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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65-燕子-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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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芳啊?”俺公端详着她的脸孔。    
    “不是阿芳,是阿蕙。”姊姊大喊着说。    
    “喔,阿蕙啊……回来了阿蕙?”    
    “对。”    
    “回来了……”俺公又半闭上眼睛,他带着困意说,“中秋节,就你跟阿蕙没回来,有家也不回来……”    
    他还是把我和姊姊弄混了。跟姊姊互瞄上一眼,我们都知道他的下一句会是什么。    
    “……你跟阿蕙,都亲像那个女人。”老俺公对着姊姊说。这是奚落的意思,但我听了开心。全世界只有俺公说过我像妈妈。    
    姑姑与叔叔婶婶都跑了出来,姊姊和我一样,都已近一年没回过家,这时见到她的身孕,几个长辈都开心了,簇拥着她进入正厅。    
    我记得正厅里的墙上,以往挂满了先祖列宗的遗像,和一些古老得都泛着棕色的字画,如今都改成了鲜红艳金的额匾,都是一些“松柏长青”、“寿并山河”、“懿德延年”、“天赐遐龄”之类的吉祥话,热热闹闹环挂了整圈。    
    自从老俺公晋了一百岁以后,每年重阳节,嘉义县长和大林镇长就要轮番登门,各自送上一副这样的贺匾,像是褒扬他的坚决不死一般。    
    俺公从来就注重健康,他练书法,说是养气,他打拳脚,说是活筋,他施粮造桥,说是种福添寿,他养一池锦鲤,说是看了明睛,后来四肢不能使唤了,连眼睛也看不见了,俺公困居在大屋里韬光养晦,以食物自保,早餐吃一块爸爸精心料理的油润猪皮,中午吃整副清炖虱目鱼肚,不停地喝茶,日落以后忍住不食,说是清肠腹。    
    但是有时候连静静坐在老俺公身边,我都不免吃惊起来,把自己保养得那么老,那么老,究竟是为什么?究竟在做什么?连他最爱的电台节目也听不见了,躺在竹榻上,裹着纸尿布,连要回房间都要靠人搬移,我不相信他看得见雨,他此刻眯眼瞧着天光,利用上一次打盹和下一次打盹之间的清醒时分,喝茶,指使我给他捶背,零零碎碎地向我数落着两对叔婶的不孝顺。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快乐的日子(4)

    他是一个非常不快乐的一百零七岁人瑞,漫长的人生在俺公脑海中分成两个阶段,前半段大约是在民国二十年以前,那时候快乐,之后都属于后半段,不快乐,不快乐的人生中,有一个逃脱的媳妇,两对不孝的儿媳,一群成了年又不结婚,结了婚又不生的孙辈,最不快乐的是眼前,不论是谁都惹他厌,不论是什么时候他都不舒服,给他盖上被子他喊热,热坏了,掀起被角他又嫌冷,冻极了,水深火热,但就是坚持活着,不停地向我苛责我的叔婶。    
    我觉得他的批评完全不公道,两个叔叔为了俺公,都近了六十岁几乎没离开过嘉义一步,整个家族住在一起,人事自然复杂,两个婶婶都修炼成精,从小就见惯了我的堂兄弟之间打架、婶婶们抢着护卫侄子责备儿子的场面,关起门,几房人家永远轻声细语,人前又是一番局面。我的家族经营着虎尾溪南域最有名的茶叶行,爸爸领着两个弟弟看店,不论掌柜或是算账,婶婶们也都亲自上阵,惟恐表现得不够干练,让人说话,也惟恐一个不小心,让另两房多占了便宜,但不管再努力,在俺公眼中,他们就是一群不成器的子媳。    
    俺公惟独不敢数落的,就是我的爸爸,和我的姑姑。    
    我的爸爸是个养子。    
    当年俺公都将半百了,膝下犹虚,按照民间的习俗,他领养了爸爸,希望螟蛉子招来弟妹,果然爸爸进了张家以后,我的叔叔和姑姑就陆续产出,爸爸算是长子,俺公照顾爸爸不遗余力,栽培到了大学毕业,听说念生物系的爸爸在校园里曾是个才子。    
    人家又说,我的妈妈当年在嘉义女中是朵校花,也是个出名的才女。    
    这对我来说完全不可考查,自从妈妈走了以后,整个家族不可思议地将她消灭得无迹可循,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人家都说,爸爸跟妈妈当年的合婚轰动乡里,美极了的新娘,与才气纵横的新郎珠联璧合,任谁见了都要叹气,爸爸那三个拜把兄弟原本准备闹一夜的洞房,见上妈妈一眼,他们都心疼了,那一夜,喝醉的他们在我家池塘边奇石上刻了甘拜下风四个字,到现在还清晰可见。    
