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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88-维迪亚爵士的影子-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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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啊,那路程有多久哪?”    
    “约莫五个星期。”我心想,自己时间掌控得满好的。


第三部:维迪亚爵士的影子活在兄长的阴影下(2)

    “五个星期!”他像一尊帕夏般端坐在坐垫上,抽着香烟,呷着热茶。圆胖的脸颊随着他笑逐颜开,不断颤动,“你还真是个自虐狂。”    
    “火车旅行有时候也挺有意思的,”我说,“像是东方快车。有些土耳其列车。阿富汗西北部赫拉特(Herat)的清真寺。还有开伯尔隘口等等。”    
    “继续啊,攻上开伯尔!”接着,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昧讥嘲,对话就沦于乏味无趣了。这也不是新鲜事了。我总觉得,他的揶揄当中隐藏着嫉羡,而我也清楚,要是我反唇相讥,他铁定暴跳如雷。    
    我微笑,轻视他的嘲弄。新德里的十月,二十五年前。两个三十岁男人同坐在花园里,心里各自盘算着一本书。他有个文名满天下的哥哥──他不会有事的。可是,如果我游毕返乡,还写不出书来的话,我就灭顶完蛋了。    
    “你这一趟奔波下来,打算干吗?”    
    我说:“写一本游记,旅行书。”    
    “我不晓得你还写旅行书。”    
    “只是一种尝试而已。我需要钱。”    
    “所以,你就想像别人一样写印度吗?”    
    “不。我要写的是这一趟完全的旅程。我要搭火车经过马德拉斯到斯里兰卡。然后,整个行程──加尔各答、仰光、越南、日本。再搭跨西伯利亚火车回家。”    
    我不该跟他讲这些的。他爆出狂笑,笑到喘不过气来,笑到呛着,噎到他鼻孔喷烟,一张大脸涨得通红。    
    “我想,圣诞节之前我就会回到家了。”    
    他说:“我星期三就到家了。”    
    今天是星期一。我好想回家。我自觉意气消沉,就回到旅馆,想要拨电话给我太太,偏偏没接通,只有静电如浪潮的杂音,以及电话线一端微弱不知所云的语音。我思乡心切,一夜无法成眠。    
    第二天,西华和我又碰面了,同样也是意外相逢。他在餐厅里有个好包厢,我离开的时候,凑巧经过。他把我喊住,然后点了咖啡。他的咖啡桌上散落着纸张,还有一纸电报:恭喜荣获霍桑奖。星期三盼你早归。爱,珍妮。    
    他刚刚赢得一项文学奖。他就要回家了。他太太爱他。真是幸福──无上的幸福。    
    我问他:“你觉得印度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又呼号着咆哮。    
    这就是他跟别人对话的方式。听来像在寻衅找碴。他让你问他问题,然后,他回你一个毫无帮助的答案,再就是阴沉不快地哄然大笑。    
    “跟某些我去过的地方相比,这里可以算是天堂了,”我说,“伊朗。喀布尔。白沙瓦。”    
    “那就是粪堆吧!”    
    接着,又是一阵狂笑,像是某种形式的标点符号一样,充满嘲弄意味的惊叹号。我只能从他的笑声里听出紧张焦虑与刚愎顽固。多年之前,和我在伦敦共度圣诞的年轻伴侣,已经长成一个相当乖戾的人。    
    而今,他坐似塔来立如山,印度骄阳之下,如此硕大的形体害得他行动缓慢而笨拙。他看来局促不安。他烟不离手。他啜着威士忌。他给我的印象,不是个愉悦满足的胖醉汉,而是个不开怀的酒鬼,困惑,不快乐,而且愤愤不平。    
    他活在维迪亚的阴影底下,我也一样,不过,顶着聪慧兄长的阴影,可是最为黯淡的处境了。然而,他的知性生活就开展在偶像崇拜维迪亚之时,这尊偶像在1950年离开千里达,当时西华只有五岁,而偶像从不在家。西华变成维迪亚的忠实信徒,深受维迪亚的影响,以至于只要他落笔为文,读来就像在拙劣地模仿维迪亚一样。西华撰文企求细腻,结果却是浮夸盘文,故弄玄虚,虽然说,他在杂志上写作家与人物的写手眼中,还是比较“性情温和”的奈波尔兄弟。还有,他出于虔信的举动,连维迪亚都称奇不已:他将整本《神秘的按摩师》默记在心,倒背如流。记忆背颂神圣的经文,表现了无上的尊崇,可是,西华自己的散文风格也同时死刑定谳。不管他怎么揶揄我,我还是无法不对他感到一丝丝惋叹。


