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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课堂外切不进同学的交际却又疏于表达,终至诸事不宜。我是一个静默得像影子的十三岁少女,惨绿的形象始终没能平反,三年如一日,上课时分秒等待下课钟声,下课时匆匆藏进学校的杜鹃花园里,手中紧紧握着我的小药瓶,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我的掌心永远冒着汗。
第一部分 隔阂我们的归程(5)
如今再回想那段岁月,只觉得愚蠢极了。我渐渐明白,青春期的辛苦并不能完全推诿在延迟入学,我的性情应该负更大的责任,只是不免又想,才那么樨嫩的一个少女,在天性的完成上还大有未竟之处,我的性情造成了我的窘境,孤单的境遇又不断添进养成了后来的我,这是两条交缠的锁链,绑缚出了我的二十八岁,察言观色,抱头求生,挥汗如雨,拼着命追赶同侪的舞步。
我很快就察觉了我的格格不入。首先,我是所有舞者中最年长的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卓教授刻意压低了舞群的年龄,除了我之外整体的平均年龄是二十三岁,不论在体魄上、言谈间、思维与生活方面我都不同于这群E世代舞者;而且舞团中只有我一个是外路人,其他团员要不是从舞蹈系借调而来的学生,就是一路跳上来的剧场明星。
这几年的上班生涯,虽然我努力维持着与舞坛的关系,但毕竟不同于学生时代那样大量的练习,事实上我的舞蹈梦早已呈半休眠状态了,却又复苏在体能逐渐下滑的此刻,我咬着牙发狠练舞时,益发怀疑卓教授之录取我是一个费解的玩笑。
玩笑也罢,总之复苏的就再也无法沉寂,一道火苗从我体内重新点燃,整天的紧张常常延续入梦,连在床上我也数度惊跳而起,几乎要喊叫着,我能跳!我能跳!只是暂时免不了要出错,只是太久没有暖身!
我接着发现,龙仔的地位更加出奇,他的确是个见习生,教室里所有的分内配备都缺了他一份,明白宣示着龙仔不算舞团中人,但卓教授容许他跟随所有的课程,排练时,龙仔有
他的固定位置,纯粹讲课时,龙仔坐在后排静静倾听,有时流露着困惑的表情。
倾听是个不尽达意的形容,龙仔可以连续几个钟头,以惊人的耐性注视着讲课者与所有的旁人,我们进行双边讨论时他就左右盱衡,当我们笑了他也春风满面,我猜测他多半是在想象,但是念及语言与真正的心意之间,不多半也带着模棱两可的隔阂。而说他安静,正好暴露了有声世界的肤浅,至少我渐渐这么想,内在的喧嚣没办法靠空气传导,我们与龙仔之间,只是发不出彼此能接收的声音。
龙仔跳得比我们都好,却是事实,所有的人心知肚明。当我们排练时,连舞蹈系学生来访也严禁逗留现场,卓教授吝于指教门阀以外的舞者,偏偏收了这样一个见习生。龙仔的身分是暧昧的,课堂外,他很知本分地帮忙各式杂务,这点讨得了大家的欢心,而练习之中卓教授对于他同样地不假辞色,并且从不迁就龙仔的听觉障碍,处处彰显了任他自生自灭的意思,这演变成了对我们全体的考验,舞剧中的主角未定,将我们维持在同台竞艺的紧张中,而且还存在着这么一个比我们更出色的见习生,大家都希望早日知道教授如何安排,我想龙仔自己也清楚,但他只是恰如其分地宁静着,宁静中闪亮着,他不炫耀,但也不犯错。
他究竟是怎么跳得如此合拍,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谜。都说听障者是靠着振动感觉韵律,依我看龙仔是凭记忆,和我所不能了解的灵犀。
我还注意到,卓教授面对荣恩时,总是和善了一些,这我也观察不出特别的缘由,荣恩跳得非常好,但未及龙仔那样好得过了头,荣恩惟一的特殊之处,在于她的年幼,荣恩是最小的一个,原来她才十八岁多。
自从面谈那一天先认识了荣恩,我们的缘分从此就源源不绝,她和我共享一个私物柜,荣恩的那一扇柜门拉开时,往往即刻跌出各种出人意表的东西,她根据每日需要,或者随兴之所至,在原本应该摆放上课用品的柜位内塞满了杂物,或是当天零食,或是化妆品、假发,或是一只旧得绽出棉絮的布娃娃,有一次从她的柜子滚出的一颗保龄球轰动了整个教室,同时也砸碎了一尺见方的地板,卓教授虽然生了气,却没有要求她赔偿,荣恩之得宠可见一斑。她的柜门内面,贴了一幅天苍地茫的大草原海报,我倒是觉得非常动人。对于我的柜位,荣恩也显得兴趣非凡,我在几天之内就打点出一个属于我的私密小空间,荣恩付诸以直截了当的刺探。
“那是什么?”荣恩一边嚼着鱿鱼丝,一边问我。
“矿石。”我说,那是个剖半的黑色石头,外表上其貌不扬,但是从切面望进去,可以看见一些尖刺状的浅紫色结晶,那是半颗水晶原矿石,因为非常珍爱它,我特别将它摆置在格层的上方。
“做什么用?”
