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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龙仔,土狼摇起尾巴,像一只驯犬一样的摇法。
“昨天半夜我来看过它。”龙仔打手势说。
我看得懂。
“我开了笼子,想放走它。”
“不会吧?”我笑着问。
龙仔也笑了,他解下颈上的纸簿,开始书写:“本来想放走它,但是不知道它能往哪里去,外面不是它的环境,它自由了,永远也找不到它的同伴,我只能让它流浪,本来又想杀了它,但是我没办法,笼子的门就这样开着,它看我,我也看它,我让它自己决定。”
“结果呢?”我问,虽然见到了土狼安然无恙就在眼前。
“结果它跑出去了,在小山丘下面绕了一大圈,我陪着它走路,天亮的时候,它又自己回到笼子里,所以我又锁上它。”龙仔写。
“你做得对。”我所强记的手语到此告罄,紧急从背袋中翻出新买的手语书,略翻几页又放弃,我取过纸笔书写:“放了它,它也无处可去,狼天生是群居动物。”
“它离群了。”
“龙仔,”我写,“但你是它的朋友。”
“我知道。群居动物可以感受孤单,但只有人才会寂寞。”
我没接笔,原本想要说,生活在这时代,至高的修炼不在排遣寂寞,还在培养幽默。龙仔拍拍机车座椅,示意我坐回去,回到了动物园后门,他又搁下了车,我们沿着捷运线漫行,这台北最拥挤的假日去处,只差了六个钟头的光阴,荒凉得如同鬼域,整条新光路上店家紧掩,黑暗中不见任何人烟,太冷了,我们找到了一台自动贩卖机,投币选取两罐热咖啡,握在掌心,只为了取暖。
“龙仔,”我将滚烫的咖啡罐拢进怀里,腾出两只手,比划出我练习了三天的辞句,“登台以后,你有什么计划?”
“离开舞团。”他说,寓意于形,我发现看懂手语并不难。
“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好。”
“不再跳舞了吗?”
“不一定。”
“我听不懂。”
“我已经不想上台了,我欠的东西,不在台上。”
我于是不再走了,龙仔犹自前行了几步,回头才发现我的停足。向他要了纸簿,我写:“龙仔,请不要完全相信卓教授,她逼你自己寻找出路,那是她的思维,你有你的人生,请自己作主。”
只是一排字,龙仔却低头阅读半晌,读完后他看着我,是那么清朗的表情。
我们这时站在新光路的骑楼下,他向我要了发夹,转身就开启了身边这个店家的铁卷门,又一弯身猛力托上门扇。
“龙仔,你在做什么?”意外之下我脱口轻喊,旋即又掩住了嘴。
这是一家快餐香鸡城,全黑并且死寂,空气中扬出一股浓浓的蟑螂味,陈列整齐的压克力座椅间传来一阵轻微的鼠叽。“什么人生?这种人生吗?”龙仔用手语问我,举止虽然离奇,他看起来兴致非常好,双眼亮晶晶地逼视着我。
龙仔继续开启了隔壁店家,一间土木工程行兼营抓漏处理,同样无人,但从店内楼梯口透出微微的灯光,我听得见来自二楼隐约的电视声响,闻得见一些残羹剩饭的气息。
“这种人生吗?”他问。
“龙仔,别闹了。”我轻声喊他,拉住他壮伟的臂膀,徒劳无功的程度,就如同一只蜻
蜓撼动树干。
“教授并没有逼我,她只是没有宠我,她要我独立。”不知龙仔是否这么说,在他快速的手语中,我寄予八分的想象。
现在龙仔继续开启下一家门扉,这是一家电信器材行,他碰到了复杂的锁头,就蹲下身盎然有味地细细观察。
第四部分 尾声团圆的时节(4)
自行从他的颈上解出纸簿,我写:“教授从来没有要你放弃舞蹈的意思,她是对你的期望太高,你能明白她的用意吗?龙仔?”
“当然明白,我们有过承诺。”龙仔看了我的字笔之后,以手语说,他继续开锁。
“什么承诺?”
“秘密。”
一时气结,我写:“龙仔,你能不能保留一些自己的想法?不要全部以教授为主?”
“她是在教我跳舞。”
“教到床上去了吗?”
