苏,一片漆黑,亮银色光束如电刺入,黑衣的卓教授展翼生风,在巴哈的G弦歌调中,燕子自由飞行,自由飞行,记忆中那是我惟一的一次哭泣,快乐的泪水“她了解我,她只是一直看着我,她没掉泪,那个家……她也知道我只能远走高飞,母亲写了一封信,要我带上去台北找舅舅,她又给了我一个小钱包,里面有十二个金戒指,一对翡翠镯子,后来不管有多苦,我一样也没变卖,到现在还留着那些首饰,阿芳,她真的……她真的放了我。    
    “舅舅送我去了东京,待了一年,我跟着小旭先生一起去了巴黎,头几年最惨,穷得差点没去街头卖艺,营养不良,正好跳芭蕾舞,走在巴黎街头,闻到人家红酒烧鸡的香气,看见人家围着灯光那么温馨,我觉得这辈子从没那么孤单过……我在巴黎跳出了名,但是天知道我有多恨芭蕾,买一张船票,我就去了纽约,那时候一句英文也不能讲,幸好已经有点钱了,所以我全部重新开始,拜师从头学舞,人家说我倔强,说我自毁前程,我的前程在哪里,他们会比我还关心吗?”    
    卓教授所提这些,我全知道,包括她轻巧带过与日本老师同居的一段,我都知道,但从卓教授口中娓娓道来,我听出了一种全新的况味,只是不明白,卓教授为什么向我谈及旧事?都说人之将死特别怀念往昔,我感到有些心酸。    
    卓教授继续说:“其实,要说那时候我知道会在现代舞闯出一片天地,也是假的,我闯得很辛苦,处处碰壁,可以说是头破血流,但就是死也不认输,你知道为什么吗?阿芳?”    
    “您说。教授。”    
    “路走得远了,又左拐右弯,当初要的东西早就忘了,忘得越多,一路上就有越多意外的收获,阿芳,我从来没认输,是因为心里面那个声音,燕子就在我的心里面,不管转了多少弯,燕子记得路,什么都忘了不要紧,跟着心里面的燕子,就不会迷路。这样子说,你明白了吗?”    
    见卓教授跳舞至今十二年,我第二次掉了泪,“明白,一切都是为了心里那只燕子。”    
    “只有你能了解我啊,阿芳。”卓教授说,她轻轻拍了拍我的额头。    
    许秘书给我们送上了点心,她俯身调整卓教授的被单,给卓教授拨光她脸颊上的发丝,临走时,又技巧性地顺手带走了烟灰缸。    
    卓教授喝了些热咖啡,她说:“所以阿芳,问一问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你要跳舞?只是为了做一个艺术家吗?还是为了纯粹的美?”    
    “只为了纯粹的美,对这个世界有什么贡献?”    
    “贡献太大了,阿芳,难道你还不懂吗?让这个世界多一点美,世界就多一点自尊,自尊的来源就是美,我要你永远记得这句话。”    
    离开了卓教授的宅子,站在阳明山的雨夜里,我找不出下山的方式,沿路上不见任何出租车,走了许久,也未见公车站牌,直到一辆轿车在面前停下,驾驶员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这个月的小雨,好像从没真正停过。生平首度搭上了便车,只因为我看见后座的一个华纳卡通金丝雀玩偶,有那样一只玩偶的男人,该有着一颗温柔的心吧?打开车门时我想到了近日轰动的社会新闻,割腿之狼,割喉之狼,中山之狼,出租车之狼,这简直成了一个步步杀机的城市,而我是一只练舞的小羔羊,但天雨不断,我上了车。    
    男人问清了我的去向,提议送我到敦化南路底,他就启动了车子,又戛然停车,在我的紧张戒备中,男人解开安全带探身到腿下,取出一个纸袋。    
    纸袋中是两杯饮料,男人解释说:“本来想喝咖啡,又想喝奶昔,没办法决定,就两杯都买了。正好你来挑一杯吧。”    
    两种都是我不常喝的东西,因为怕甜。为着礼貌,我挑了咖啡。    
    男人果然是温柔的,只是多语得惊人,开着车,他就有始无终地说起话来,现在他将自己细说从头。    
    男人大学时从生物系转念了国贸系,毕业之后,顺利地考取了公务员,从此在一栋四季吹送冷气的宫殿里上班,属于行政院里某个掌管统计的单位,说到此处,他自动插播说今天上山是朋友聚会,然后继续原话题,男人在年少时梦想着的非洲人猿、红毛猩猩和刚果金刚,抽象化成了数字、数字、数字,说到这里他就笑了,“有时候看着看着,觉得阿拉伯数字2还真像抱着幼仔的狒狒呢。”他说。    
    男人负责统计,统计各种物价指数、失业率、进出口成长率、外销订单统计、工业生产指数、民间投资成长率……再加上物价波动预估、国际局势展望、重大政策效应研究,总体的目标是经济成长率统计,然后将所有数据升华成景气灯号,偶尔也换个角度,算出某种叫做国民痛苦指数的东西。    
    爬在数字间,是纯理性非感性的工作,男人这么解释说,但是只要事关统计,一定牵涉条件前提设定,那才是数字游戏奥妙之所在。数据来自民间,前提来自层峰,而层峰感性得奥妙之至,所以男人的工作渐渐地偏离数字,倾向美学,他与同僚们按照指示处理数字,才在上个星期,作出了本季景气黄蓝灯的报告。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卓教授的舞团(2)

    “但是有时候不管我看什么都像泡沫,越看越像,你看这杯奶昔根本就是泡沫嘛,你那杯也像。”    
    这终结了我应酬的兴致,男人于是又自转了话题,等待红灯时他掏出皮夹,抽出其中一张护贝照片,半带着腼腆说:“这张照片一直随身带着,没事就看一眼,你要不要看?”    