“它是我的幸运物。”
“喔。那是谁?”她又指着我贴在柜门内的海报问。
“邓肯。”我很意外,这是邓肯最著名的一幅肖像,她竟没能认出来。
“那个瓶子是什么?”现在她指着我的小药瓶。
“药。”
“什么药?”
“气管扩张喷剂。”我说,料准接下来她要问那么气管扩张喷剂是什么,我自动告诉她,呼吸不顺畅时使用,“你懂了吗?我有时候气喘。”
“噢。”这下荣恩察觉了她的多事,她于是解嘲以一连串我看不懂的手势,然后更加倍累赘地说:“我不知道气喘的人还能跳舞。”
与荣恩道别,我搭最后一班公车回办公室。
这天因为额外练舞,耽搁了时间,回到公司时已接近午夜,在办公大楼前我抬头仰望,果然还有那几盏熟悉的灯光,这在意料之中,只是我希望不要碰见旁人。我的名唤“纵横”的公司是一栋真正的不夜城。搭电梯上楼途中,我紧紧捏着大门磁卡,今天将要最后一次使用它。当年在一片天真的情况下,通过层层甄试进入了这个地方,美其名为政治公关公司,肉搏战似的辅选工作令我迷惘,我非常希望拥有一些真正属于我的东西,真正对人群有作用的东西,只是又没办法将它实质化成一条路途。会在这家公司待上六年是因为惰性,整日埋首在伟大的选票分析中,忙着催化强化选票流向、议题研究、形象塑造、漂白我方、抹黑敌方……到最后我发现我的工作根本非关高尚与优美,选民是一串数字,这是一个数大便是美的世界,左右选票的不是人格,却是媒体,如果魔鬼懂得投票,地狱也可以组成民主社会……每当执笔写文宣,就格外感到人为的媒体所产生的神化的力量,而我是作伥其中的一只小小魔笛,虽然表现优秀,我的心始终不曾真正属于这个地方。
第一部分 隔阂我们的归程(6)
公司破例让我的离职实时生效,则令我感激万分,我的老板在全盘了解舞蹈表演计划之后,很有人情味地提议让我留职停薪一年,这无疑是为我保留了一条退路,而他清楚我是个临事处处保留的人。我的确是,否则也不会这样羁绊在心不所属的工作上。
进了办公室,迎面一群同事正要出门宵夜,一番交际之后,我终于得空回到办公座位上。匆匆挑了一只纸箱,我将所有私人用品归置其中,办公桌上有个崭新的活页夹,打开来一看,是昨天才派发的人事令,上面标注着我明年销假归队的日期,看着我竟然傻了,很有一个假释犯的心情。
抱着纸箱,离开前我先去设计部门,原本想敲敲门扉,但是望见里面那一具熟悉的侧影
,我不禁沉默了,多么希望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嗨,西卡达。”最后我轻声说,我发现我的嗓子是哑的。
西卡达完全沉浸在他的麦金塔荧幕前,被我的轻声细语惊吓了一般,他于是以手臂遮灯光,认出是我,笑容浮现在他爽朗的脸上,他没开口,抱着纸箱的我的双手已经乏力,但是我情愿这么站着,千言万语在宁静中穿梭,我知道他能了解我。
我们就这样无声对望着,我看出整个设计室只剩下西卡达一个人孤军奋战,他的桌上是一盘不知历史多悠久的宵夜,西卡达看起来有些疲乏。
“阿芳,借西卡达说个话。”一个同事打破了沉默,他从我身畔越过,带来了一整堆设计稿,我看着他们两人立即讨论了起来,在同事千恩万谢中,西卡达收下了这午夜急件,这同事做了个清宫朝廷的跪拜姿势,爬起来边走开边交代着,明天早上看稿。
“好,好。”西卡达说。
好,好。他说。总是这么说。他的工作台永不打烊似的。
