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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88-维迪亚爵士的影子-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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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幕落定时,眼前就像望远镜收紧聚焦一样,景象顿时历历在目。眼前竟然是一大群乌合散众,路上走满了人,恍如一支幽灵大军,通过尘沙粒子筛滤,再经白亮阳光照耀扭曲。他们又高又瘦,女人擎着包裹,还有许多孩童,和一些动物──狗与羊。这个场面如此浩大,直追电影《泰山》里面固定出现的画面──露齿执拗的土著伙众前行;此情此景同样恐怖,因为他们占据了整个路面。我们的车子根本就开不过去。    
    “他们在干什么?”维迪亚非常紧张。    
    我的车子就像一只小舟破浪航行在汪洋上,慢慢地穿过人群,群众缓缓地分开,不情不愿地。车子经过的时候,人们探头窥看,皱起面孔,还把脸贴在车窗上。    
    我说:“或许是市场刚刚散集,他们正要回家。”尽量不让维迪亚听出我的警觉。    
    “他们把整条路都堵住了,老兄。”    
    他非常神经过敏,发狂般喃喃自语──一大群卢旺达民众,挤进一条狭窄车道,偏偏又没其他的车子经过,只有我的小车,一英寸一英寸地驶过张着嘴的人潮。    
    他说:“我一点也不喜欢群众。”    
    不过,即使我开车远离他们了,道路也疏通了──虽然卢旺达的路上总是有人群漫着──车子还是开不快。路面上辙迹深陷,像草沿线丛生。再走远一些,我们攀高海拔,就可以清楚地近看马哈瓦拉山:集约耕作的山坡,栉比鳞次的泥砖小屋。我对维迪亚说,卢旺达是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国家。    
    他问道:“那些人是什么样子呢?”一面还回瞪路人注目探寻的眼光。


第一部:非洲误到刚果(3)

    我说:“相当暴力。”接着告诉他,四年前,刚独立那段时间,曾经发生过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暴动,胡图族人(Hufu)对抗图西族人(Tutsi)。胡图族长久以来都处于遭人鄙视的下层阶级,积怨深重,终于爆发为大规模的屠杀。我有个记者朋友,曾经亲眼目睹胡图人怎样酷刑虐待图西人的。他们先砍掉图西人的脚,再逼他们站起来。然后,他们再将图西人的腿及膝砍掉,当图西人死命撑在冒血汩汩的残肢上时,胡图人就看着取笑作乐。接下来还有更多截肢酷刑:切掉耳朵、鼻子,剜出眼睛,剥去丸,整个期间受害者都还是活人。数十万图西人就是这样给活活整死的,因此,这个国家后来就画地分据,图西人拿下布隆迪,胡图人占有卢旺达。    
    维迪亚听着,恐惧与厌恶,一脸苦相。车子里飞扬着卷进车窗的灰尘。关上车窗,又有窒息之虞。现在,维迪亚开始哼起调子来。    
    “图─图─图西,拜拜,”他用艾尔乔森的歌声唱着,“图─图─图西,乖乖。”    
    我们开到鲁亨格里的十字路口。左边是爬高上行到基加利的山路,右边则前往奇森邑(Kisenyi)与哥马(Goma)。夕阳西斜,我们坐着思考去向。维迪亚嚼着起士三明治,就着一杯热水壶里倒出的咖啡。即使在偏僻地角,食物稀少,他还是严格遵守他的膳食规则。    
    我说:“在基加利找到地方过夜的机会比较大。”他也同意了;基加利再怎么说,也是卢旺达的首都。我们未曾预定住房,又没有事先安排;我们只是狩猎北上,毫无计划地掠过丛林而已。    
    我们进入基加利时,暮色就像地上起雾一样,阻碍了道路视线,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可以看出,镇上虽然拥挤,也还是个非常小的小镇。那就是卢旺达的问题:人这么多,地方这么小。镇上三四家旅馆,没一家像样的。每一家我们都停车暂借问。维迪亚先是面露错愕,为什么要在这里停车──“这么低级的地方”──接着,无以避免地,失望气馁。我们连一个房间也要不到。    
    他说:“他们脏死了。”    
    “说不定,他们只是看起来脏而已。”    
    他没笑。“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咱们去美国大使馆碰碰运气。”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7点,在路上奔波十三个小时以后,我们竟然要面临无处过夜的窘境。大使馆关门了,不过,我们却找到一个美国女人,正在前院──她说,那是值班办公室──处理一个领事上的问题。    
    我说:“我们走投无路了。”再接着解释我是美国人,马克瑞瑞大学讲师,“我们在基加利找不到地方住。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们有间招待所,”她说,“你们今天晚上就住在那里吧。”    
     然后,我就跟她介绍我尊贵的朋友,访问学者兼作家V。 S。 奈波尔。值班官员从没听说过他,不过,那也无妨,一点问题也没有。她替我画了张地图,招待所离镇中心不远。我们就这样获救了,一人一间客房。她甚至还建议一家餐厅让我们用餐。维迪亚放心宽释了──我甚至在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都可以体会得到,或许,他就管这个叫感觉吧。维迪亚最在意不过的,就是清洁与秩序了。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插曲,纾解宽慰了他。    
    他看着大使馆的招待所说道:“真是完美。”然而,他语带悲伤,我猜想他只是累了。    
    我们在基加利一条后街上,找到那家餐馆,餐馆有个响亮的法国名字,类似La Coupole(圆顶阁)。维迪亚看起来还是抑郁自持,或许是因为我们在这里运气太好了。他曾经告诉过我,他愤世嫉俗的印度脾性是怎么养成的,还有,他对好运道特别疑心,他相信,福祸相倚,好运会招来厄运的。


