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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她几乎是惊声尖喊,荣恩奔向门口,扑起身,将来人抱个满怀。
二哥提着一只轻行囊,二哥非常修长俊秀,二哥穿着一身纽约雅痞风的吊带裤装,灵气迫人的眉目间含着一股锐芒。
二哥是个年轻女人。
几个认识二哥的团员纷纷围住她,崇拜之色溢于言表,我终于弄清了,这人是卓教授出名的门生之一,名字叫李风恒,只是不知道原来她就是二哥。印象中的李风恒非常模糊,她方才在台湾舞蹈圈走红,就彗星一现地乍然远去美国,只记得这该是朵优雅的水莲花一般的女舞者,没想到今天所见全然不同,百分之百的中性气质,用英风俊爽来形容她,再恰当不过。
办公室房门开启,许秘书扶着卓教授现身。
见到卓教授,二哥霍然换了一副神情,她与卓教授眼神凛烈相触,像是风暴一样的往事呼啸穿过两人之中。
二哥先展露了俊俏的笑容。她将行囊扔在地上,快步来到卓教授面前,两个人都非常激动,但她们的握手看起来又那么生疏、牵强。
全部的人围绕着她们,只有我看见了,两道泪水滑落许秘书的脸庞。她又迅速拭泪,擦干脸颊后,许秘书笑靥灿烂。
二哥与卓教授关在办公室里,密谈直到深夜,当她们出来时,大半的团员都下课了,只剩下几人继续练习,许秘书提着二哥的行李上楼,二哥将要住教室的阁楼。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卓教授的舞团(3)
然后许秘书撑着卓教授离开教室。
荣恩紧紧牵着二哥的手,像是再也不肯放开一样。
见到单独练舞的龙仔,二哥显出略微诧异的神情。现在的龙仔只能在我们下课之后使用舞坪。
“他叫龙仔。”荣恩说,“他不是团员,他只是见习生。”
“因为他听不见,他是聋子。”荣恩又加了一句。
“哦?”二哥静静望着龙仔,视线意味深长。
还没走的团员多半是留恋着二哥,因为时差问题,二哥还不想休息,这一来大家开怀了,都嚷着要打麻将。
荣恩连忙领着几人上仓库搬桌椅,我从不晓得在教室里还有麻将这项娱乐,二哥就在办公室里等着,她直接坐卓教授的宝座,她取过卓教授的烟盒就点了一根,她颇为张扬地搁腿上桌,纪梵希的中性皮鞋,不知道我穿起来能否有她的三分帅气。
现在教室里连我与龙仔共有八人,正好凑两桌,但是团员英华说她不会打,阿新说他不能打。还在读书的阿新经济向来就非常局促,大家还是撮弄阿新下场了,此时只剩七家。
“二哥打两岸,二哥打两岸。”大家起哄说。
二哥只是含笑,我并不知道打两岸是什么意思。
“好嘛好嘛,哥。”荣恩也央求着她。
众人摆好了器材,二哥才来到两张牌桌之间坐下,原来她一人要同时打两桌。我专心地砌好牌,发现二哥已经单手砌完了我这桌的牌,正在和另一桌人分筹码,那一桌打的是十三张,赌注也高,二哥正与他们高声讨论台底。
龙仔在我这一桌,打法比较特别,喊碰要五指伸展拍向海内,真的是碰一声,胡牌则要两手齐眉摇一摇。
因为坐在二哥对家,我看得见二哥另一桌的牌面,她总是凑复杂的大牌。野心真大。
见到我正若有所思地端详她的牌,二哥捻上香烟,笑嘻嘻几下将她另一桌的牌调乱,我再也看不懂了,二哥又索性将她在我这一桌的牌也都拨乱,然后继续行云流水地打两手乱牌,二哥两桌左右开弓,还要抽烟,再加上不停地说笑话,逗得两桌十分喧闹。
我这桌打得比较慢,另外一桌已经是北风底了,但是二哥在那边却一直连庄。
二哥最后站起身来,将牌子给了另一桌的阿新,“青发给你,说谢谢,嗯,乖。”然后她一回身,握住我要掷牌的手,说:“九筒拿来。”
我手上正是九筒没错,二哥胡了我的牌。
二哥也同时结束了两桌的北风圈。
“腻了,不打了。”二哥宣布说。
大家惨叫连连,除了阿新大赚了一笔,其余的人全给二哥赢得一干二净。
二哥将彩金给了荣恩,遣她出去买宵夜。