     甘拜下风在哪里?爸爸这三个拜把兄弟,从小在我眼中,就是令人不胜敬佩的长辈,他们都是爸爸的大学同学,每回上我家找爸爸,听他们谈的,净是我所不能明白的慷慨气概,上小学以后就少见到他们了,听说一个远赴日本,两个上了台北,都发展得很可观。    
    只有爸爸一个人留了下来,永远坐在柜台后面,或是站在厨房里,都说爸爸才气纵横,我怎么看不出来?要说他在厨艺上有点才气,这我还算能明白。    
    没有男人会像爸爸那样钟情于庖厨,他读遍经典食谱,他买遍数十种刀斧鼎镬,他每炮制出一道美食,还要花上更多的功夫装点盘面,他刚用完午饭就开始构想晚餐,明明有家佣负责伙食,但爸爸不让任何人抢夺他主厨的身分。小时候只要见到他在厨房里精切细调,我就开始怒火中烧,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他站在砧板之前十分不对劲,觉得他享用美食的脸容看起来那么不满足。    
    我的姑姑始终未嫁,在邻里间她也算是个传奇,二十岁前出过家,还俗,后来又做了修女,再还俗,天上地下她暂时找不出下一个归宿,只有永恒地待在家里,妈妈走得突然,她也就顺便做了我和姊姊的保姆。姑姑很不爱说话,和爸爸及两个叔叔一样,她也不爱走出家门,连房门也不太出去,随时等候着,等候俺公的随时召唤。    
    我是到了读中学时,才猛然想清了一件事,原来我和姑姑并没有血源关系。    
    小雨渐渐停了,老俺公盖上两床被还是畏寒,我起身去厅里给他找暖炉,先找到二婶,要她去陪坐在俺公身旁,俺公不要佣人,无时无刻,一定要有子孙随伺在侧。我经过了中庭爸爸的兰花园时,见到棚架上又新添了几笼观赏鸟。    
    这天晚餐时俺公十分高兴,整个家族十几口团圆吃饭,俺公最欢心的是姊姊的孕事,活到一百零七岁,他终于要亲眼见到自己的第四代子孙。虽然日落不食,老俺公还是捧着茶杯,全程端坐在首席上。    
    “吃吃看这是什么?”爸爸眉开眼笑地指着一盘豆腐状的食物说,豆腐盘边是一圈红萝卜刻成的喜鹊。    
    瞧一眼我就知道,那不是豆腐,是鸡脑,几十副鸡脑镶上虾泥,唇火慢煨出来的恐怖混合物,整桌十二道大菜,都是爸爸从中午开始调理的盛宴。    
    久羁在台北,我和姊姊成了饭桌上群起攻之的对象,数不清的筷子为我们夹食,迭声催促我们品尝,我看着细瓷饭碗里面治疗气喘的百合清炒鳄鱼片,非常犹豫,二婶又给我舀上一盅冬虫夏草炖鸡,排排整齐半插进鸡腿中的虫体,在水汤里百足齐动一般,我放下筷子,坚决抵抗,倒是姑姑从我手上端过了碗,无言帮我全吃了。    
    晚餐后两个婶婶清场,我奉命去给俺公泡茶,到了厨房里,见到爸爸,戴上了老花眼镜,他在一只小陶瓮中滴上一些麻油,开始耐心十足地以镊子挑除羽毛,那是一瓮燕窝。    
    清瘦的爸爸也老了,他的心里,想着什么?今天的宵夜还是明天的早餐?他可曾想起过我的妈妈?还有他的到了美丽的远方的拜把兄弟们?    
    这一夜的月光分外明亮,再过半个多月,就是农历年了。    
    我在楼下的房间已成了堂弟的卧房,所以这些天我都住在二楼另一间大房里,姊姊正在榻榻米上仔细地铺棉被,怀胎后期的她,需要几只软枕的垫衬,才能安眠,我趴在窗口边看月光,还有月光下爸爸的兰花园。    
    这一夜的我,特别想要问姊姊,妈妈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她跟你长得完全不同。”跪在榻榻米上的姊姊这么干脆地说。    
    “你跟爸爸也不像。”她又加了一句。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快乐的日子(5)

    姊姊的手机又响起,她钻入被窝中,开始不断地指挥一些公务。一整天她的手机似乎都没停过。    
    这么多年了,总是这样敷衍我,我始终怀疑,长我才四岁的姊姊,根本已全忘了妈妈。    
    所以我常常怀想着,没有给我喂过一天奶就离开了的妈妈。只知道她跟我长得完全不同,这是一个重大的线索,那必定是一张看起来非常绝决的容颜吧?月子都没坐,就弃家而去,那不是逃命,又是什么?当时没有求助任何人,她独力产下了我,就在二楼的这个房间里。她在对抗谁?对抗什么?    