第一部:非洲误到刚果(4)

    餐馆规模小,洋溢着上好食材、香草与新鲜面包的温暖香气。食客满座,白人黑人都有,个个都高谈阔论。经理是个纤细的比利时女人,中年迟暮。她显然已经疲惫不堪了,却依然温柔招呼,服务无微不至,一面迭声抱歉,生意太忙了。她给我们上了一瓶葡萄酒。维迪亚尝了一口,称说这是第一级的好酒,可是,当他说道,在这么烂的小镇上,喝到一瓶这么好的酒,真是何等可喜,他面色却益显忧郁。女经理听维迪亚这样赞美,服务就更加殷勤了。她跟他闲聊,恭维他法语怎么讲得这么流利。我不意间瞥见维迪亚的同情与悲悯。他被这个女人善良的性格打动,她在这种边疆地带,还勉力经营一家上得了台面的馆子。他钦慕她,就像他钦慕卡塔加山寨的少校一样,看到有人奋力克服各种困难,在混沌中开创秩序,就像某种殖民者一样。那个女人穿梭餐桌之间,上菜,添酒,倒水,叮咛侍者,折叠餐巾,重新布置叉匙。“这鱼哪里产的?”维迪亚好奇。“基伏湖(Lake Kivu)。”那女人回答。    
    他情感充沛地赞美那个女人。他看着她忙进忙出。然后,他环顾四周,说道:“几年之间,这里也会回归丛林的。”    
    他还是不改抑郁神情。他吃完他的鱼。我试着跟他聊起素食主义的话头,不过,他只是拿几个单音节的字眼应付,不甚热情。他喝掉了大半瓶酒。他一再地重复,这是一瓶好酒。那么,他为什么还不开心呢?    
    “你们美国人真幸运,”他终于说话了,“你来自一个强大的国家。总有人照顾你。要是乌干达出了乱子,严重的大乱子,你们的政府就会开一架飞机过来接你,直接把你,紧急空运出去。”    
    “紧急状态与宵禁的时候,他们确实这样保证过,”我说,“不过,当时,我反而挺如鱼得水的。”    
    “你是个作家。所以,你才没发疯。你可以定义和处理你的见闻。那一点很重要。要是你没那么做的话,你在坎皮的日子根本就撑不下去了。”    
    听他这么一点,我顿时生机泉涌。我写了什么?一堆诗,几篇散文,半本小说。我又出版了些什么?几乎没有。然而,对V。 S。 奈波尔来说,这位我钦佩的作家,我就是一名作家。他从阅读我的散文,以及我的掌纹中,看出我的前景来。    
    “紧急空运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吗?”    
    “这里的大使馆,老兄。你们的大使馆。我们没地方过夜,他们就提供招待所。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假如之前我们去敲英国大使馆的门的话,又会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老兄。爱莫难助。”    
    “我想,要是你碰上麻烦了,你的国家也会帮你脱困的。”    
    维迪亚说:“我没有国家。”    
    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伤感了。


