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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学记-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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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不要后悔哦!”

“不会。放胆去做,假想,你在钉一幢森林里的小木屋,想,窗坍都是杉木。你呼吸,窗坍全是木头的香味。”

师傅笑了,一个先笑,另外两个也笑了起来。“怪人小姐呢。”一个悄悄的说,用闽南语,我听见了。

天好热,我诚诚恳恳的对师傅说∶“楼下就有间杂货店,请你们渴了就下去拿冰汽水喝,那位张太太人很好,她答应我每天晚上才结一次帐。不要客气,做工辛苦,一定要去拿水喝,不然我要难过的,好吗?好吗?让我请你们。”师傅们很久很久才肯点头,他们,很木讷的那种善良人。

我喜欢木匠,耶稣基督在尘世上的父亲不就是个木匠吗?

当,学弟将我的冷气用一个活动木板包起来,在出气口打上了木头的格子架时,我知道,我们的默契越来越深,而他的太太,毓秀,正忙著我的沙发。我全然的将那份“信”,完全交托给这一对夫妇。而我,也不闲著,迪化街的布行里,一次又一次的去找花布,要最乡土的。

“那种,你们老祖母时代留下来的大花棉布,越土的越好。不,这太新了,我要更老的花色。”

最后,就在八德路的一家布行里,跌在桌子底下翻,翻出了的确是他们最老最不卖,也不存希望再卖的乡土棉布。

“小姐要这种布做什么?都不流行了。”

我快乐的向店员女孩挤一下眼睛,说,“是个秘密,不能说的。”

这一块又一块花色不同的棉布,跑到毓秀的手中去,一。⒌⒐⒈。闹学记次又一次。窗帘,除了百叶之外,就用米色粗胚布。毓秀要下水才肯做,我怕她累,不肯,结果是仁定,在深夜里,替我把布放在澡缸里浸水,夫妇两个三更半夜的,把个阳台晒成了林怀民的舞台一样。

我看见了,当一个人,信任另外一个人的时候,那个被信任的,受到了多大的鼓励。当然,这并不是全部的人都如此反应,而我的学弟,他就是这样。

灯,是家里的灵魂,对于一个夜生活者来说,它绝对是的。什么心情,什么样的灯光,要求学弟在每一盏灯的开关处,一定加上调光器。

客厅顶灯,用了一把锯掉了柄的美浓雨伞,撑开来,倒挂著。请伞铺少上一道桐油,光线透得出来。客厅大,用中伞。卧室,另一把美浓纸伞灯,极大的,小房间反过来用大伞,我,就睡在它下面。

妈妈来看,吓了一跳,觉得太美了,又有些不放心。

“伞,散,同音,不好吧?”

“不,你看,伞字下面都是小人躲著,百子千孙的。再说,我一个人睡,跟谁去散呢?喂,妈妈,你要不要我百子千孙呢?”

“乱讲!乱讲!出去不要乱讲,什么生小孩子什么的”我笑倒在妈妈的肩上。我吓她∶“万一我有了小孩呢?”

“神经病!”“万一去了一趟欧洲回来有了个小孩呢?”我再整她。

。⒍⒐⒈。闹学记妈妈平静的说∶“我一样欢迎你回来。”

“好,你放心,不会有。”我大喊。

这一回,妈妈在伞灯下擦起眼睛来了。

这个家,一共装了二十盏灯,全不同,可是全配得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楼上楼下的。

植物在夜间也得打灯,跑去电器行,请我的朋友电工替我做了好多盏小灯。那时候,寿美,最爱植物的,也送来了一盏夹灯,用来照的,当然又是盆景。可是我还没有盆景。盆景是生命,等人搬过来的时候一同请进来吧。

我正由台南的一场演讲会上夜归。开车的是林蔚颖,他叫我陈姐姐。车子过了台中,我知道再往北上就是三义,那个木材之乡。

我怯怯的问著林蔚颖∶“我们,可不可以,在这个晚上,去三义弯一下?只要十五分钟,你肯不肯呢?”

他肯了,我一直向他说谢谢、谢谢。

店都打烊了,人没睡,透著灯火的店,我们就去打门。也说不出要什么,一看看到一组二十几张树桩做成的凳子,好好看的。那位客气的老板说∶“明天再上一次亮光漆,就送出去了。”我赶紧说∶“不要再亮了,就这种光度,拜托分两个给我好不好?”他肯了,我们立即搬上汽车后座怕他后悔。

“那个大牛车轮,你卖给我好吗?”