第三部:维迪亚爵士的影子活在兄长的阴影下(3)

    然而,当时在印度,我羡慕他即将飞回伦敦。我咒怨着自己时运不济,为什么我就得独自踏上漫长旅途。电话不通。我收不到邮件。我就像个年老、与世隔绝的探险家一样。确实,独行让我见识更广,独行也让我因为经验而改变。不过,倘若有人说:“这里是一万美金,拿去,不要再旅行了。”我一定立刻掉头,跟西华一块儿搭上飞往伦敦的班机。    
    有个年轻的印度女人在餐厅里四处闲晃。她盯着我看。怎么着?印度女人从来不曾这么大胆。她碰碰我的手臂。“嘿,我去过美国。”她牵起我的手,挤了一挤。这是种印度人的表达方式,就像在说,“上我吧,我是你的了。”她直直地盯着我的双眼看。    
    她说:“我不会咬你的。”她扑了粉的脸庞与鲜红嘴唇与锑墨般黑得发亮的双眼,给她戴上一张春情荡漾的面具,我心里要她,同时也怕她。    
    她说:“你怕我啊?”    
    “没错。”    
    她嘴里被槟榔染红的牙齿,直出一幅“卡莉,毁灭女神”的画像。她拉拉她的纱丽,再度扬首欢笑。跟她做爱,我不会害怕──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狂野;我怕的是接踵而来的诸多滋扰──气愤填膺的家人亲友,挥舞着刀剑斧刃而来,我的股里可就危在旦夕了。凡事在印度都有个价码,一晌贪欢通常都要惩以刑罚。    
    那天晚上,和西华饮酒饯行的时候,我又在庭院里看到那个卡莉女人。    
    “你看到那个女孩没有?”西华说道,“我今天早上才跟她睡过。”这回他的笑声暧昧甚于从前,“她真的很疯。我觉得,她真的很疯。”    
    那个早晨,他搭机前往伦敦领取他的文学奖,重新回归日常作息──好个走运的家伙。同一天,我搭上开往纳格浦的火车。我将“第桑四界”写入我的日记,这句话也在我的书中找到一席之地,只是没将西华的名字安上去而已。经过马德拉斯,到达印度南部以后,我继续南下到斯里兰卡,再往前走,走得更远:缅甸、越南、日本──前进,缓缓地走进未知之境。    
    圣诞假期到了。我还在西伯利亚,瑞雪隆冬。我竟然还在这段要命该死的旅途中!我奋力挣扎。最后,新年前后,我终于回到家了。我写了我的书,一年以后,书出版了。我清掉了我的账单。    
    然后,我又在宴会上碰到西华。    
    “又搭火车去了吗,保罗?哈哈哈!”    
    现在,我很确定这是嫉羡的笑声了,而我也怜悯他,他的笑声不言自明。    
    


第三部:维迪亚爵士的影子兄弟俩大不同(1)

