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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可是,我讨厌写书评。”
“他们总是要你判定一本书。所以说,书评里一定要归结到某些结论。大部分人即使把一本书从头到尾都看完了,还是不晓得自己究竟对这本书有什么感想。”
第二部:作家的作家伦敦午餐行(3)
酒侍者走到我们桌边。他穿着一身黑,脖子上一圈金链子,乍看还可以混充某个佩戴纯金官衔名牌的市镇首长。他看维迪亚手上还夹着酒单。
“您决定要点酒了吗,先生?”
维迪亚对着我说:“咱们来瓶货真价实的酒。咱们来瓶经典佳酿。一瓶勃艮第白酒。”他手指头点在他的选择上,“第七十八号。”
“非常好,先生。卓越的选择。要我现在就上酒吗?”
维迪亚点点头。桌上随即搁上一只水珠凝结的银桶,酒瓶旋开,软木塞细细品闻。那是一瓶普利格尼─蒙特拉歇。维迪亚吸啜少许,就将酒液运到嘴里齿牙周边品尝。
“好酒,”他说着,“风味丰富。这一类的葡萄藤根扎得很深。才会有这么复杂的味道──你尝到白垩土的味道了吗?”
我也啜了一口。白垩就该是这个味道吗?
我问道:“这酒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拿起酒单,佯装做寻找酒名的样子,匆匆浏览过价目。这瓶酒竟然要价十一英磅。我即将交稿的书评,税后不过只有十英磅。
“你们加州酿酒葡萄藤子的根就浅多了,降雨过多的缘故。这样也不坏──各有千秋。你体会一下这两种酒的不同。这些法国酒的根扎得深哪。”
侍者推来一辆载满牛肉的小推车。车上盛着每逢星期四的“午宴餐点”,烹煮过的牛腿根肉。维迪亚挥手叫人推走。我心想,假如我点了兽肉佐餐,恐怕会对维迪亚不敬,只有转而盯着“波淞”(Poisson,法语“鱼”)看。这本菜单多半是法文写就的。
“英国文坛会征募新人,”维迪亚说,“这一点,不是那么广为人知。他们总会提拔新人。他们会腾出空间来。这里的文坛没有排外专属性格──而是像选秀一样。”
侍者在他身后徘徊,可是他故意视若无睹。那人让我心里发毛。
我的手指指在杏仁烤鳟鱼上,说:“我来一份烤鳟鱼吧。”
“要不要点些开胃菜呢?”
“龙虾浓汤。”
侍者一一记下的时候,维迪亚说:“这个主意好。我也来一份龙虾浓汤,接着再上蒙地卡罗鳕鱼丸。”
“蔬菜呢?要不要我帮您准备一份什锦蔬菜?”
维迪亚说:“那样就太好了。”他又啜了口酒,吸咂通过他的牙龈,接着说道:“像你本身这样的作家,即使是美国人,还是可以成为英国文坛新血,然后,你就加入了他们。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选上你。我想,情势早就已经为你开展了。你的名声也逐渐壮大。下一步就全看你自己了。”
“罗伯特·洛威尔也经历过同样的过程吗?”
“我认为洛威尔狡诈虚伪,你不觉得吗?”
这个时候如果提起,他还一度客居洛威尔的纽约住宅,未免就太不识相了;好几封维迪亚寄给我的信上,也将洛威尔家当作回信地址呢。维迪亚还帮《倾听者》杂志专访过洛威尔。我在写书搜集资料的时候,也读过这篇访问。
“他的诗非常好,”我说,“《疲惫男爵的城堡》、《生命研究》。”
维迪亚说:“我很确定,要我去评审美国人的诗,我一定是个蹩脚的裁判。”这是他的讲法,表示说他讨厌洛威尔的诗。不过,他专访的文章里可没这么说。
侍者端来我们的龙虾浓汤。吞咽几口之后,我说:“可是,洛威尔也很疯狂,不是吗?”
“他可一点儿也不疯。”
“你认为他是个骗子。”
“彻头彻尾,十足的大骗子。”维迪亚专注在他的汤上,他汲饮斯文,连握持汤匙的角度都详加考究。
我说:“他进进出出精神病院,满嘴巴唧唧喳喳的。”
“他装的,”维迪亚说,“如果有人要实现自己的幼稚症幻想,医院就是再好不过的场所了。”
“他的住院诗读起来挺吓人的。”
“我对他的住院诗一无所知。我该找来看看吗?”
