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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65-燕子-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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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她有,她是那种灭顶前也要捏碎最后一根稻草来解恨的人。    
    当你抱着满怀的红酒挤进后台时,虽然不能置信,但是我们全体欢呼,没有酒杯,二哥让我们传递酒瓶啜饮,我知道她留意着每个人的酒量,也许她要的不只是微醺,最后我们都开始笑了,像是吸了大麻一样的爆笑,笑声中才发现所有的陌生人消失无踪,离上台倒数十分钟,我们又一起安静了,静得听得见汗水流过背胛的声音,龙仔,那是真正的宁静,要先经过喧哗才能体会的宁静。    
    卓教授并没有留下来,我知道她的意思,路途,重要的是那一条路途,我们上台之后的一切,已经在她的意料之中,所以在兴趣之外。    
    她已经给我们上了最后的一课,不需要分心,只要跳出美。    
    强光烤裂了我脸上的粉妆,光里面我始终没见到一个观众,虽然知道他们坐满了厅堂,我只看得见烟,烟丝缭绕中流水年华泄洪一般地冲过脑海,我回想起历历在目的那些转瞬阴晴,那些圆缺无常,又发现大厅最远程那盏聚光灯多么像月光。    
    和二哥的双人舞中,每一照面她就给我一个微笑,她是要我敞开怀抱,我们有三十三次撞击式拥抱。    
    你看得见荣恩跳得那么好,她是一个维度守护者,她飘忽但是精灵,一次又一次支离我和蓝衣天使的过度接近,真的接近了,是结束的时候,我开始喜欢荣恩的舞姿,她的舞淘气而且丰富,是她在灾难性的如影随形中,隐约逼迫着我,认识不去冷漠的方法。    
    但是我不能再注目于她,我甚至不能展现任何表情,我要跳出寂灭与虚无,卖力地跳,一边想到了,我们的演出不是舞蹈,不是剧情,是舞者成为的那个媒介,媒介到达那个朦胧相识的彼岸,用创造力触及那冥冥极限。    
    有限的生存,梦想着经典与永恒,我的肉身不够坚强,精神不够丰满,告诉你一个秘密,一直想写作,但从来没动笔,是因为我知道,那还是逃脱,借着仿佛远离尘俗的方式逃脱我自己,这么说非常含糊吧?我找不出更精准的语言,模糊来说,都是因为寂寞,只是需要一点点物质就足以生活,但为什么总是觉得缺了大量的爱,大量的爱?所以开始非常希望多了解别人一些,多被别人了解一些,期望着一个用了解和希望照亮的世界,那是真正的美。    
    为了美,我要重新进入这个世界,再来一次有血色的人生。    
    舞剧的后段,当我扮演诸神的同伴们前仆后继垂死于天堂之路上时,不动声色是我的舞蹈的最大挑战,卓教授给了我一个非常困难的角色,天堂路上充满了荆棘,注定要流些血液,掉些泪水,回忆起教授们以前常常调侃我们是温室中的花朵,我心里想着,是花朵没错,但却是荆棘生的花呀。    
    我跳出来了,你看出来了。    
    你是一个非常好奇的人。因为同样好奇,我也想要揭开你的世界。    
    我的视觉是在舞竟时还原,掌声如潮水,大厅灯火齐亮,瞬间我才看见了那么多张激动的脸孔,掌声中,我见到坐在第一排的你,你的无限喜悦的脸容,还有你身旁同样快乐的克里夫,俯身谢幕前,我又见到了西卡达,上台前我就已默记了他的座次,他的身边,是我的爸爸,我的濒近临盆的姊姊,还有小韦。    
    抱了满怀的献花,俯身答礼时,我在心里轻声说,我为你而跳,龙仔。    
    你可曾听见,我的声音?    
    “再说吧。”二哥新点了一根烟,大寒流的天气里,她只穿着卓教授的黑舞衣,并且还冒着汗。    
    二哥举臂一拨她削薄的短发,我注意到那件黑舞衣的胁下部位已旧得绽裂成缕,又仔细地缝缀以黑色的丝线。    
    登台演出三天,我们回到教室之后,还是持续日常的排练,接下来是各地巡回演出,因为加演邀约不断,再加上出国演出行程,现在舞团必须和我们延长合约,新的契约中,我们的薪资福利大幅提升。


第四部分 尾声团圆的时节(6)

    “怎么能够再说?二哥,这种事不能开玩笑。”我说。    
    “谁跟你开玩笑了?是你自己不用大脑。”    
    “二哥,我非常认真地再说一次,新的约我不能签。”我望着烟雾缭绕中的二哥。“我真的和公司约好了,只能跳到夏天。”    
    “告诉我,现在你喜不喜欢跳舞?”    