“这个不行,太古老了,是我的收藏。”

我不说什么,站著不肯走。

旁边一位小姐,后来知道也是姓赖的,就指著对街说∶“那边有卖好多牛车轮,我带你们过去,那个人大概睡了啦!。⒎⒐⒈。闹学记让我来叫醒他。”

我就厚著脸皮催著她带路。

在蒙蒙的雾色里,用手电简照来照去我又多了两只牛车轮。加上自己早有的,三个了。他们真好,答应给运到台北来。

那两只随车带来的树根凳子,成了进门处,给客人坐著换鞋的东西,衬极了。眼看这个家一点一点的成长,成形,我夜间梦著都在微笑。

四十五天以后的一个夜里,仁定、毓秀,交还给我新家的钥匙。木工师傅再巡一遍就要退了。我拦住两位师傅,不给他们走,拿出一支黑色水笔来,请求他们在衣柜的门上,给我写下他们的名字,算做一场辛苦工作后的纪念。

师傅们死不肯去签名,推说秃不好看。我说我要的是一份对你们的感激,字好不好看有什么重要?他们太羞了,一定不肯。不能强人所难,我有些怅然的谢了他们,道了真心诚意的再见。

家,除了沙发、桌子、椅垫、灯光之外,架上仍是空的。

学弟说∶“这以后,要看你的了。你搬进来,我们再来看。”

要搬家了,真的可以搬了,我在夜晚回家去的时候,才去按了“名人世界”好几家人的门铃。

“要走了,大后天搬。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一日为邻,终生为友,将来,你们来看看我?”

“怎么?那么突然?”林老师金燕叫了起来。

“不突然,只是我没说。”

。⒏⒐⒈。闹学记“你走了我们不好玩了,一定要走吗?”

我点点头。“以后,还会回来的。”我说。

“去一个陌生的公寓多寂寞,不像我们这种大厦,开了门喊来喊去的。”林老师说。

“是会寂寞的,我先有了心理准备。”

“什嘛!三毛要走啦?!”走廊的门,一扇一扇开了起来。

我点点头,有些疲倦的笑著。

“我们请你吃饭!”“我们跟你帮忙!”“再多住一阵!”“我不喜欢你走!”“怎么那么突然?”

我一直说∶“会回来的,真的,会回来的。”

大家还是难过了。没有办法,连我自己。过了两个晚上,左邻、右舍、对门,全都涌到家里来。他们,一样一样的东西替我包扎,一包一包的书籍为我装箱,一次一次替我接听永远不给人安宁的电话,说三毛不在家。

我的父母兄弟和姐姐都要来帮忙,我说不必来任何一个人,我的邻居,就是我的手足,他们嗳垦丁,纱灯,一棵樱花树,一幢天台的小楼,带著我的命运,离开了曾经说过但愿永远不要搬的房子。

那一天,六月一日中午,一九八五年。全家的人全部匣动,包括小弟才五岁的女儿天明,一边在“名人世界”,一边在育达商校的那条巷子,跟著搬家公司,一趟一趟的在烈日下穿梭。星期天,老邻居也当然过来递茶递水。

我,好似置身在一个中国古老的农业社会里,在这时候,人和人的关系,显出了无比的亲密和团结。我累,我忙,可。⒐⒐⒈。闹学记是心里被这份无言的爱,扎扎实实的充满著。

不后悔我的搬,如果不搬,永远不能体会出,有这么多人在深深的关爱著我。新家一片大乱,爸爸做了总指挥,他太了解我,把挂衣服和放被褥的事情派给家中的女性妈妈、姐姐、弟妹。把书籍的包裹,打开来,一堆一堆的书放在桌上、椅上、地板上,是弟弟们流著汗做的苦工。爸爸叫我,只要指点,什么书上哪一个架。什么瓶,在什么地方,我才发觉,怎么那么多东西啊,才一个人的。光是老碗和土坛子就不知有多少个,也不是装泡菜的,也不是吃饭的,都成了装饰。

腹稿事先打得好,什么东西放什么地方没有犹豫,弄到黄昏,书都上架了,这件大事一了,以后的细细碎碎,就只有自己慢慢去做了。

那一夜,印度的大块绣巾上了墙,西班牙的盘子上了墙,早已框好的书上了墙。彩色的桌布斜铺在饭桌上拼花的床罩平平整整的点缀了卧室。苏俄木娃娃站在大书前,以色列的铜雀、埃及的银盘、沙漠的石雕、法国的宝瓶、摩洛哥的镜子、南美的大地之母、泰国的裸女,意大利的瓷做小丑、阿拉伯的神灯、中国的木鱼、瑞典的水晶、巴西的羊皮、瑞士的牛铃、奈及利亚的鼓……全部沃就各位和谐的一片美丽世界,它们不争吵。

