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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维纳斯的石像?”甘蒂用手一指,另一只手就往口过去咬指甲。
“给你。”我笑著把她啃指甲的手拍的一打。
“我不是来讨东西的,你晓得,你的装饰一向是我的美梦,我向你买。”
“我家的,都是无价之宝,你买不起,只有收得起。送你。⒎⒋⒈。闹学记还来不及呢,还说什么价钱,不叫朋友了。”我笑著把她拉到石像边,她不肯收。
台湾的朋友打电话来,说∶“把你的东西统统海运回来,运费由我来付,东西就算我的了,你千万不要乱送人。”
台湾的朋友不容易明白,在西班牙,我也有生死之交,这次离别,总得留些物品给朋友当纪念,再说,爱我的人太多太多,东西哪里够分呢?
那个晚上,甘蒂的大男孩子、女儿和我三个人,抱著爱神维纳斯的石像、掮著一只一百二十年前的一个黑铁箱,箱内放了好大一个手提收录音机、一个双人粗棉吊床、一整套老式瓷器加上一块撒哈拉大挂毡,将它们装满了一车子,小孩子跟著车跑,我慢慢往下一条街开,就送东西去了。
“出来抱女人呀!莫得斯多”我叫唤著甘蒂先生的名字,声音在夜风里吹得好远好嘹亮。
甘蒂看见那只老箱子,激动得把手一捂脸,快哭出来了。
她想这只海盗式的老箱子想了好多年。以前,我怎么也不肯给她。
“ECHO,你疯了。”甘蒂叫起来。
“没有疯,你当我也死啦!遗产、遗产”说著我咯咯的笑,跑上去抱住她的腰。
“一天到晚死呀死呀的,快别乱说了。”
都叹了口气,凝望著我最心爱的女友,想到丈夫出事的那个晚上,当时她飞车沉著脸跟先生赶来时的表情,我很想再说一次感谢的话,可是说不出来。
“放下了东西,如果不留下来吃晚饭就快走,我受不了。⒏⒋⒈。闹学记你。”甘蒂说著就眼湿,眼湿了就骂人。
我笑著又亲了一下她,跑到她厨房里拿了一个面包,捞了一条香肠,上车就走。
回到家里,四周望了一望,除了家具之外光是书籍,就占了整整九个大大小小的书架,西班牙文的只有十分之二,其它全是中文的。当年,这些书怎么来的都不能去想,那是爸爸和两个弟弟加上朋友们数十趟邮局的辛苦,才飘洋过海来的。
除了书籍,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珍品,我舍得下吗?它们太大了,带著回台湾才叫想不开,“妈的,当做死了。”我啃一口面包夹香肠,对著这个艺术之家骂了一句粗话,打开冰箱,对著瓶子喝它一大口葡萄酒,然后坐在沙发上发呆。
夜深了,电话又响,我去接,那边是木匠拉蒙。
“有没有事情要帮忙?”他说。
“有,明天晚上来一次,运木材的那辆车子开来,把我的摩托车拿走,免得别人先来讨去了。”
“你要卖给我?”“什么人卖给你?送啦!”“那我不要。”
“不要算了。要不要?快讲!”“好啦!”
车是荷西的,当时爸爸妈妈去加纳利群岛摩托车是我一向不肯买的东西,怕他骑了去玩命。结果荷西跟爸爸告状,爸爸宠他,就得了一辆车,岳父和半子一有了车,两个人就去飞驰,顽皮得妈妈和我好担心。车子骑了不到一个月,荷西永远走了。后来我一个人住,也去存心玩命,骑了好多次都没出事。这一回,是拉蒙接下了手。
。⒐⒋⒈。闹学记第二天深夜,拉蒙来了,在车房里,我帮他推摩托车,将车横摆在他的小货车里。这时,突然看见了车房内放杂物的大长柜子,我打开来一扇橱门,一看里面的东西,快速把门砰一声关上,人去靠在门上。
“拉蒙”我喊木匠,在车房黯淡的灯光下,我用手敲敲身后的门。
“这个柜子里的东西,我不能看,你过来”说著我让开了,站得远远的。门开了,拉蒙手上握著的,是一把阴森森的射鱼枪荷西死时最后一刻握著的东西。
“我到客厅去,你,把里面一切的东西都清掉,我说”一切的潜水用器”,你不必跟我来讲再见,理清楚了,把门带上,我们再打电话。今天晚上,不必叫我来看你拿走了什么”“这批潜水器材好贵的,你要送给我?”