龙仔望着我,他的神情坦白得空洞,他接过纸簿写:“对。”
“教授说你还是个——”写不下手,我喃喃自语:“她是在骗我。”
但是龙仔看得懂我的双唇。“她说我是,我就是,那跟感情无关,只跟舞蹈有关。”他写,笔迹漂亮,内容可憎。
啪一声,门扇在我们面前推开,灯光如瀑布泻出,电信行一家老中青三代持着各式护身武器出现在眼前,拖把锅铲菜刀哑铃皆有之,见到我满脸的舞台浓妆,倒是他们惊吓在先,我抓起龙仔的手,飞奔而去。
龙仔是我生命中另一个灾难来源,疾跑经过几个红绿灯,才甩脱了那一家人的十八般武器,平常人跑不过舞者的长力,我和龙仔继续我们的午夜狂奔,而且都渐渐笑了,一笑不可收拾,逃回到动物园后门,热坏了,我们都撑住膝盖剧烈喘息,倚着龙仔的身躯我却笑得那么尴尬。我开始了哮喘。
匆忙失措,我打翻了背包,杂物滚出一地,但小药瓶还在袋底,龙仔帮我拾起了背包,慌乱中伸出手想要探及它,龙仔却将背包高高举起,到了我不可及的高度。可恶的玩笑,我不再笑了,嘶喘如雷,猛烈摇撼龙仔的臂膀,来不及书写,我喊着给我,给我小药瓶。
“不要小药瓶。”龙仔用无声的口型说,极度缺氧中我暴躁震惊,我并不认识这个人,从来就不了解他,却笨拙地将心情托付于他,现在龙仔用另一只手紧紧地勒住了我的手臂,他那么有力,那么有力,瞬间我回想起了初见到龙仔那一天,当场惊异于他在舞蹈中的力度与高度,因为他举手投足皆抵达了我所不可及,在那个盛夏的宁静的午后,在那道清脆铃声的余音不息中,我半途闯入了舞团,仿佛预感着一段丰盛的发现之旅,而现在凭着他的力度与高度,龙仔可以任意终结我的呼吸。
右手腕被他箍得瘀血了,我以左手胡乱攻击,我是一个闯入者,从在母胎就深深不被欢迎,闯入这个世界,我情非得已,我万分不愿意,我搪塞着我模仿着过活,我读书我工作,只是我从没填足那个空缺,比任何物质还要实质的空缺,带着黑洞一样的吸力,逼着我拼命投进任何触手可及的东西,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如此大量的空气饥渴症。
“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一缕呼吸微弱中,只剩下泪眼滂沱。
“你不会死,你不会气喘,你没有气喘。”龙仔用无声的口型一再地说,我在他的脸上抓出了条条血痕,他始终没有放手。
昏眩,思维迷茫,依稀见到了一波一波涌来的海浪。柔软的浅蓝色海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薄薄一层水面无尽温暖,水面以下十分冰凉,我的裸背已经晒伤了,一个动静都要扯裂开脆弱的皮肤,浸在海水中的下半身,又冻得僵硬,我的手心里,紧紧握着一个捡拾而来的白色贝壳。
只是随着退潮漂流而去,七岁的我趴在浮板上遥望海岸线,海岸线成千上万个人踪错叠,爸爸带着我到访快乐的夏末的浅海滩,从没经历过那样拥挤的海滩,漂浮中我渐渐被挤了出去,慢慢漂出了安全临界线,开始惊慌时已经没有人能够望见我的踪迹。
海潮声听起来那么熟悉,原来大海远在我的水生原始动物年代就已打下了印记,将脸沉进透明海水中,一群泛着孔雀绿和宝石蓝光的天使鱼盈盈穿过我的长发,壮丽动魄的海底,嘈杂同时宁静,那是一个冰冷的葬身之处,混乱中我不能明白死亡,离开一个我所不情愿的地方,回去一个我所不属于的地方,只是换一个地方隐藏,但我只是个势单力孤的孩子,该怎么藏?当救生艇来临时,我正因为第一次气喘,挣扎中扳住了浮板,却遗失了贝壳。
万分遗憾地望着贝壳缓缓降落,现在我又见到了它的垂直航行,沉没,沉没,直达到最黑的地方,无声的深海鱼轻柔地滑过,一丝穿过海水的阳光缓缓下降,变成了无彩世界中的七彩粉尘,融化了,释放出七彩的泡沫,纯净成安详的黑色海水,混和着泪的咸味,滴落在贝壳的身旁,地壳震动,传导成手腕上的刺痛,我才发现龙仔还紧扭住我,气喘已经平息,对望龙仔的清澈双眸,我知道我再也不需要小药瓶。