    维迪亚认定自己的形象是个对抗逆境的奋斗者,而西华则体现了一个宠坏了的,受到过度保护的孩子,或许,这也是相当精确的观察,不过却让他们的关系棘手而难以拿捏。我对他们的童年所知甚少。显然,西华在牛津求学的日子好过多了,而当他决意写作维生之时,出版公司纷纷大表欢迎。他大哥是个作家,小弟当然也会有些天份。西华痛恨如此推理,却也从中得利不少。    
    维迪亚说:“他就会抱怨,成天找借口。我父亲就是那个样子。”    
    他们的父亲,席普萨德,一直是个我不了解的谜,不过,既然毕斯瓦先生就是以他为蓝本虚构的人物,就可以帮助我了解这个人。毕斯瓦先生的某些特征也可以在奈波尔兄弟身上看出来。多半时候,我看西华就像个受苦受难,却年轻许多的,拙劣的维迪亚翻版──乖戾而迟缓,痛恨这位有名又可怕的兄长投射在他前方的巨大身影,他可以悄默无声地不见踪影,偶尔出现,开口就毫不客气,直接武断。    
    西华总是学着维迪亚,嚷嚷着写作如何艰苦,每个句子都害他殚精竭虑,劳心劳力(我总想嘲笑两人,跟他们说:“要是人在海上航行的话,写书不是更困难吗?”),西华还更胜维迪亚一筹,每每停笔良久,不事写作。他将怠惰标榜成自己突出绝伦的天赋,然而,真经过他费事涂写的作品,或许是他非凡惊人的心血结晶,偏偏,文字本身倒无啥出奇之处。他只是空有一张嘴终日自我吹捧而已。维迪亚说他太懒,又酗酒过度。他说,西华的肥胖完全是自我纵溺以致。要是我听了他的描述而迟疑不信,维迪亚也会坦承自己断言过于无情。除了西华觉得写作很难以外,还会有其他更简单的解释吗?不过,又有谁说写作容易来着了?    
    “西华在维迪亚眼中,根本就一无是处。”稍后,与维迪亚长期合作的资深编辑黛安娜·艾特希尔曾经说道,“他心里成见已定,西华迟早会害自己出丑,并让整个家族蒙羞,而且,他还会嗑药染瘾,沦落成一个没用的废物。这是种深沉的焦虑。他对那个孩子很冷酷,真的很残忍,不管他做什么或是说什么,他都会说他是个笨蛋,真的,骂到让西华只能坐在一旁,什么话也不敢讲,因为他一开口就被维迪亚打断。”    
    “他很不快乐,”维迪亚说,“这又是为什么?”    
    维迪亚之所以能够保持心平气和,就在于他的信念,天道好还,凡事万物都是公平的──不论是在人类施为之间,或是在自然与艺术之间亦然:不是武断或随机的,而是屡试不爽地自然公平。善有善报,艺术修养也会让你自己进步。优秀的作品总有出头那天,不诚恳的写作迟早会遭到扬弃──虽说,不论任何写作,时间还是个因素;作品高低互现,起伏升降,还是要耽搁上一段时间。倘若,技巧显然低劣的作家,写出一部畅销书来,表相背后一定另有缘故。维迪亚并不全然摒弃广受欢迎的小说家。他说:“说不定,那些书里也有些东西。”他的意思是,不管表达的有多粗糙,人家书中还是有些启发或是真理。他认为乔治·华莱士所言“蠢蛋知识分子”,一语道尽学术生涯的堕落实况,而他也借着引述与赞同华莱士的箴言,来嘲讽美国人,并深感快慰。伊弗林·沃也援引类似的方式来激怒美国人,说:“厄尔·史丹利·贾德纳是你们最优秀的小说家了。”    
    不过,维迪亚只是半带揶揄而已。他真心相信,人生没有几桩意外。某些事情,你自以为是意外,其实,根本就是你活该,就像某种业障一样。我第一次听到“业障”这种字眼,还是听维迪亚说的,正如他也是我经验中第一次听人家用vibration(感觉、印象)来表达intimation(示意、暗示)的。他同样以为,某些人内在的障碍与迷惑,吸聚了厄运加身,其他人则是活该自找的。事情进行得不顺利?维迪亚鲜少对任何人的呻吟寄予同情。一定是你自作孽不可活。文学奖学金、自由支配的零花钱与赞助人的银子都写不出书来;写书只有靠作家自己,而优秀的作家是不屈不挠的。这不是宿命的说法,也不是毫无怜悯的无动于衷,相反的,这是维迪亚执着的宇宙和谐信念,而他也再三重复,现实生活中,你值多少,就会得到多少。    
    正如维迪亚有言,西华确实爱抱怨。维迪亚也充耳不闻。他认为小弟的抱怨根本就无病呻吟,只是西华在自我纵溺罢了。“他只是要别人注意他。全在作秀。别理他,他就会闭嘴,不再抱怨了。”    
    就算维迪亚对我美言有加,也无事于补,而维迪亚称赞我,也只是基于同一个原因。他说,我书写得好不是拜运气或是意外之赐,而是因为专注勤奋与辛勤工作的缘故。“你明白了吧,保罗,你言之有物啊。”我不常抱怨,不过,话说回来,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早在我能出书卖钱之前,我就已经摸索出一条写作为生的路子了:一年出版一本书,杂志邀稿有求必应。而且,深恐陷于穷无立锥之境,我总是量入为出。


第三部:维迪亚爵士的影子兄弟俩大不同(2)

    有讽刺意味的是,我见到西华的时候,比见到维迪亚的时候还要多。我们年龄比较相近──他只比我小四岁──因此,我们共同之处较多,彼此认识的熟人也多──举例而言,强纳森·雷班,他就说,他觉得西华只想搞触击短打,焦躁不安,动不动就语焉不详地格格发笑。西华不像维迪亚那么坚强,不过,这也是他好命的地方,身为杰出作家的小弟,他出版的路子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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