“你神经是不是?木头木脑不晓得我的心是不是?不跟你讲话”说著我奔过大院子跑到客厅去。我坐在黑暗里,听见拉蒙来敲玻璃门,我不能理他。
“陈姐姐,来亲一个。”
街那边的南施用中文狂喊著向我跑,我伸出了手臂也向她拚命的跑,两个人都喊著中文,在街上,拥抱著,像西班牙人一样的亲著脸颊,拉著手又叫又跳。
南施是我亲爱的中国妹妹,她跟著父母多年前就来到了岛上,经营著一家港口名气好大的中国餐馆。南施新婚不到一个月,嫁给了小强那个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又酷爱历史的中国同胞,可惜我没能赶上他们的婚礼。
。0⒌⒈。闹学记“那你现在是什么太太了?”我大喊。
“钟太太呀!可是大家还是叫我南施。”
我们拉著手跑到南施父母的餐馆里去,张妈妈见了我也是紧紧的拥抱著。在这个小岛上,中国同胞大半经营餐旅业,大家情感很亲密,不是一盘散沙。
“南燕呢?”问起南施的妹妹,才知南燕正去了台湾,参加救国团的夏令营去了。
“三年没有消息,想死你了,都不来信。”张妈妈笑得那么慈爱,像极了我的母亲。我缠在她身上不肯坐下来。
“房子卖了。”我亲一下张妈妈。才说。
“那你回台湾去就不回来了。”南施一面给我倒茶水一面说。
“不回来对你最好,”所有的书”中文的,都给你。”
知道南施是个书痴,笑著睇了她一眼。
南施当然知道我的藏书。以前,她太有分寸,要借也不敢借的,这一回我说中文书是她的了,她掐住小强的手臂像要把小强掐断手一样欣喜若狂。
“那么多书全是我的了?”南施做梦似的恍惚一笑。我为著她的快乐,自己也乐得眼眶发热。
张伯伯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太贵重了,太贵重了”我看著这可亲可敬的一家人,想到他们身在海外那么多年,尚且如此看重中国的书籍,那种渴慕之心,使我恨不能再有更多的书留下来送给他们。
那天中午,当然在张伯伯的餐馆午饭,张伯伯说这一顿。⒈⒌⒈。闹学记不算数,下一次要拿大海碗的鱼翅给我当面条来吃个够。
城内的朋友不止中国同胞,我的女友法蒂玛,接受了全部的西班牙文的书籍和一些小瓶小碗加上许许多多荷西自己做框的图画。
“你不难过吗?书上还有荷西的字迹?”法蒂玛摸摸书,用著她那含悲的大眼睛凝望著我。
我不能回答,拿了一支烟出来,却点不著火柴,法蒂玛拍一下用她的打火机点好一支烟递上来。我们对笑了一笑,然后不说话,就坐在向海的咖啡座上,看落日往海里跌进去。
“想你们,怎么老不在家?回来时无论多晚都来按我的门铃,等著。ECHO。”
把这张字条塞进十九号邻居的门缝里,怕海风吹掉,又用胶带横贴了一道。
我住二十一号。
我的紧邻,岛上最大的“邮政银行”的总经理夫妇是极有爱心的一对朋友,他们爱音乐,更爱书籍。家,是在布置上跟我最相近的,我们不止感情盯,古文化上最最谈得来的也是他们。假日他们绝对不应酬的,常常三个人深谈到天亮,才依依不舍的各自去睡。这一趟回来总也找不著人,才留了条子。
那个留了字条的黄昏,玛利路斯把我的门铃按得好像救火车,我奔出去,她也不叫我锁门,拉了我往她的家里跑,喊著∶“快来!克里斯多巴在开香槟等你。”一步跨进去,那个男主人克里斯多巴的香槟酒塞好像配。⒉⒌⒈。闹学记音似的,波一下给弹到天花板上去。
我们两家都是两层楼的房子,亲近的朋友来了总是坐楼下起居室,这回当然不例外。
“对不起,我们不喜欢写信。”举杯时三个人一起叫著,笑出满腔的幸福。他们没有孩子,结婚快二十年了,一样开开心心的。
谈到深夜四点多,谈到我的走。谈到这个很对的选择,他们真心替我欢喜著。“记不记得那一年我新寡?晚上九点多停电了,才一停,你们就来拍门,一定拉我出去吃馆子,不肯我一个人在家守著黑?”我问。
“那是应该的,还提这些做什么?”玛利路斯立刻把话拨开去。
“我欠你们很多,真的如果不是你们,还有甘蒂一家,那第一年我会疯掉。”
“好啦!你自己讨人喜欢就不讲了?天下孀妇那么多,我们又不是专门安慰人的机构。”玛利路斯笑起来,抽了一张化妆纸递过来,我也笑了,笑著笑著又去擤鼻涕。
“我走了,先别关门,马上就回来”我看了看钟,一下子抽身跑了。
再跑到他们家去的时候,身上斜背了好长一个奈及利亚的大木琴,两手夹了三个半人高的达荷美的羊皮鼓,走不到门口就喊∶“快来接呀抬不动了,克里斯多巴”他们夫妇跑出来接,克里斯多上是个乐器狂,他们家里有钢琴、电子琴,吉他、小提琴,大提琴、笛子、喇叭,还。⒊⒌⒈。闹学记有一支黑管加萨克斯风。
“这些乐器都给你们。”我喊著。
“我们保管?”“不是,是给你们,永远给的。”
“买好不好?”“不好。”“送的?”“对!”
