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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心井-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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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没有什么举动。”余道文说。
“是谁呀?”我马上想到他在重庆的那几个往还的女朋友,他知道我都认识的。
“你不认识的。”
“我不认识的?”
余道文忽然打开后窗叫:
“波吾!你怎么不出来?”
等我回到他左首的书房,余道文招呼我在一把藤椅上坐下,递给我一支烟。这时从后面进来一个很清秀的女人,手里拿了两杯茶,余道文说:
“这就是徐先生,这是内人,她叫叶波吾。老朋友,不要客气。”
“先让我看看新娘子。”我说。
叶波吾有非常清秀的面孔,前额很开阔,下面稍尖,眉毛浅淡,但根根见底,眼睛非常清澈,眼珠嫌小,但眼白碧清,没有一点点杂色,小巧的鼻,小巧的嘴,小小的耳朵,什么都是纤小的,但身躯不矮,只是瘦怯怯的显得纤弱。她一点没有化妆,也没有打扮,穿一件白色浅黄花的布旗袍,她递我一杯茶。
“这么漂亮的太太。”我说:“也不请吃喜酒。”
叶波吾笑了笑,坐在我与余道文的旁边,她掀动她小巧的嘴唇说:
“我们是乡下人,你不要见笑。”
“余道文是我的弟弟。”我说:“你可不要当我外人。”
“徐先生我久仰了,道文也一直同我讲起你。”
“道文,你倒好,你有这样的一个情人,一直不告诉我。”
“我同她路上才认识的。”
“什么路上。”
“你自己坐飞机回来,我是从陆路搭公路车来的。”
“啊,早知道陆路上有这样漂亮的太太可找,我怎么也不坐飞机了。”我说:“怎么,你们一见面就相爱了。”
“我们没有谈什么恋爱,抗战八年,大家都疲倦了,差不多,合得来,我们就决定结婚了。”余道文说。
“徐先生没有结婚?”叶波吾问。
“结婚,先要有这样几间干干净净的房子。”
“你上海呢?”余道文说。
“上海的房子,顶费很高,我还不是住在父亲那里,弟妹多,地方小,亲戚往还杂,我连东西都没有法子写。”
“杭州也是,房子很难找;所以我自己盖了几间,好在还有点倒下来的旧材料。”余道文又说。
“徐先生其实也可以住在这里来。”叶波吾笑着说。
“真的。”余道文忽然说:“你也可以到这里造几间平房,我们空地很多,那面倒下来的砖瓦也都可以利用,用不了多少钱。”
“那么我先要找一个太太。”我笑着说。
这时候后面有人叫波吾,叶波吾就出去了。我于是就问余道文,这是不是那次在重庆同我讲的那个房子。
“啊,我同你讲起过?”
“怎么?你忘了。”我说:“那天我们从上清寺到李子坝去,天下雨,路很难走,又碰着停电,你在路上同我讲的。”
“是,是,”他说:“不过你不要在我太太面前讲,她胆子小,现在已经常常说怕,知道这故事,她更不要住了。你知道,我出去了,她总是一个人在家里。”
“你没有孩子?”
“没有。”他说:“不过我有一远房的亲威,在这里帮忙,洗洗衣服,同她作作伴。”
“你讲的那口井,你说你表姑自杀的地方,是不是就是那面亭子下面那一口。”
“是呀,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从那里走过来的。”
“所以我把房子造到这里来,离开远一点。”
“怎么,难道现在也闹鬼?”
“不见得,不过她们还说现在夜里也常有女人的哭声,总之知道了这件事情总有点什么,所以最好是不知道。”
“刚才我从井边走过,我去望一望,真奇怪,一转身我看见了一个女孩子。。。。。。”
“胡说八道,”他笑着说:“我都忘了,你怎么还记得我讲的故事。这一定你心理作用。”
“白天,怎么我心理作用?”我说:“那女的大概十八岁,穿一件月白竹布的短衫,黑生丝裤子,拖着两条长长的乌黑的辫子,看得清清楚楚的,又不是晚上。”
“啊,那是银妮。是我一个族妹,他们就住在那面几间平房里。这几年来她们一直在这里。”
“她家里有谁?”
