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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65-燕子-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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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装的日期来临,我们都穿上了剧装,卓教授严禁我们显出嬉戏之色,七彩斑斓的诸神,相遇在粗糙的天庭里,手里端着热咖啡,几个扮演神碕的团员不小心背倚住布景,一触倾城,喧闹中穆先生带着工作人员抢修起夹板。    
    穿上纯白色的新舞鞋,我脚上的旧伤开始产生抗拒,二哥的蓝衣造型俊爽出色极了,现在剧照师又锁定了她,透过镜头追踪观赏,其乐无穷。    
    剧照师调来了满坑满谷的灯光设备,为了赶着在下午拍好剧照,我们都列队让服装师作最后修改。    
    腰间别着两排大头针,我也等候服装师为我补缀。    
    龙仔以轮椅推着卓教授梭巡教室,连支援舞群都穿上了鲜艳的新舞衣,只有龙仔,在这么寒冷的天里,他还是如常光裸着上半身。    
    卓教授吸上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凌空抛进垃圾桶。    
    “我们以前,能跳的就能缝纫。”她皱着眉喃喃自语说。    
    黄昏时终于拍完了剧照,用了晚餐,我们又开始排练,这天卓教授的心情显然不佳,我们跳对时她冷嘲,跳错时她热讽,嘲讽中大家忍辱求生,练舞至深夜十点多,我们的编曲老师大驾光临,他带来了所有的配乐。    
    精神为之一振,大家都以为这天必定要练过午夜,但是卓教授倦了,她宣布下课。    
    才和一群女团员排队换回了便服,许秘书出现在淋浴间。    
    “阿芳。”她朝着我轻声叫唤。    
    许秘书牵着我的手上阁楼,卓教授就在她的房间里等候我。    
    “阿芳,”卓教授坐在床上,叫了我的名字她又思索良久,最后她摇摇头,轻声问我:“你是怎么了?怎么到现在还跳不出来?”    
    我已经尽力了,但是我知道这不会是让卓教授满意的答复。    
    “怎么办?”第一次见到卓教授垂首泄气,“我没时间了,怎么办……”    
    差一点滚落了泪水,我满怀着歉疚,我捏紧了自己的拳头,同时听见隔壁传来二哥愉快的哼歌声。    
    有人敲门,龙仔扛着卓教授的轮椅进入,他鞠个躬,正要离去,卓教授以一个疲乏的手势要他留下。    
    “你也怎么办?”卓教授说话同时手语,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上天给你这么好的材料,怎么能跳得那么空洞?你跟阿芳,两颗石头。”    
    没想到卓教授对我和龙仔的评价如此糟糕,离登台只有一个月了,我沮丧得几乎抬不起头,而龙仔只是十分坦然地对望着卓教授。    
    卓教授挥手示意,让龙仔将她抱上轮椅,我们随着她出了房间,却来到龙仔的房门口。    
    卓教授指示我和龙仔进入房间,她在我们背后关上了门。    
    和龙仔相顾愕然,我朝门外喊:“教授?”    
    “安静。”她说。然后我听见了许秘书的声音,二哥的声音,龙仔拧着眉头紧盯我的神情,我对他摇了摇头,耳贴门扇却什么也听不见了,直到巨大的噪音砰然响起,将我震跌在地上。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快乐的日子(2)

    门外是笃笃的敲钉声,钉棺材一样,龙仔以手凭门,他也明白了卓教授正在做什么,木板房间里共振轰动,我捂住耳朵,还是算清了,十四根钉子,封实了房门。    
    “教授。”敲钉音一停我就喊了起来,并且和龙仔一起剧烈拍门。“教授!”    
    “叫你安静不是吗?”卓教授在门外柔声说。    
    我听见许秘书非常为难的声音响起:“……教授。”    
    “你也安静。”卓教授又说。    
    “药瓶。”我的手心开始沁汗,我拍门求她,“至少请给我气喘药瓶。”    
    “……不给。”    
    我和龙仔背倚着门扇坐了下来,并坐一会儿,灯光全熄。龙仔这间房是居中的夹层屋,除了一个抽风扇,完全没有窗。    
    卓教授关掉了教室总电源,现在她贴着门扇,说:“你们两个,明天早上才许出来。”    
    卓教授的轮椅声轳辘而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太过分了,我的震惊现在全转化成了愤怒,有生以来最大的愤怒,我并不害怕幽闭,不害怕与龙仔同囚,但是卓教授自以为她是什么?她想拙劣地开启什么?我喊了起来,越喊越响,显然卓教授驱走了所有的人,我喊到喉咙嘶疼,才突然发现,黑暗中,不知道龙仔在哪里,他完全没有声音。    
    以双手摸索,他就挺立在我的身边不远,他紧握着双拳。    
    听不见的人,格外害怕黑暗,龙仔现在同时失去了听觉与视觉,他只是捏紧了双拳。    
    他又握紧我的手。从他的手掌我明白他,龙仔并不想要我,他谁也不要,他要的不在人间,那又会是什么?能不能让我亲自看一眼,看一眼?    