照片,只放了两张,一张跟丈夫在晨雾中搭著肩一同走的挂书桌右墙。一张丈夫穿著潜水衣的单独照放在床头。而后,拿出一大串重重的褐色橄榄木十字架,在另一面空墙上挂好,叹了一口气,看看天色,什么时候外面已经阳光普照。00⒉。闹学记了。

电话响了,第一次新家的电话打来的是妈妈。“妹妹,你没有睡?”她说。

“没有,现在去花市。”我说。

“要睡。”

“要去花市,要水缸里有睡莲,要小楼上全是植物。”

“家,不能一天造成的,去睡”“妈妈,人生苦短,比如朝露。”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命令你睡觉!”

“好。”我答应了,挂掉电话,数数皮包里的钱就去拿钥匙,穿鞋子。

那个下午,我有了三缸莲花,满满一室青绿青绿的盆景。

不行,我不能休息,地板得重擦一次,玻璃窗怎么不够明亮,屋顶花园还没有浇水,那盏唯一没有调光器的立灯得换成八十烛光的,书架上的书分类不够好……对不起你,妈妈,如果你以为我正在睡觉,那我也就安心。

人生那么短,抢命似的活是唯一的方法,我不愿慢吞吞的老死。

“妹妹,你这次搬家,让妈妈爸爸送你一架电视机好不好?”父母同时说,我在他们家里。

“嗯自己买,只买一架录放影机好了,从来不看电视的,不用电视机了。买录影机去租名片来看,这个我喜欢。”

“那你怎么看?”大弟吓了一跳似的。

“就用录影机看呀!”我奇怪的说。

“看哪里呀!”大弟叫了起来。

。⒈0⒉。闹学记“就看好片子呀!”我也大惊。

“没有电视机,你想只用录影机看片子?!”

“有什么不对?”

“你白痴啦!嗳唷。”

我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电视机和录影机的相联关系,这又大吃一惊。

过了三天,妈妈带了一个长得好整齐又和气的青年人来,他带来了电视机和录放影机,我只有将它们放在屋内最不显眼的角落。

那个青年人,装好天线,热心的教我怎么使用。我的问题多,他一样一样耐心给我讲解。我问他什么名字,他说吱他小张好了。

小张又来过两次,都是因为我太笨,他教过的就给忘了。

那一阵睡眠不足,记忆力立即丧失一半,我知道,眼看精神崩溃就在面前了。那个录影机,的确给了我极大的快乐。每个星期,我放自己三小时假看影片。一周一次,其他的时间,仍然交给了要写的歌词、家事,还有三更半夜小院里的静坐。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又想到小张,没过几个月,杉林溪那边峡谷崩石,压死了许多游客,小张的尸体,是最后给认出来的一个。

小张接的天线,成了他和我一种友谊的纪念,我永远不会把这条线拆掉。他的死,又给了我更多的启示,对于眼前的一分一秒,都更加的去热爱它。

“你呀把那个家当成假的,有空走过去玩玩,洒洒花,。⒉0⒉。闹学记就好了。晚上还是回来吃饭、睡觉。”妈妈说。

“那怎么行,它明明是真的。”我说。

“夜里我想想你,怕你寂寞,那边没有熟邻居,太静了。”

“妈妈,我好早就出国的,习惯了,你何必自苦?”

妈妈擦擦眼睛不再说什么。

突然发觉,寂寞的可能是她。爸爸整天上班,我不要她操心,姐弟各自成家立业而妈妈,整天一个人,守著那几盘菜,眼巴巴等著黄昏过去,好有人回来吃饭。这就是她的一生一世。一生一世的妈妈。

“妈妈,明年夏天,我去西班牙,把那边完全结束,永远回来了好吗?”

“真的?”妈妈一楞。

我点点头,不敢看她,又点点头,我藉故走到浴室去。

夜里,爸爸看完了电视新闻,我试探的说∶“爸爸,空军医院对面在盖一幢大厦,明年交屋,我们散步过去看看样品屋怎么样?不买,只是参观参观。”

他们上当了,跟了我去。

“你们看,五十六坪,四房两厅,分期付,还有贷款,住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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