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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几秒。甚至连几秒的时间都不到──只有几百分之几秒吧。他朝着我的方向瞥了一眼,还是没瞥到我,接着就从一个英国老兵,迅速蜕变为一个小印度人。变成加纳施·雷姆苏迈尔。
伦敦街头踽踽独行的小个子印度人,脸上往往带着迫害受难的脆弱神情。他们知道英国野蛮人与一帮平头小混混环伺一旁,随时准备对他们下手。而且,假如他们真的挨打了,又有谁来解围助拳呢?街头杂碎专挑身型最小号的印度人加以嘲弄。因此,加纳施绝对避免目光接触。在一个有如惊弓之鸟的印度人眼中,我跟我儿子就像一对恃强凌弱的,专门恐吓巴基仔的无赖,几乎把持了整个人行道,准备要他好看。
第四部:逆转意外相逢(3)
维迪亚!真的是他。在这样一个居民多达750万的都市里,我们的路径竟然奇迹般地交逢了。他面色忧惧,盯着我──不光是忧惧,还带有深刻有如恐怖憎恶的神情,因为,他看到两个危险的组合,一对讨厌的本尊和分身。而不过一时片刻之前,他在想些什么?不消多疑,他的加纳施妄想症一定在他眼前产生许多对他奚落辱骂的面孔:猴仔、痛恨书本的长毛怪兽;鸡仔先生裹着长袍,踩着凉鞋;卡非,西印度群岛上,面目紫黑的非洲人,身上装饰性的疤痕,胯下晃着硕大的老二;伦敦周围各郡跳出来的劣货,对他吼着:“你写的书内容不实!”醉鬼与民族阵线喽与莫斯莱分子以及对移民心怀仇恨者,还有那个在他写《抵达之谜》的时候,就在这条路上欧击他的家伙——所有他个人的鬼神学论中,形形色色的乱舞群魔,纷纷出闸,乱他心目中的太平文明。他一直心惊胆寒。而今,眼前矗立着两个邪恶的孪生兄弟,一对小太保,专门恐吓巴基仔,跨着大步走向他,穿着他们的马汀大夫皮鞋,就要狠狠地踹翻他的屁股。
“维迪亚?”
“保罗!”闷闷地一哼,发自两扇疲惫而饱受烟害的肺叶。
他抬头望向马赛尔,仰首的角度害得他帽子差点儿滑落,因为马赛尔的个头几乎是他的两倍。
“这是你的儿子!”
“马赛尔。”我的儿子说道,一面伸手过去。
我问道:“你要上哪儿去?”
他不耐烦地说:“我刚刚用完午餐。正要往公园小小散步一会儿。”语音紧张不安。
他嘴里说着,脚下又准备快步前进。从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已经暌隔一年有余,可是,他看来还是急着脱身走人──总还是,悸动难平的样子。
为了让他停下脚步,我说:“你的书进行得怎么样了?”
他说:“再过一个月,再过一个月,”换上一口气,似乎还是急着想往前走。“这本书费了我偌大的工夫。”
我说:“我也听说这本书很不错。”只是凭空瞎诌一句评语,口头上竭力纠缠,争取时间,但盼他能停下脚步,让我能思索一下。我有话要跟他说,只是,我究竟要跟他说什么呢?
“我得走了。我要去散步──”
我浑身发热,我紧张得颤抖,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结结巴巴地说道:“维迪亚,你有没有收到我给你的传真?”
“有。现在,我一定得──”
“难道我们不必讨论一下吗?”
“用不着。”他几乎要侧身逃开。他横向移动,微微躬着身子,往下压了压他的帽子。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他往后缩了缩嘴巴。他的脸色益发凝黑。他的嘴角向下扭曲。那正是我在乌干达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脸上那副无助而饱受折磨的表情。他按在手杖上的指头发白,紧紧握住杖头。
“和血吞下,自己走啊。”
他走开的时候,我心里突然想起四个字,“仓皇逃离”。他走远了,模仿人的化身。他忧惧满怀,而且他急着走避。
原来,这一切他都知道。结束了。我一点也没想要去追他。再多说也没有用了。我也了解某些事情结束之时,所引发的震撼,就像给人家猛地刮了一记耳光一样──我全身血液翻腾奔流,痛楚不已。我的朋友,提起她在奥瑞岗州遭到维迪亚羞辱时,说道:“就像给一块两英寸厚四英寸宽的木板拍了一记。”
望着维迪亚朝着海德公园仓皇逃离,我注意到一件颇为惊人的事情。这样一个明亮耀眼的四月天,阳光斜射进格洛斯特路,维迪亚身形非常渺小,而且还在急速地缩小中。此外,似乎他在到达肯辛顿路之前,就会消失一样──如此微小,其实,他根本没有投射出身影。少了影子,他看起来比过去还要袖珍,以及更加黑暗,彷佛他不是个实体。仿佛,他就是影子。
“和血吞下,自己走啊。”一如往昔,这又是一句刺激性的训示。可是,他讲的话要比他的样子硬杠多了,因为,他看起来确实就像个维迪亚·乃─波尔爵士。
马赛尔说着:“真是个蠢蛋。”
我觉得晕眩,因为我终于解脱了。我看了出来,一段友谊的结束正好开启了某种理解。他选择了我,我也因此被他禁锢;在他排斥了我以后,我终于重回自我,脱离他的阴影。他释放了我,他让我睁开双眼,他给了我一个主题。
我们走到克伦威尔路之前,我已经在脑中开始构思这本书了,就从我们相逢的开始写起。那就是最重要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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