西卡达是公司的美术主管,有个来头很大的名衔叫“艺术总监”,不知找谁给他取了这个具有西班牙风味的英文名字。他的案头有一粒奇石,上面是自己挥毫写就的座右铭“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淫,威武不能淫”,他自称“纵横奇葩”,只是公司同事都把那个奇字念成鸡的发音,他最爱哼的一首歌是“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他的天性洋溢着友善愉快,他最重要的办公用品之一是睡袋,西卡达忙起来可以连续整个月以公司为家,衣服送外洗再直接送回到公司接待处。每当见到他在公司门口签收衣服,再叫苦连天的同事也顿时自惭形秽,西卡达是整个奉献给公司的一个上班族。
文宣设计稿是我们数量最庞大的辅选工具,同事与他跳着脚争执稿件细节的情况时常有之,所以西卡达又自嘲他的设计部门是“茶杯风暴中心”。在我眼中西卡达是个非常英挺的男人,工作也出色,已经年过三十五岁却还没交女朋友,曾经一度忙坏了公司里的一群兼任红娘。竟日工作让西卡达早生了白发,两鬓越来越见霜花,西卡达颇为感慨,他因此又创造出一句伟大的格言:“对一个男人而言,重要的不在头皮以上,而在头皮以下三十几吋的地方。”这样沙猪式的促狭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大家都知道,西卡达是个男同性恋,我们全都知道,只是为了他的心情我们又故作浑然不知悉,我们顾全着他,他则顾全着全世界,西卡达是个大家族的长男,我隐约知道,西卡达曾经有过机会,和他的男伴一起出国进修艺术,西卡达绝对有走纯艺术路线的才赋,但是他留了下来,之后就来到了我们公司,我猜测着,西卡达不可能出柜曝光他的性向,只有完全寄情在工作中,结果隐忍成了这样苦行僧一般的男人。这么想着,眼前的西卡达就添了几分动人的沧桑,他身边的电脑蓝光闪烁,此时看起来,多么像是一幢过度局促的柜子中幽暗的微光。
“要走了,阿芳?”西卡达终于开口。
“嗯。”
然后我们又都无言。西卡达是我在公司里最亲近的朋友,对于我在选举年度离开,他不太谅解。
“既然作了决定,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两头忙了。”他这么说。
这是西卡达的含蓄,我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这么久以来,忙着参与舞团让我成为公司里的问题人物,不论是加班或是应酬,练舞都成了我例行缺席的借口,尤其是登台表演时节,公司常常要大费周章为我安排替代人事,我之能保得住这个工作,不只因为公司惜才,西卡达凭着他的权力,帮我左右通融是同样大的因素。
同时辅选与练舞,我忙得像是陀螺,其实近年来,到底有多想跳舞我早已经迷惘了,只是始终没办法接受自己成为一个上班族的事实,我不想将自己完全抛给一个公司,一个企业,仔细想来,我的问题在于不想将自己抛给眼前这个世界。多所保留让我在这个公司里格格不入,我根本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西卡达并非怪我临阵逃脱,他是怪我在工作上从头至尾都表现得若即若离。
抱着纸箱走出办公室,在电梯前我放下了纸箱,手上还握着那张留职停薪证明,我来到了电梯间的窗口,这是我和西卡达常常彻夜谈天的地方。一阵微风从窗口吹来,从十八楼的高度远眺半个台北城,碎钻般的流光闪烁不停,我的心里升起一股恍惚之情,“纵横”是我六年来的藏身之处,尽管不投入,在习惯上它几乎是个家,而此刻我就要走了,就要走了,这一走就不再有两头忙的情况,所以我凡事也就不再有借口,眼前的路却变得如烟迷茫。
魔鬼式的训练考验着我的决心,现在的我全身酸痛欲裂,耳畔还回响着更大的磨难,卓教授洪亮的声音如雷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