    我看了,蓝得要滴出颜料的天,贫瘠的黄地,一条泥路蜿蜒向前隐没在地平线,路的远方有些纯白色但似乎见不到窗子的建筑。摄影技巧并不算好,基本上这是一幅意境薄弱的作品。    
    “土耳其。”男人接回照片,放回皮夹前深情地又瞥了它一眼。    
    “你拍的吗?”    
    “对啊,是我拍的。”男人说,“上次跟团去旅行,拍了不少照片,回来冲洗出来以后,我就注意到这一张,是在一个银器市场外面不远拍的,那时候人站在那里没什么感觉,后来我一直看着照片,一直看,开始就想了,这条路再往前走下去,会到哪里?那里的人都在做什么?有人就说我无聊了,只是很奇怪,这张照片我看得越久,就越像中邪一样,很想走进那一条路,走下去,就这么一趟,只要让我走到尽头,让我知道尽头有些什么,我就满足了,有时连做梦都梦到我走在那条泥路上,就算无聊吧,但是我真的就是这么想。”    
    “那你就去啊。”    
    “也许喔。”男人喝了口泡沫状的奶昔,说,“也许走完就发现,没什么意思也说不定。”    
    男人至此终于沉默了下来。    
    我望着窗外的雨景,我们已进入市区,在转剧的雨势中塞车相当严重。    
    我想起了卓教授枯槁的病容。    
    连续几次病倒,都是虚惊一场,像是再三谢幕一样。我好像看见她俯身答礼时,嘴角促狭的笑意。我又想到了林教授与那些官方单位。    
    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念头挥之不去,我想着,他们等候着卓教授的死讯。卓教授命在旦夕是事实,但他们期待着,卓教授要死就最好死得是时候,不早不迟,正好在登台之前,从头到尾串成一场完整的表演,而他们负责票房。    
    车子经过了一座绿意盎然的圆环,我注意到花圃里有几具彩色风车,迎着风雨活泼转动,花圃中的艳色花卉拼出了中国云彩的图样,从没发现这圆环如此可爱,从没发现我所熟悉    
    的这个城市正在悄悄转变中。    
    他们说,这是一个快乐与希望的城市。    
    大雨在车窗外融和了霓虹光彩,景色随着变形模糊夸张魔幻,在扭曲的画面中,我又看到路旁一个新添的艺术展览区,其中一具人物雕塑引我注目,那是写实的塑像,呈坐姿,他的面容略显忧怀,一手抚胸,一手遥指远方,雨水从那手尖滴滴晶莹坠落。    
    我回想到今天卓教授的一席话,美的本身就是贡献,不管是一个人还是群体,自尊都是来自于美,性灵的艺术的情操的美。    
    车子已经远离,我还不停想着,那个塑像是谁?这已不是唯尊政治人物的时代了,所以我猜那塑像该是临摹一个崇高的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艺术家或是民族英雄吧?那又会是谁?完全没有头绪,莫非我的见识太过浅薄?想了良久,结论却是我们并没有那样伟大的哲学家、艺术家、民族英雄。    
    所以我微微自责着,问题一定出在我的层次。但我的层次不就是来自于我的环境?我的环境又造成了身边这个男人,在他眼中一切都是泡沫。我想要振作,但为什么又隐隐只觉得浮世若梦?在梦着时看见理想,醒着时却看见幻象。    
    右手臂一阵凉意,原来雨水已经渗进窗缝。我们在敦化南路停了车,这温柔的男人下车撑伞送我至骑楼,横扫的大雨还是泼洒了我们一身。    
    挥手目送车子远走时,我的心里想着,台北怎么会这么湿?    
     卓教授回到教室那天傍晚,二哥翩然来临。    
    卓教授正在办公室里休息,我们则忙于排练,铜风铃清脆响起时,荣恩第一个见到了来人。    
    “哥!”她几乎是惊声尖喊,荣恩奔向门口,扑起身,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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