“那就看你自己怎么决定了。他的太太,卡洛琳夫人,怎么样呢?”
维迪亚将他的汤匙安在一边,上身前倾,说道:“个把月以前吧,一场晚宴上,我就坐在她旁边。”他扮出他专有的嫌恶鬼脸,挤眉弄眼,五官扭曲得像只卡莉面具,“她身上好臭哇。”
第二部:作家的作家伦敦午餐行(4)
我哈哈大笑,可是,维迪亚还兀自皱着眉头,不住吸嗅。
“洛威尔非常看重这个头衔,”他说,“头衔究竟算什么?美国人怎么会对头衔这么着迷啊?”
“那是因为我们那里没这回事儿的关系,”我说,“再怎么说,头衔还是一桩大事呀。”
维迪亚说:“头衔根本就是废物。”
侍者站在一旁谛听,表情看不出来他同意与否。他显然拿不定主意,在这样典雅讲究的地方,当个制服侍应生,资方长期训练他要仰望尊重某些他此生无望企及的名号。
他一面说着:“请留意,两位男士,盘子很烫。”一面将鳟鱼摆上我的桌前,再给维迪亚端上他的鱼丸。接着,他又大费周章地帮我们上菜,手里运着两柄汤匙,充当大夹,布上四种不同蔬菜。
侍者离去以后,维迪亚开始用餐。我等着他对食物评头论足。他什么也没说。
“我有个主意,头衔应该摆在邮局里卖,”他说,“你可以像付钱买电视许可一样地购买头衔。你进邮局去,买几张邮票,贴在一个小本子里头。累积起来。再去多买几张。集满几本小册子。三本集邮册可以给你换上一个帝国勋章。集满六本可以兑换帝国军事勋章一枚。集满一打集邮册可以受封骑士。”
“这样还算公道,头衔的价值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我们继续用餐,维迪亚还在铺满餐点的餐桌上,唠唠叨叨地数落着受勋者名册,一一诋毁。
侍者回转,收去我们的餐盘,再递上甜点菜单,同样满纸法文:鲜桃薄片、糖渍、悬钩子浓汁、还有一系列的精选起士。
维迪亚说:“我不用。”
“咖啡?”
维迪亚说:“嘿。”
餐厅走廊响起一个小孩儿哭号的声音,孩子给人家抱进怀里,扶梯而下时,哭声就渐渐止歇远去。置身于这样华丽夸浮的陈设中,听到儿童嚎啕,反而触动我的心弦。
“天哪,”维迪亚说:“有谁会带小孩儿上餐馆啊?”
“意大利人总会带孩子上餐馆的。”
维迪亚说:“低等农民气息。”接着他又滔滔不绝地厥词不休。只是,我早就听过他这般说辞了,他又扯出所有讲到小孩的文章。怎么就没人针对像维迪亚这种经过理智考量,决定终生不育的人,写上一篇文章呢?
我耸耸肩,却觉得自己像个懦夫,不敢告诉他,其实,我有多爱我的孩子。在我准备从铁工厂出门之前,马歇,我的长子,跟我说:“到伦敦买一本瓢虫书给我!”他的弟弟,路易斯应和着他,“书!书!”坐在餐馆里面,光是想到他们,都叫我心里作痛。我好想他们。
维迪亚说:“前几天,有个工人来到我们家,”他脸上微笑,笑想着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话。“他跟我说,他在上工的时候,心里却在想念他的小孩儿。你相信这种鬼话吗?”
“我信,我现在心里就想念着我的孩子。”
“是嘛。”
他一旁自顾放言,侍者趋近,桌角一端搁上一只白色浅碟。浅碟上一张账单,对折。现在账单杵在我们中间。维迪亚的“是嘛”制造一股静音效果──他这里如此明显地表示意趣,适足以标榜出完全相反的态度──不信、不解、不耐──而就在这阵沉默中,我伸出手指按住账单,擦指之间摊平账单。
维迪亚一看我端详起账单,顿时就心不在焉。他往后坐,表情沉着有神。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当中。
我说:“11磅64便士。”
维迪亚微笑。他装聋作哑。他耳中听得附近一张桌子的美国食客说道:“我很乐意付钱搜购。只要我们在国外用餐,内人总喜欢搜集餐厅菜单,尤其是我们在欧洲旅行的时候。”
“你听见没有?你们美国同胞就是这样子。”
我从皮夹子里捡出四张五英镑的钞票。现在,我只剩下两张一英镑的了。
维迪亚说:“这样就好了。”
“小费怎么办?”