“我们就是没有鼓。”克里斯多巴眼睛发出了喜悦的闪光,将一个鼓往双脚里一夹,有板有眼的拍打起来。
“谢了!”玛利路斯上来亲我一下,我去亲克里斯多巴一下,他把脸凑过来给我亲,手里还是砰砰的敲。
“晚安!”我喊著。“晚安!明天再来讲话。”他们喊著。我跑了几步,回到家中去,那边的鼓声好似传递著消息似的在叫我∶“明天见!明天见!”
没有睡多久,清早的门铃响了三下,我披了晨衣在夏日微凉的早晨去开门,门口站著的是我以前帮忙打扫的妇人露西亚。
“呀”我轻叫了起来,把脸颊凑上去给她亲吻。露西亚并不老,可是因为生了十一个孩子,牙齿都掉了。
当初并没有请人打扫的念头,因我太爱清洁,别人无论如何做都比不上我自己,可是因为同情这位上门来苦求的露西亚,才分了一天给她,每星期来一次。她乱扫的,成绩不好。每来一次,我就得分一千字的稿费付给她。
“太太,听说你房子卖了,有没有不要的东西送给我?”
我沉吟了一下,想到她那么多成长中的女儿,笑著让她进来,拿出好多个大型的垃圾筒塑胶袋,就打开了衣柜。
“尽量拿,什么都可以拿,我去换衣服。不要担心包包太。⒋⒌⒈。闹学记多,我开车送你回去。”说完了我去浴室换掉睡衣,走出来时,看见露西亚手中正拿了一件荷西跟我结婚当天穿的那件衬衫。
我想了几秒钟,想到露西亚还有好几个男孩子,就没有再犹豫,反而帮她打起包裹来。
“床单呢?窗帘呢?桌布呢?”她问。
“那不行,讲好是留给新买主的,露西亚你也够了吧?”我看著九大包衣物,差不多到人腰部那么高的九大包,就不再理她了。
“那鞋子呢?”她又问。
“鞋子给甘蒂的女儿奥尔加,不是你的。”
她还在屋内东张西望,我一不忍心将熨斗、烫衣架和一堆旧锅给了她,外加一套水桶和几把扫帚。
“好啦!没有啦!走吧,我送你和这批东西回去。”
我们开去了西班牙政府免费分配给贫户的公寓。那个水准,很气人,比得上台北那些高价的名门大厦。露西亚还是有情的人,告别时我向她说不必见面了,她坚持在我走前要带了先生和孩子再去看我一次,说时她眼睛一眨一眨的,浮出了泪水。她的先生,在失业。
送完了露西亚,我回家,拿了铜船灯、罗盘、船的模型、一大块沙漠玫瑰石和一块荷西潜水训练班的铜浮雕去了镇上的中央银行。
那儿,我们沙漠时的好朋友卡美洛在做副经理。他的亲哥哥,在另一个离岛“兰沙略得”做中央银行分行的总经理。
这两兄弟,跟荷西亲如手足,更胜手足,荷西的东西,留给。⒌⒌⒈。闹学记了他们。
“好。嫂嫂,我们收下了。”
当卡美洛喊我嫂嫂时,我把他的衬衫用力一拉,也不管是在银行里。一霎间,热闹的银行突然静如死寂。
“快回去,我叫哥哥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向他要了一点钱,他也不向我讨支票,跑到钱柜里去拿了一束出来,说要离开时再去算帐,这种事也只有对我,也只有这种小镇银行,才做得出来。没有人讲一句话。
“那你坐飞机过来几天嘛!孩子都在想你,你忘了你是孩子的教母了?”卡美洛的哥哥在一个分机讲,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