现在几个人随着二哥上了阁楼,从那边传来了阵阵笑语,龙仔继续练舞,我去换回了便服,犹豫着,要不要跟上阁楼,最后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我的心里清楚,方才打麻将时,两桌同时结束北风圈,并不是巧合,而是二哥控制着全场的节奏。状况非常明白,二哥,这个雌雄莫辨的陌生人,会是舞团的新主宰。
二哥正在暖身,望着她我们全忘了自己的早晨功课。
二哥连做了几十个伏地挺身,我们都咋舌够了,她又劈腿压身快速完成左右拉背肌动作,然后是爆发式的松紧肌力练习,一派马莎葛兰姆风格的霸气,这是一个猛烈运动型的女舞者。
二哥的短发不需挽髻,她穿着卓教授封舞以后不再动用的那件黑舞衣。
二哥记忆力惊人,才一个早晨,她已分清了每个人的姓名及舞剧角色,连看几次我们的舞剧练习录像带,大致就进入了状况,对着带子,她练习克里夫的蓝衣天使,又呼我向前,帮助她合练舞步。
二哥的身体比克里夫轻多了,触手柔腻,但伸展坚韧,修长的她只比克里夫略矮了一些,力道却丝毫不逊我所习惯的蓝衣天使,降低了我在适应新舞伴上的生涩感,我们边练舞边修正她与克里夫的体型差异,她非常老练机灵。但我的身体只深深记得克里夫。
一个翻身,我和二哥撞击式拥抱又双双后挺,二哥继续练舞,喃喃念诵着她的舞步口诀,前一左二转停仰停……我则向后跌倒,倒而不动,侧望地板上的舞影缤纷。
她不只不是克里夫,她多了一对柔软的胸脯。
龙仔下午才进入教室,从没见他迟到过,龙仔如常暖身拉筋,之后就坐在墙角看我们排练,禁舞的他,今天看起来不再惆怅万分,龙仔目光炯炯神色清爽,他注视全场,不停地低头笔记。
像一只亚洲虎遭遇了一只美洲豹,二哥到黄昏时,连颈毛都直竖起来似的,她摇摇头停舞直走向墙角的龙仔,只见她与龙仔四手齐用,混乱地手谈片刻,然后两人并坐了下来,接着是长久的笔谈。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卓教授的舞团(4)
卓教授从她办公室里探头望进教室,她已经逃避了一整天,不愿意出现在我们之间。
从今天开始,卓教授坐上了轮椅,一只点滴瓶高高挂在椅背上,她拒绝以手拨轮所以许秘书整天跟在轮椅后,踌躇中只能安慰性地给卓教授按摩双肩,有时候蹲下身来,帮她点上一根烟。
当我们纷纷结束晚餐时,二哥和龙仔开始了非常奇怪的举动,二哥就地示范起极度困难的动作,龙仔看清楚了,跟着做一次,分毫不差,二哥于是匆匆挥笔写了一些东西,龙仔看了先松络双肩,他以两只手掌撑地,全身悬空笔直水平,二哥猛烈点头,然后龙仔放开一手,单手撑扶之下他还是全身水平凌虚。
二哥看着他直到龙仔挺身翻起,二哥扬起嘴角笑了,非常开怀。
许秘书终于推着卓教授来到了舞坪,坐在轮椅里,卓教授显得不胜气结,在她的暴躁中我们进行夜间排练,为了新报到的二哥,现在我们的练舞延长到一天十四个钟头。
“不对!不对!”卓教授喊着,腔调是愤怒的,音量是微弱的。
我们都站住,许秘书则弯下身拍抚卓教授剧咳的背脊,卓教授这次咳了许久,一口气怎么也提不顺畅,大家都坐了下来,二哥却去取来了背包开始抽烟,以往从没人胆敢在卓教授上课时点烟。
卓教授垂首调息,几分钟后才抬起头,她的怒气还在,只是体力不容许她发飙。
“一群蠢材……”她半喘着说,二哥却笑了,卓教授吐口痰在许秘书准备好的手帕上,说:“天堂给你们跳成这副模样,要是有上帝也要气厥过去,到底懂不懂你们?什么是天堂?一个一个,给我说。”二哥也含笑瞧着大家,原来她有不用答题的特权,二哥的身分在学员之上。
各种答案出笼,圆满,完美,快乐,安详,每多一个答案卓教授脸上就多添了一分暴戾之色,最后每个人望向我,一丝侥幸的期盼都落在我身上,大家都希望我像应付穆先生一样取悦卓教授。
这次我倾向黔驴技穷,显然卓教授不欣赏那样温暖的想象,但天堂若非如此,怎么又能叫做天堂?