    “喜欢。”    
    “这不就结了,那还三心二意做什么?这种演出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你怎么这么笨?”    
    “二哥,我真的已经决定了,巡回期那么长,够训练替代舞者了,要不你找龙仔,他也可以跳啊。”    
    二哥手指猛地一拗,折弯烟蒂凌空抛出,划过一道漂亮弧线落进小碟中。现在她瞧着我,我想我认识这个神情,那是排山倒海的不耐烦。    
    “这是你的还是我的舞团?”她说。    
    坐在车上,望着滨海的风光,绕过了北台湾,东方的海际是上升的暖阳。我们分了几车列队前行,除了二哥留在台北忙碌公务,所有的团员结伴上路,前往宜兰探望卓教授。    
    克里夫从他父亲的公司借来了一辆九人座厢型车,虽然腿上还带着伤,但他坚持开车,我们依了他,这一车的团员一路上享受了优美的音乐选播,同座的荣恩告诉大家,卓教授静养之地,是她的独生女的住处。    
    意外极了,从来就以为太过度爱自己的人,不愿意制造下一代,但原来我猜错了,卓教授有个女儿,不是记得她从没成婚吗?    
    午前就抵达了宜兰,因为住处偏僻,卓教授的女儿相约在市区等我们,几辆车陆续赶到,大家先下了车见面,这个身材雄壮的女儿大约四十来岁,也姓卓,非常明显是个混血儿,但她说得一口宜兰腔的国语,言谈之间很有着男儿豪爽之色。跟着她的车,我们渡过了兰阳大溪,转下省道,再转入乡间小道,望海而行,没想到路还有这么远,只见路旁房舍越来越矮,景色越来越荒瘠,直到了一个遍地稀疏分布着野生铁苏的矮丘地,我们见到了那栋单独耸立的白色小楼房,许秘书正在门口等候我们。    
    进门前,我们先询问卓教授的女儿,见卓教授时可有任何需要戒慎之处,她爽朗地仰天笑了,说:“有什么好顾虑的?她呀,死硬得很,百无禁忌。”    
    我端详着这栋荒地上的屋子,看不出这是日常住家还是工作用地,猜不出这女儿做什么生计。    
    卓教授就在楼下的卧房里等着我们,一见面就展露了实在让我们不习惯的笑容,我想她的女儿所言不实,卓教授的气色非常灰败,她半躺在床上,插着针剂,缚着氧气管,她穿着一套纯白的睡衣,满室插了至少上百朵香水百合,向海的窗沿上,燃着一炉水沉香。    
    浓得像雾的强烈芬芳击败了我们,而且上着气管的卓教授并不方便说话,一一向她请安,献上特意为她准备的录像带之后,她的女儿就催促大家进餐厅一起用午餐,卓教授招手要我们向前,轮番摸了摸大家的额头,在她的抚摸之下,龙仔显出了腼腆的神情,他快速低下头,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包烟,正是卓教授惯常的那个牌子,大家都扬起了眉睫,又都笑了。    
    被她触及了眉心,我的泪水就滚落下来。    
    所以卓教授单独要我留下,大家都出去以后,卓教授皱起眉头挥挥手,指示我扶她坐正。    
    “整个舞团,就你最爱哭了,小阿芳。”她扯开氧气管,万分烦闷说:“憋死人了,点上,给我点上烟。”    
    显然卓教授又被禁烟了,卧房中并无打火机,我去餐厅找到阿新借火,回卧房给卓教授点上香烟,有人轻叩房门,许秘书在门口以手势要我噤声,她偷偷塞给我一只烟灰缸。    
    “上台的事情……不用说,”卓教授打断了我的话头,“不用说了,让我想象……”    
    她执烟的手挥至脸侧,像是下意识地想要阻挡听觉,只是力尽于半途,一道火光在我面前坠落至她的胸脯,我扶住了卓教授的手,看着她抽进第一口烟。    
    “大家都很想念您,教授。”我说。    
    “我想念台北。”她说。缓缓吐出烟雾以后,卓教授无尽欷地望着烟束,进入了属于她自己的往事,直到整根烟抽完,不待她开口,我再点上一根。    
    第二根烟燃起了她的谈兴,卓教授开始了她的凌乱叙述:“也喜欢巴黎,但是那时候我只想去莫斯科,去成了没?去了,半个欧洲都去遍了,最远还渡过地中海,到了摩洛哥,连没想过的地方都去了呀……”    
    “不是说您最喜欢纽约的吗?”    
