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对我这样百依百顺,亦不因我的缘故改变她的主意。我时常发过一阵议论,随又想想不对,与她说:“照你自己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我还是爱听。”她这个人人呀,真真的象天道无亲。
一个人诚了意未必即能聪明,却是“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要聪明了然后能意诚,知尚在意之先。且不能以致知去格物,而是格物尚在致知之先。格物完全是一种天机。爱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终难及。爱玲的聪明真象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以为中国古书上头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强。两人并坐同看一本书,那书里的句子便象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但我真高兴我是与她在一起。读诗经,我当她未必喜欢大雅,不想诗经亦是服她的,有一篇只念了开头两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爱玲一惊,说:“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又古诗十九首念到:“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她诧异道:“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她叹息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我才知我平常看东西以为懂了,其实竟未懂得。
爱玲不看理论的书,连不喜历史。但我还是看了她的一篇写衣裳的散文,才与民国初年以来的许多大事觑面相见相知,而她这篇文章亦写衣裳只是写衣裳,全不用环境时代来说明。爱玲是凡她的知识即是与世人万物的照胆照心。
八
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好象“花来衫里,影落池中”。一日清晨,我与她步行同去美丽园,大西路上树影车声,商店行人,爱玲心里喜悦,与我说:“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与我们亲。”
爱玲的母亲还在南洋,姑姑已先从欧州回来,在怡和洋行做事,一日她说起柏林战时不知破坏得如何了,因就讲论柏林的街道,我问爱玲,爱玲答:“我不想出洋留学,住处我是喜欢上海。”所以我政治上诸般作为,亦终不想要移动她。
我与爱玲同看日本的板画、浮世绘、朝鲜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画集,我都伺候看她的脸色,听她说那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只语的指点,我才也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还有爱玲文章里描写民间小调里的鼓楼打更,都有一统江山的安定,我才亦对这些东西另眼相看。可是随即我跟爱玲去静安寺街上买小菜,到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里看看牛肉鸡蛋之类,只觉与我刚才所懂得的中国文明全不调和,而在她则只觉非常亲切,她的新就是新得这样刺激的。
我与她同看西洋画册子,拉斐尔与达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页一页的翻翻过,翻到米开朗基罗雕刻的人象“黎明”,她停了细看一回,她道:“这很大气,是未完工的。”塞尚的画却有好几幅她给我讲说,画里人物的那种小奸小坏使她笑起来。爱玲自己便是爱描写民国世界小奸小坏的市民,她的《倾城之恋》里的男女,漂亮机警,惯会风里言、风里语,做张做致,再带几分玩世不恭,益发幻美轻巧了,背后可是有着对人生的坚执,也竟如火如荼,惟象白日里的火山,不见焰,只见是灰白的烟雾。他们想要奇特,结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着对于人生的真实的如泣如诉。
现代大都市里的小市民不知如何总是委屈的,他们的小奸小坏,小小的得意,何时都会遇着大的悲惨决裂。现代的东西何时都会使人忽然觉得它不对,不对到可怕的程度,连眼前那样分明的一切,都成了不可干涉。爱玲与我说:“西洋人有一种阻隔,象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带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难受。”又一次她告诉我:“午后公寓里有两个外国男孩搭电梯,到得那一层楼上,楼上惟见太阳荒荒,只听得一个说再会。真是可怕!”