“缺陷,怎么没半个蠢材敢提缺陷?”见我不语,卓教授更激动了,“风恒,你说。”
擎着香烟,二哥笑盈盈答道:“要一点缺陷也没有,那才叫畸形。”
一句话瞬间安抚了卓教授,她将挺绷的身体颓倒回轮椅,像是用光了力气,她音容虚弱地说:“你们好好给我想清楚,要先认识缺陷,才能认识天堂,你们每一个……”
现在她陡然望向我,面目接近凶狠。“尤其是阿芳你,给你跳白衣天使,不要让我后悔,要再弄不懂,干脆删掉白衣天使算了,我限你在登台以前想清楚天堂和缺陷的关系。”
一进入迪斯科舞场,龙仔就咧嘴笑开了。
这家迪斯科有个很帅的名字叫“蓝领工厂”,音乐超猛得连桌面上水杯都要跳动起来,经过一整天练舞的深夜,再来到这种狂欢之地,年纪残酷地浮出了台面,荣恩与一些年轻的团员即刻就下场活动,而我和另几个较高龄的团员只有先找台子歇腿,二哥比我大了两岁,身体上还背负着时差折磨,她却显得兴致高昂。今晚大家约了来这里“喝饮料”,纾解近日
的压力,很令我意外的是,林教授竟也在场等候着我们。
饮料点得颇费周章,那个穿着直排溜冰鞋的小弟连连摇头,告诉我没有汽水,不,也没有可乐,果汁?没有,那么茶呢?小弟露出了很经过世面的笑容说:“小姐,我们这边只有对喝醉的客人才供应乌龙茶。什么?怎么知道他醉了?看他吐了没有啊。”
最后我得到一杯充满冰块的曼哈顿。
蓝领工厂有一副可以将人震出肺腑的音响设备,在偏向重打击的曲风中,穿插五十年代的经典摇滚,像ThePlatters、BillHaley、RayCharles之类的作品,人人捧一杯沁着霜花的烈酒,复古到比我们更古老的情调里,倒也感到奇异的轻松。
原来今晚是林教授做东,慰劳我们的辛苦,看林教授频频招呼大家用酒的模样,比他平日在课堂上豪迈了许多,原本以为林教授会发表什么,或者刺探什么,近日以来我总感觉他与卓教授之间有些互相格的气味,但林教授只是不停劝酒,给大家添点心。
舞场中欢声雷动,我的同侪们已经领起风骚,只需要一点点韵律,我们是天生的视线独裁者,我见到近千个舞客中的喝彩中心点,是龙仔。
荣恩连跳了几支舞,赶紧又跑回座,挽着二哥的臂膀喝螺丝起子,自从二哥出现这两天,荣恩都夜宿在她的阁楼里。
搂着娇小的荣恩,二哥懒洋洋抽烟,我就坐在荣恩与林教授之间,当林教授谈起他这两年的文评写作时,轻抚着荣恩长发的二哥眯起长睫毛,吐出了一串长长的烟。
“还是纽约好啊,”林教授这样朝着二哥说,林教授也曾留学纽约,这时他源远流长地和二哥攀起关系,“那时候省出了钱,就上百老汇看Musical,对穷学生来说,真没有更大的享受呀。”
“您客气了林教授,”二哥说,“不是听说您拿的是中山奖学金吗?怎么穷得出来呢?我们羡慕都还来不及哪。”
才两句话我就听出了一些刀光剑影,荣恩悄悄靠近耳畔,解释二哥的反应:“她觉得林教授对姥姥不好,她今天要修理林教授。”
荣恩噗嗤而笑,耳语说:“林教授完了,我哥会活活激死他,你等着看好戏。”
“二哥就是你哥?”我悄声问,想到以往荣恩念念不忘的那个哥哥。
“对啊。”
不对,首先姓氏不同,再说二哥决计不是男生,但深知荣恩信口开河的本领,我也懒得追究。
林教授给二哥点烟,二哥哼着歌啜饮她的琴酒。
林教授,专攻比较人类学,凭着文评跨行艺术圈,他同时也是台湾快速窜红的西洋棋士,常年学院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