    抱紧龙仔结实的身体,我发现我的呼吸完全顺畅,而他却越来越喘。    
    这是一匹无人足以缚缰的烈马,它飞奔起来,四只蹄子都要擦出了火花。    
    我们用全副身躯贴紧拥抱,我知道他勃起,而他清楚我知道,我们只是紧紧抱着,直到他的情欲平息,但愿我有一种方法,可以像穿刺放血一样,泄掉他浑身冲突的力量。    
    拥抱中我想起了家,非常想要回家。    
    “那个没血没眼泪的女人噢。”老俺公这么说。    
    “是你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姑姑这么说。    
    姑姑又说:“不是我们不疼你,那时候你根本就碰不得,一碰就哭得要吐出肝肠,生眼睛没有看过这么带孽的婴儿,只能把你放在床上,不理你,又变成一个哑巴,饿了也不叫,病了也不哭,真是个讨命鬼啊你。”    
    “哑巴。”别的孩子都这么说。    
    叫我去相信谁?相信什么?明明记得我从没哭过。    
    都说妈妈怀我之后没再说过话,我怎么却仿佛记得,她总是不停地在喃喃低语?她似乎对我说了那么多的话,没能听得懂,没来得及听懂,婴儿的我那么愤怒,那么愤怒,只是需要一个怀抱,花上一辈子的语言却也没办法说清。    
    记忆是河流上的片片浮冰,聚散混沌,互相格,互相湮灭,完全的黑暗中,只剩下龙仔的僵硬拥抱,这是一个和我同样寂寞的人。    
    今生的画面旋风一般穿过脑海,我回想起每个人,每件事,惟独妈妈的容颜,完全没有概念,从小我就想象着她,想出了千万种容颜,千万种影像此刻在我脑海里明灭闪烁,又渐渐淡出,言语不能形容我心中的孤独。    
    混乱地将衣物塞入皮箱,荣恩跪在身旁,帮我传递一些东西,她哭肿了眼睛。    
    “不要走,阿芳你不要走,好不好?”荣恩使力握住我的睡衣,连扯两次,她也不放手,我放弃了睡衣。    
    “呐。”我将一只密封的信箴交代给荣恩,“帮我交给教授,里面是这五个月的薪水,    
    如果她还要毁约赔偿,帮我跟她说,我会再汇给她。”    
    “不说,我不说,要说你自己去跟姥姥说。”荣恩向后逃开,在套房里苦恼地跑来跑去,像一只抵抗猎杀的蟑螂。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荣恩抹去泪水开了房门。    
    许秘书撑着卓教授站在房门口,两个人都无言望着我,回望她们一瞥,我继续收拾皮箱。    
    许秘书一进门端椅子,卓教授就跌坐了下去,吃了一惊,我赶紧起身扶住她,和许秘书一起将卓教授移到我的床上,自始至终,荣恩都双手抱着胸,伫立在她的书桌旁。    
    为卓教授叠好枕头,让她勉强坐正,许秘书显得欲语还休,卓教授一拧眉,挥手要她出去。    
    荣恩也低头随着许秘书走出套房,走到门口,荣恩突然转回了头,整张脸绷得都扭曲了似的。    
    “教授,”荣恩激动地说,“赶走每一个人,你好开心吗?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老顽固!老糊涂!现在连阿芳也要走了,你高兴了吧?跳完天堂之路我也会走,每个人都会走,到时候,没有一个人给你送终!”    