扫帚星的尾巴有毒,扫着地球,地球上就要动刀兵或是发生大瘟疫,但不致因此毁灭,如今民国世界便象这样,亦不过是被西洋的尾巴扫着罢了,所以爱玲还是从赫克斯莱的影响走了出来。
中国文明就是能直见性命,所以无隔。我与爱玲两人并坐着看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她很高兴,说:“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而虞信的赋里更有: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诸窗并开,遥看已识,试唤便来。
爱玲与阳台外的全上海即是这样的相望相识,叫一声都会来到房里似的。西洋人与现世无缘,他们的最高境界倒是见着了神,而中国人则“见神如鬼”是句不好听的话。
中国人说天意,说天机,故又爱玲在人世是诸天游戏,正经亦是她,调皮亦是她。我是从爱玲才晓得了中国人有远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汉乐府有个流荡在他县的人,逆旅主妇给他洗补衣裳,“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我与爱玲念到这里,她就笑起来道:“是上海话眼睛描发描发。”再看底下时却是:“语卿且勿眄”,她诧异道:“啊!这样困苦还能滑稽,怎么能够!”两人把它来读完:“语卿且勿眄,水落石头见,石见何磊磊,远行不如归。”这么一句竟是对困苦亦能生气撒娇。这种滑稽是非常阳气的糊涂。
爱玲自己,便亦调皮得叫人把她无奈。报上杂志上凡有批评她的文章的,她都剪存,还有人冒昧写信来崇拜她,她亦收存,虽然她也不听,也不答,也不作参考。我是人家赞扬我不得当,只觉不舒服,责难我不得当,亦只得咄的一声,“无聊”,但他若是诚恳的,我虽不睬他,亦多少珍重他的这份心意。爱玲却不然。她笑道:“我是但凡人家说我好,说得不对我亦高兴。”劝告她责难她得不对,则她也许生气,但亦往往只是诧异。他们说好说坏没有说着了她,倒反给她如此分明的看见了他们本人。她每与姑姑与炎樱,或与我说起,便笑骂,只觉又是无奈,又是开心好玩。是这样的形相,即不论他们当中虽有心意诚恳的,她亦
一概不同情。爱玲论人,总是把聪明放在第一,与《大学》的把格物致知放在诚其意之先,正好偶合。
又我与她正在用我们自己的言语要说明一件事,她却会即刻想到一句文艺腔,脱口而出,注曰,这是时人的确两人都笑起来,她这人就有这样坏。连她身为女子,亦会揶揄可笑的形容她自己。苏州灵岩寺客堂挂有印光法师写的字,是“极乐世界,无有女人,女人到此,化童男身。”苏青去游,见了很气,爱玲却丝毫没有反感。
我是从爱玲才晓得了汉民族的壮阔无私,活泼喜乐,中华民国到底可以从时代的巫厣走了出来。爱玲是吉人,毁灭轮不到她,终不会遭灾落难。
夏天一个傍晚,两人在阳台上眺望红尘霭霭的上海,西边天上余辉未尽,有一道云隙处清森遥远。我与她说时局不好,来日大难,她听了很震动。汉乐府有“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她道:“这口燥唇干好象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象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厢里藏藏好。”不但是为相守,亦是为疼惜不已。随即她进房里给我倒茶,她拿茶出来走到门边,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侧,喜气洋洋的看着我的脸,眼睛里都是笑。我说:“啊,你这一下姿势真是艳!”她道:“你是人家有好处容易得你感激,但难得你满足。”她在我身旁等我吃完茶,又收杯进去,看她心里还是喜之不尽,此则真是“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了,虽然她刚才并没有留心到这两句。
九
一日午后好天气,两人同去附近马路上走走。爱玲穿一件桃红单旗袍,我说好看,她道:“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还有我爱看她穿那双绣花鞋子,是她去静安寺庙会买得的,鞋头连鞋邦绣有龙凤,穿在她脚上,线条非常柔和。她知我喜欢,我每从南京回来,在房里她总穿这双鞋。