    “唔?纽约?谁说我喜欢纽约?那么像台北,连走路都要小跑步的地方……你去过纽约没?没去过?告诉你吧,就像台北,我刚去的时候可不觉得,一句英文也不会说,到处被人骗,遇见法国人,高兴得好像见到了乡亲……唉,我的起步很早,加速太晚,你们只见得到我后来的风光,那时候的苦,没人知道哇……二十八岁,就跟你一样大,才没多大的年轻人,没前途,从零开始,四处被拒绝,偏偏尝过了票房红星的滋味,连要诉苦也没个对象,你说能找谁?连语言也不通,躲在租来的长期旅店里,闷得慌了,只有拼命读Saint-JohnPerse的诗集,大冬天,雪下成那样,你说像话吗?真不像话,一杯黑咖啡,摆在窗户前面,没多久就结了冰,用叉子凿一凿,再喝,每一滴都是你的坟,冰冷的黑咖啡,黑得像死亡,苦得像人生……”    
    那是Saint-JohnPerse的诗,我觉得她的谈兴虽好,但言辞飘忽了些。    
    卓教授的上唇被氧气管压出了一道深深红迹,不忍再看,我侧眼望去,她床畔的小几上,摆置着一幅陌生的双人舞影,这时看仔细了,是二哥和她的舞伴。    
    卓教授并没有停止忆往:“……然后就拜了一个老师,我告诉过你没有?没有吗?是你忘了吧?再告诉你一次,不要再忘了,真是个老师,本来是舞蹈基本教义派的健将,那时候退休了,老家伙一个,孤僻得要命,一个人住在Utica,半山腰上面跟鬼屋没两样的地方,你知道Utica在哪里吗?很远,离纽约那么远,但是他不让我搬过去,说什么也不给搬,他逼我在纽约城念大学,四年,跳念完大学和人文研究所,他要我在两个城中间来回开车,整整四年拼命开车,第一年更糟,什么都不教,就叫我劈柴,劈上一年的柴给他过冬,我每天赶着开两百里的车就是给他劈柴,最糟的是他的庄园车子还开不上去,把车停在山下,咬着牙爬上去,该死的上坡路,永远的汗流浃背,一路爬,一路用我会的四种语言拼命咒骂,天地都骂遍了,拿起斧头,再骂,我的一双手,就是那一年练出来的,你摸摸,我的手,摸摸看……你喜欢我的手,但是又讨厌我,不要我跟着你,我没猜错吧?……”


第四部分 尾声团圆的时节(7)

    我到此确定她的神智并不清楚,现在她已经转而使用英语了:“……你是在和我捉迷藏,我还不知道吗?知道,见到你第一天,我就知道了,要花上一辈子不停地想念你,在堪萨斯那一年,你说,龙卷风是天和地的交欢,为什么你心目中的美总是充满了毁灭感?在毁灭当中创作,你就爱这样吧?在创作当中做君王,这就是你要的吧?把我弄得那么远,现在你开心了吗?你说这叫做独立,但是没有人在身边爱着你,人要怎么去独立?搞成了这样,说我们聪明么,蠢得来不及去爱,我看见黎明的东方,却是你的西方……”    
    卓教授是在做诗了,我没敢打断她。    
    “……从纽约到Utica那一路,你老是开得那么快,快得叫我追不上,你还记得吗?那条路傍着的那条河?沿岸满山都是枫树和橡树,随着季节的变化,树丛从绿色转到深红……树阴真浓密,河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河上常有人驾着旅行用的风帆,那条河真长,穿出纽约就是海了,往北要到五大湖去,我们边开车边看着那些风帆……一趟车要开两个多钟头,一路上赶命一样,只急着快点走完……阿芳,”她突然换回中文喊了我的名字,原来又是要烟,再给她点上第三根烟,这次她不抽了,将燃着的烟搁在烟灰缸上,只是看着烟,她又说,“我来问你,你这一辈子最美的风景,在哪里?”    
    “……我想一想。”    
    “不对,不对!”卓教授生气了,鼓起余力使劲一推我的额头,“还要想,就表示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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