    一鼓作气说完这样狠毒的话,荣恩一溜烟跑离开去。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快乐的日子(3)

    卓教授却没发怒,她只是艰难地掏出烟盒,连连打火,我双手接过她那只名贵的打火机,帮她点上了烟,又取来我的荻烧茶杯,给她充当烟灰缸。    
    吐出烟雾,卓教授将头颅深枕在床头,望着烟丝神色迷离,她咳了起来,我给她拍背,竟拍出了几口血,都溅在我的床单上。    
    “阿芳啊,记不记得我教过你怎么跳好舞?”抿着唇让我为她擦干脸颊上的血迹,她这么问我。    
    “教授,我已经不想跳舞了。一直跳不出来,是我辜负了您,是我没出息,请您原谅我。”我说。    
    “跳不跳舞都一样,做什么都一样,要认清楚你自己。阿芳。”她说,“我知道你要走,要走也好,但是你要走去哪里?”    
    “我不知道。”说完,一咬牙我跪了下去。“请教授知道,我不是在生您的气,我没资格生气,什么都做不好,是我的错,请您答应我,给龙仔跳白衣天使,请答应我。”    
    “不给他跳,这时候我能找谁跳?”卓教授叹了口气,我将脸埋进她的膝头,卓教授轻轻抚着我的长发,她又说,“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你跟风恒一样,会是我的灾星,给你们逼得……真是灾星啊。”    
    “请原谅我。”    
    “原谅什么?又没说我怪你们,”卓教授缓缓地说,“以前,我也是这样气我的老师,气得他们都吐血了,现在是报在我的身上。阿芳,这很正常,我们是创作的人,一代一代,甲向乙造反,乙向丙造反……造反、再造反,像是把一只袋子翻来覆去,等着再脱胎生出下一代,创作的路,只有越走越难,你们都是我的刺激,刺激很好,我还要感激你们才对。”    
    因为哽咽,我没能回答,卓教授又抚摸起我的长发。她边喘气,边说:“再过不久,就要登台了,登台算什么?不过是几阵掌声,阿芳,重要的是你自己的舞台,你懂不懂?看你收拾皮箱,是要回家去吧?阿芳?回家好,回家也好,好好去弄清楚你自己,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们,你们的生长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宇宙?记下这句话,记下这句话,阿芳,没有什么创作,精彩得过自己的生长过程,你去好好弄清楚自己,不要再回避自己,弄清楚了,你想做什么,就不会糊涂了,懂吗?”    
    “懂。”    
    “那你就走吧。”    
    从她膝上抬起头,卓教授正气力疲乏地望着我,我觉得非常迷惘,缘分已尽,才终于看出了她的慈祥。    
    我知道我的离去正是时候,根本不喜欢跳舞,我没有上台的资格,让出位置给龙仔登场,算是弥补了我的遗憾,只是隐隐约约又觉得,一切都还是在遗憾中,我没能想出天堂与缺陷的关系,没能知道我该往何处去,没能解决卓教授禁止龙仔上台的原因。我又把局面推到了半路边缘。想到此处,我根本爬不起身。    
    “教授,请您保重。”    
    “我当然保重,我也请你,不要忘了你心里的燕子,好不好阿芳?”她轻声说。    
    冬天的细雨下个不停,我站在雨檐前逗弄那只白鹦鹉,白鹦鹉吐出嘴里的葵花子,一振翅却跌下木架,它的右脚爪上系着一根铁链子,倒吊着,它以嘴喙咬木桩,一点一点将自己挪回架顶,这是我从小和它玩惯的把戏,仔细想起来,这只鹦鹉,该有二十岁了吧?    
    记忆中嘉义不应该这样下冬雨,我望着天色拢紧衣衫,我已经回到了家。    
    一辆出租车从街前缓缓驶入,又被一些雨棚遮住了车影。小时候从街前看过去,净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和香蕉园,现在视线中填满了建筑,一点也不美的鸽笼式建筑。出租车驶到面前,我看着姊姊提满了双手的礼盒下车,她的肚子真大,她已怀了七个多月的身孕。    
    虽然农历年假还没到,听说我回来了,姊姊竟然奇迹似的请了假回家。    
    帮着姊姊提礼物,我们绕过店面,从侧门进大屋,在第二进屋的回廊里,老俺公正躺在竹榻上,看雨。堂哥百无聊赖地坐在俺公身旁,读一本陈旧的武侠小说。    
    姊姊将手上剩余的礼盒都交给我,她捧住肚子艰难地弯下身,喊:“俺公。”    
    “啊?”    
    “俺公,是我。”姊姊提高了音量,一百零七岁的俺公不只半盲,也近乎全聋。    
    “阿芳啊?”俺公端详着她的脸孔。    
    “不是阿芳,是阿蕙。”姊姊大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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