龙仔放松了他的挟持,天又开始飘起了小雨,丝丝如冰,龙仔转身准备启动机车,我轻轻扯了他的衣袖,“我愿意。”我响亮地说,龙仔于是笑了,以雨水为鉴,我们第一次真正共舞,在红砖人行道上,龙仔先施展开了他的奔跃步,我踢开了靴子跟上,午夜的台北最南端,没有人看得见我们的双人舞。
人行道容纳不了舞幅,我们占据八线道马路,没有音乐,灯光熹微,但从没拥有过这样
清晰的知觉,只感到所有的模糊都撕扯而去,空气清冽,视觉逼真,风声丰富,我浪费了半生的聪明,我看得见千百种表情无数钟点的电视和书污染的天空拥挤的大地,我看不见人情世故情欲交杂污秽中那一丁点以了解和温暖照明的光亮,我懂得伪装,懂得对抗,懂得藏匿,懂得抛弃、欺瞒、迂回、揶揄、婉转、哀伤,但不懂得原来爱是让别人幸福的力量,不懂得美就是去爱一些什么,去坚持一些什么,去满足昂扬伸展的渴望。
随兴所至,我们合演阿依达的经典片段,龙仔跳得尽情,后翻在他的怀抱中我突然心猿意马,锐利的知觉极度催情,我的背脊感受着他的筋骨血肉,瞬间激发了澎湃的欲望,唇干舌燥,正要拥抱住他,一辆无客的公车轰隆而过身旁,呼啸洒出一道道黑白瞬间交错的强光,所以我的胳臂又转向成舞,并且脸红于我的放荡。龙仔那么专注,舞蹈之中他比我洁白千倍,真实千倍,他每一舞就又是初生的童男。
第四部分 尾声团圆的时节(5)
珍宝埋藏在深土里,用尽一生的挖掘还是惊奇,是偶然也是幸运,我们生长在这个沉闷的、笑泪交织悲欢莫名的时代,快乐并且痛苦,快乐使人满足,但是痛苦使人觉悟,随着龙仔的宁静而舞,不为视线只为挥洒而舞,这靠山的台北接近全暗,黎明远在一万里以外的东方,全暗与全静中想象无限起飞,我发现了一个被我的听力阻绝在外的、全新的、惊奇的、无声的世界。
太多的感觉遮蔽了更多的感觉,太满溢的生活压抑了真正的生活,惊声喧哗,叨絮埋怨,只是因为不满足,不满足于只是存活着,追求生命之中至美的渴望始终莽撞,左冲右突,百转千回,这么想着,我舞得更起劲了,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我正要接触那个绚烂幻境,嘹亮的无声之声来自远方也来自心里,心里面那一只燕子,从没停止过它的细语呢喃。
龙仔揭开了我的心房,在心房的最深处,我们都只有一双翅膀。
所以我养成了在日记里和龙仔对谈的新习惯。
龙仔,多么想要告诉你,和你对话多么有趣,我与他人沟通以精准的语言,弥天盖地的语言,精准同时失真,原来模糊更能容许大量的想象。
还是只能用精准的方式告诉你,龙仔,关于登台首演那一夜的情景。
你也许不知道,那一夜的后台,有多么嘈杂,并且有多么死寂。
化妆师忙碌地奔来奔去,我的瘀血眼圈引来了全部化妆师的挫败惆怅,加量的粉液涂在脸上,我从体内感到难以呼吸。后台凭空出现了那么多的陌生人,制造出混乱的声浪,尖锐的对讲机吵闹不休,每隔半小时的倒数计时声声催促,陌生的记者挤进了化妆室,即刻被另一群陌生人赶了出去,有人的舞衣临时出现了破绽,有人仿佛争执了起来,有人突然呕吐,喧哗中荣恩又开始了她的吐纳发声练习,半个世界的音波都灌进了后台,我非常地怀念起卓教授的高声咒骂。
惟独不见卓教授,那一夜我们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彷徨,我们都紧紧跟随着二哥,她走到哪里,我们就涌向哪里,二哥不胜其扰,掏钱遣你出去买东西。卓教授要是知道那天后台发生的事,很可能会活活掐死二哥,如果她的双手还有力气的话,我想她有,她是那种灭顶前也要捏碎最后一根稻草来解恨的人。
当你抱着满怀的红酒挤进后台时,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