有时晚饭后灯下两人好玩,挨得很近,脸对脸看着。她的脸好象一朵开得满满的花,又好象一轮圆得满满的月亮。爱玲做不来微笑,要就是这样无保留的开心,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我当然亦满心里欢喜,但因为她是这样美的,我就变得只是正经起来。我抚她的脸,说道:“你的脸好大,象平原缅邈,山河浩荡。”她笑起来道:“象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她因说水浒里有写宋江见玄女,我水浒看过无数遍,惟有这种地方偏记不得,央她念了,却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个字,我一听当下呆住,竟离开了刚才说话的主题,却要到翌日,我才与她说:“你就是正大仙容。”但上句我未听在心里,央她又念了一遍。
还有一次也是,我想要形容爱玲行坐走路,总口齿艰涩,她就代我说了,她道:“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我觉得淹然两字真是好,要爱玲说来听听,爱玲道:“有人虽遇见怎样好的东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却象丝棉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踏糊涂。”又问我们两人在一淘时呢?她道:“你象一只小鹿在溪里吃水。”
我问爱玲,她答说还没有过何种感觉或意态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写的,惟要存在心里过一过,总可以说得明白。她是使万物自语,恰如将军的战马识得吉凶,还有宝刀亦中夜会得自己鸣跃。我说苏青的脸美,爱玲道:“苏青的美是一个俊字,有人说她世俗,其实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脸好象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馒头,上面点有胭脂。”
爱玲与炎樱要好,炎樱这个名字是爱玲给她取的,她的本名是FATIMA。她象敦煌壁画里的天女,古印度的天女是被同时代西方的巴比仑与埃及所照亮,炎樱亦这样,是生于现代西洋的,但仍是印度女子,且住在中国的上海。她比爱玲淘气。她只会说几句中国话,但对她所识的三五个中国字非常有兴趣,建议要与爱玲两人制新衣装,面前各写一句联语,走到街上,忽然两人会合在一起,忽然上下联成了对。
爱玲每赞炎樱生得美,很大气,知道我也喜欢她,爱玲很高兴。炎樱每来,活动不停,三人在房里,我只觉笨拙,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即使她是讲上海话的,恐怕我亦应接不及。她又喜理论,但她滔滔说了许多,结果只象一阵风来去得无影无踪。有时爱玲要我评评,我就试与炎樱辨答。我说,但是事实如此,她道“真可怕!”我说社会本来就是这样的,她道“怎么可以这样愚蠢!”都只是小女孩的责怪,我的逻辑只好完全失败,而且甘愿认输。我忽然想起古乐府“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却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但与炎樱说话,的确好象闻得见香气。
爱玲与外界少往来,惟一次有个朋友被日本宪兵队逮捕,爱玲因倾城之恋改编舞台剧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问过他家里,随后我还与日本宪兵队说了,要他们可释放则释放。应酬场面上,只一次同去过邵洵美家里。又当初有一晚上,我去苏青家里,恰值爱玲也来到。她喜欢也在众人面前看着我,但是她又妒忌,会觉得她自己很委屈。她惟常到炎樱家里,虽与我一道她亦很自然。我美丽园家里她亦来过几次,但只住过一晚。平时她惟与姑姑朝夕相见说话,有什么事商量商量。
她文章里有写姑姑说,从前家里养叫蝈蝈,剥青豆伺它,她正听姑姑说下去,却没有了。如今手头没有爱玲写的书,不大记得,但心里尚留着一种好,那是什么意义或情调都还未有的好,如前人写琴,“再鼓听愈淡”,人世只是历然都在,什么扰乱亦没有。
十
张佩纶当年为御史,攻击李鸿章议和,力主与法军战,朝廷命他督师,兵败基隆,贬窜热河七年。罚满释归京师,听候起复,例须谒李鸿章,意外得到李鸿章的小姐赐以颜色,忧患感激,遂成婚配。但李鸿章因翁婿避嫌,倒反不好保奏了,夫妻遂居南京。同辈张之洞是两湖总督,吴大徵是江苏巡抚,盛宣怀是邮传部大臣,他们或经过南京晤见,故人樽酒平生,张佩纶曾悲歌慷慨,泣数行下。爱玲说祖父好,姑姑却不喜,姑姑的漂亮是祖母的,她说祖父相貌不配。
张家在南京的老宅,我专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