    “我想她是产前忧郁症吧,”姊姊有一次这么告诉我,“姑姑说她恨每个人,说不定连我都恨。”    
    那时候她天天掉泪……原来我是一个分秒等待卸下的包袱,我是一个在恨里面滋生的婴孩,她也恨我吗?我妨碍了她的自由吧?    
    我在姊姊摊好的被褥中躺下,静静地望着窗口边冰冷的月光。    
    爸爸悄声推开了我们的房门,他端着盘子耐心地等到姊姊打完电话。    
    “阿蕙阿芳,来吃一碗冰糖燕窝吧,补气管。”他说。    
    放晴的午后,爸爸的兰花园里阳光温暖,将俺公连着竹榻移到了花棚底下,我和姊姊并坐在他身旁。    
    姊姊正朝着手机洽公,我给俺公按摩双腿,久久之后,怀疑他又睡着了,我放开双手等着,俺公并没出声抱怨,所以我就歇了手,掏出随身的梳子梳理长发。    
    兰花棚下的几笼鸟啁啾而鸣,其中一对金丝雀叫得婉转,为了它们的歌喉之美,每只小鸟都单独囚禁,我起身将两笼金丝雀移靠一起,它们于是静了下来,隔着细木栏互相啄理羽毛。    
    姊姊边打电话,边不停瞧着我。    
    两个堂弟互搭着肩膀从回廊嬉笑穿过,他们之中,比较小的那一个还在念研究所,学校远在高雄,他还是住在家里,通车不辞劳苦,叔叔给他买了一辆拉风的小跑车。大的那一个,因为不愿意看管茶叶店,一直待业中,俺公给他做了主,在茶叶店门口隔出一个小空间,让他筹备计算机零件买卖。    
    我的大堂哥已经开始掌柜,因为生性沉稳,很有接手家族生意的气候,不过我看这个堂哥比较钟情文艺世界,他总是在读小说。    
    我觉得这几个堂兄弟都没什么个性。    
    后继有人,爸爸已经比较不忙于店面了,但是茶叶进货业务一直还是由他掌握。    
    我们的茶叶来源多半分布在阿里山区,每隔一个季节,爸爸就要出门远访茶农,以前他常常带着我同往,生意由他做,对我来说,那是纯粹的旅行。那时候爸爸总是带着我出游。    
    爸爸很喜欢搭车,不论是公车、火车,还是阿里山上那种蒸气小火车,爸爸坐起来总是兴高采烈,很少见他那么高兴过,记忆中的爸爸多半都是带着慎重严谨之色,最不同的一次,就是爸爸带着我去台中注册读女校那一晚,那一晚的爸爸,绽放出了一道非生物的奇异的光,不知是梦是真,还是我的想象,那是我印象中最写实的爸爸。    
    两个婶婶净生男胎,像是擂台竞赛一样,只有我们这一房生了一对姊妹。    
    堂兄弟们都守住了家,只有我和姊姊远去了台北,随着读书、工作、结婚渐行渐远,我和姊姊都不太回家。    
    爸爸并不要我们回家。    
    姊姊关上手机,很奇怪地望着我,她说:“怪不得我越看越不顺眼,你的刘海儿,怎么全拨光了?还是以前好看。”    
    我不理会她,继续梳长发。    
    爸爸给我和姊姊端来了黄耆红枣热茶和甘草瓜子,他看了一会满园的兰花,离开前,给俺公拢了拢被窝。    
    这瓜子是爸爸自己抓中药焙制的,连仁都带着花香味,我和姊姊从小就吃惯了。    
    又一通电话响起,终于是我的姊夫来电,姊姊捧着肚子站起接手机,看起来是不胜欣喜的神情,但在她的对话中,又完全听不出任何内容,都是单音的嗯啊声。    
    姊姊当年结婚的回门礼,就是在我们中庭办的,爸爸亲自掌厨,那时候,刚念完医学院,服完军医役的姊夫赢得了全家族的赞赏,连他开诊所是由我们家出钱一事,都没人多说话,那是一个青蛙王子,从穷学生到小诊所大夫,到大诊所名医,他一路越攀越高,越来越出人头地,到现在还是我们家族的荣耀之一,只是除了我之外,没人能知道,这个青蛙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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