第一部:非洲丛林地带相互扶持

    基加利,一点也不像个首都,即使以非洲的标准来看,还是贫乱得可怜。街道不过几条,看不见规模起眼的建筑物。基加利没有幅员,没有恒产,只有脏乱。道路铺设到市镇边缘。然而,基加利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蜂拥到这里找工作与觅食,感受身在群众之间的安全感。胡图族人挤满了这个地方,瞪着饥荒民众特有的警觉与贪婪的眼神,当他们看着我的时候,好像在盯着什么可以大快朵颐的食物,或是可以拿来交换食物的东西。他们在市场闲晃,沿着主要街道游荡,驻足在一处叫做大圣堂的教堂周围。主要街道两旁随处可见贫民区,与附近山坡上贫民群居的简陋小屋。    
    维迪亚说:“我想我们已经看完这里了。”    
    他说他不想去看那个大圣堂。教堂害他阴郁寡欢。他想避开市场。他说,都是些暴徒。人群拥挤。危险,臭气冲天。殖民时代的建筑、店面、黄色的灰泥高墙,墙垣上插着玻璃碎片,屋顶覆瓦的房子,他说,这一切比利时文化遗物,现在看来是已经被人忽略了,没多久就会沦为废墟。    
    他看到一株榕树的根系,穿透人行道的路面,树干倾倚在一座墙上,树根的节瘤与凸起,显露在破裂的砖瓦与路面石材上。    
    “丛林已经入侵了。”    
    我们在炎夏高温中,离开基加利,沿着来时路往回走,车行在辙迹深深的蜿蜒路上,回到鲁亨格里的十字路口。道路再度因为行人众多而几乎无法通行。    
    维迪亚说:“这路因为这些人给弄黑了。”    
    重回同样的小餐馆,维迪亚坐在啤酒招牌下面,点了同样一份起士三明治。我心想,素食者吃掉的起士三明治还真多。我就着搪瓷盘子吃了一客多筋的鸡肉饭。我们用餐时,胡图人蹲在一旁观看。我们离开时,将车开上西行道路,前往边境小镇奇森邑,它就在基伏湖畔。这个地方以走私客的巢穴麇集闻名。就像大部分的刚果边城一样,奇森邑同样弥漫着一股诡奇的气氛,因为这里也是白种佣兵出没的地方,名号通常都喊做黑杰克、疯狂麦克与巴伯队长等等。刚果东部大省基伏,以及东南部的省份萨巴(Shaba),经常滋扰不安。每当战争爆发,成群的难民只有奔徙越界。时不时地,愤怒的外侨或是白种佣兵出兵攻占,拿下一个刚果城镇,人们就惊惶出奔到卢旺达避难。    
    路上这些人很有可能也是难民,因为过去一个月来,迦马一带也是征战不歇。不过,再开一段距离,路上就一个行人也没有了。空旷的路面经过枯黄的树丛,逐渐转变为较浓绿、深密的森林,车子奋力颠簸在碎石坡上,那正在活跃的火山脚下。这条路九弯八拐之际,有个男人穿着白衬衫、黑长裤,手里提着一只篮子,我们驱车靠近时,他向我们挥手示意。    
    维迪亚说:“别让他搭便车。”    
    不过,我已经开始减缓车速了。    
    “你为什么要停车?”    
    “说不定,他遇上麻烦了。”    
    那人倾身探向车窗,问道:“你可以载我到卡乌马(Kavuma)吗?我错过公共汽车了。”    
    “上车,”我先用英语说,再用斯瓦希里语说一次。    
    那人侧身滑进后座,向我们抱歉,他不会讲英语。    
    维迪亚说:“我的法文也不是特别灵光,偏偏也就是这么回事了。恐怕还要请你包涵我难听的口音。”    
    那个非洲人说:“你的法文讲得比我好得多呢。”    
    维迪亚发言抗议,语气甚至还有些不悦,然后,他就一语不发了。那个非洲人也一样。维迪亚生气了。他一开始就不乐意我让人搭便车的。他深信,非洲人专门爱占外侨的便宜。    
    车子走了十英里路以后,那个非洲人说,他的村子就在附近。下车时,他再度恭维维迪亚讲的法文,身影随即消失在树丛间。    
    维迪亚还没开口说话以前,我先说:“我在非洲过了两年没车开的日子。我到哪里都跟人家招手搭便车。人家也都给我方便,让我上车。所以,我也会让他搭便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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