“那样就很慷慨了,”他说,言下之意,20英镑就绰绰有余了。“那样就可以让他非常开心了。安东尼·伯吉斯给服务生吓倒过,小费出手才会那么阔绰。他对出租车司机也是一样。”
第二部:作家的作家伦敦午餐行(5)
我将20英镑搁在浅碟子上,再由前倨后恭的侍者收走。现在,我口袋里扣掉巴士车资,就只能在火车上买一罐双钻啤酒。晚餐已经泡汤了,瓢虫书也一样。
维迪亚说:“我们可以走了吧?”
我们经过伯克莱广场,步行到皮卡迪利,继续谈着写作与出书。我充耳不闻,更无心了解。我感觉软弱匮乏,近乎虚脱脆弱,每当我跟人家打赌输了,或是意外发现账户透支时,就会产生这种相似的感受。这次则是因为,我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一顿午餐上面。维迪亚则愉快活跃,个中缘故正好跟我相反:我破产了,他却捞饱了。此刻,他名副其实地精力充沛,充电饱满,好像,我开销这样一笔费用,看他这般开朗,听他喋喋不休,还是划得来的。
他说:“千万不要为你的书担心。”现在,他碎嘴长舌,还语多激励。“书没写完之前,你怎样也猜不到这部作品是在讲些什么。”
他精神抖擞,不过,这也是他一贯的教谕方式,我在非洲的时候,也因此获益良多。他刚刚才吃香喝辣,干尽大半瓶勃艮第白酒,却不费他分文半子。他敞开话匣子,因为这是他表达感激的方式。
“你每天写作,每天都会有所突破。一路下来,你就会有一连串的新发现。你一写完,整本书的走向连你自己都吓一跳──你说不定还得回头修理开始的部分,因为,你已经发现自己究竟表现什么主题了。”
他在杜克街上,佛克南与梅森百货公司附近,突然转身,要我沿着下坡走到半途,一家艺术经纪店铺橱窗里挂着两帧印度版画。
“我希望你有空再来这里,看看这些画作。你有钱的时候,也不妨买下来收藏。这是丹聂尔,以铜板蚀镂法画的印度。这两幅画有多可人哪。”
可是,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我益发感觉虚弱、疲软、无助,甚至还有些耳背,痛失二十英镑,就像经历过一次截肢手术。
“维迪亚,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到伦敦图书馆一趟。就在圣詹姆士广场角落。”
“我是说,将来有什么打算?”
“千里达,”他说,“回去当当女王蜂。再去南美洲、阿根廷。”
他突然闷闷不乐,看起来举棋不定,眺望前尘,雾中寻觅不着线索。
“我什么都不想再写了。我觉得,我想说的,都已经写出来了。”
我们并肩站在杜克街狭窄的人行道上,出租车喧嚣驶来。街道一端佳士得刚刚结束一场拍卖,维迪亚说。人潮蜂拥而出,骚动纷扰,犹如戏院观众散场,突发群聚的乌合之众,各个衣装相仿。
维迪亚说:“我可能再也没有话说了。”
他凝视着那对铜板蚀镂版画。一幅画面上描绘着英国国旗飘扬在印度大陆上:印度人、英国人与马匹围绕着一栋气派非凡的建筑物,像是一座大帐篷。《赛马场会场,马德里附近》。
“是的,我可能再也没有话说了。”
我说:“我会待在多赛特的。”我双手攒拳塞在我空空如也的口袋里面。
“你不会有问题的,保罗。”
“我要是不会再见到你的话……”
我伸出手来,不过,维迪亚一心还沉溺在无话可说的可能当中。反正,他鲜少握手,即使他跟人握手,他握起来还是疲弱不振,不情不愿,似乎担忧着被人玷污一样。
他说:“我要往这边走。”
“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