“她有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哥哥,是军人,抗战时候在内地,胜利了回来一次,现在到东北去了。”余道文很平淡的说:“现在听说很好,抗战时候,后来汇兑不通,家里一度很苦,全靠这里种一点东西生活。”
“银妮在读书?”我说。
“去年起没有读,身体不好,一累就生病。”余道文说。
就在这时候,忽然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后窗口说:
“吃饭了。”
余道文站起来了对我说:
“吃饭,吃饭。”他接着又说:“她就是银妮的姑姑,我们都叫她五姑,一个孤孀,住在银妮家里,现在在我们这里帮忙。波吾也幸亏有她作作伴。”
吃饭就在中间一间,桌上就只有二副杯筷。我说:
“你太太呢?”
“她同五姑一同吃。”
“这怎么回事?一同吃不好么?我又不是外人。”
“随便她们,一定是五姑不肯来,波吾也不来了。”他说:“算了,我们吃酒,她们坐着也不舒服。”
菜很丰富,我们喝了两瓶啤酒,谈谈过去在重庆的生活,老朋友在一起,辰光很容易过去;吃了饭,回到书房里,波吾还烧了咖啡出来,我于三点钟告辞,余道文说同我一同进城。不知怎么,我竟有奇怪的欲望,很想再见银妮一次,所以我提议一同到那面绕一个圈子再走。
“啊,路很难走,”余道文说:“全是破房子,有作么可看的。”
但是我坚持着要去看看,余道文于是就陪我同去。但是他并不带我向亭子走,他带我走到断墙残垣瓦砾堆前,余道文告诉我这就是漪光楼的旧址,我看到里面倒败的砖瓦斜成起伏的小山,总占了好几亩地的地方,有未倒的墙,未枯的大树,还伸在瓦砾堆上显得非常难看,我们就在边缘走去,于是走进了树林;越过树林,我们就到了那另外几间房子,余道文站住了说:
“银妮他们就住在那边。”
雨大了起来,前面的路似乎很湿,我虽然很想过去,但是余道文说:
“路很难走,我们还是从正门进去,下次你来也容易走点。”
我似乎没有理由坚持到那边房子去,就跟着余道文走了回来。


那次在杭州,大概又住了两天,我没有再去看余道文。回上海后,写了一封信给他,没有什么事,只是告诉他我已经回上海,因为很匆忙,没有再去看他,好像他也没有回我信。以后我们也没有什么消息来往。
可是,四月底,余道文到上海来,他突然到我家里来看我,他说他住在沧州饭店。
“你太太呢?”我问。
“她在杭州,没有来。”他说:“我不是来玩的,我两三天就要到南京去。”
当时我请他在来喜饭店吃饭,他同我谈到他不想再干那报馆的事情,钱少,人事复杂,官场交际麻烦,没有意思,他说南京有一个大学请他去担任新闻系主任,他这次就是想去看看,如果合适,他也许顺便就看看房子,他想带太太搬到南京去住。他又说到他的性格似乎还是近于教书,办报馆于他总不相宜,最后做事,如果他担任了这个新闻系主任,问我是不是肯到南京去教书。我告诉他我对于教书没有兴趣,而我正计划写几本新书,很希望可以平静地工作,只是住在父亲那里,地方小,人多事杂,总是不能写什么。吃了饭以后,我又到他旅馆去坐一回,我们谈到很晚,但不外乎社会上人事上的种种,似乎也扯到政治经济以及国际的纠纷等等,始终没有谈到别的。
好像第二天我又去看他一次,他出去了,第三天打电话去问,说他已经去南京;此后又是一直没有他消息,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否决定到南京去做事。一直到两星期以后,我忽然接到他从杭州寄来一封信。
在那封信里他先告诉我已经决定到南京去,又说到我的生活不入轨道,总不是办法,于是他劝我搬到杭州,说他的房子可以给我住,而他相信这是一个较好写作的环境。他似乎怕我不好意思,又详细地说他虽然可以把房子顶去,但他不想那么做,因为说不定半年一年后他们仍旧又要回到杭州,怕到时候收不回房子。所以,这虽说是请我去住,实际上还是请我代管房子,如果他们回杭州,我反正一个人,住在他那里也毫无问题。于是他说到如果我不去住,他也是要请别的朋友,但他也不愿他那里住有太太及许多孩子的人家,把他的房子糟蹋了。总之,这是互助两利的事,决不是只为帮我忙。最后他说到如果我接受他的提议,先写信给他,并且于五月底以前一定搬到杭州去,因为他就要动身了。
余道文这封信写得非常诚恳,而我又十分需要一个可以写作的地方,因此我就决定接受了他的提议。他接到我的信,来信表示非常快慰,并希望我可以早点搬去,大家在那面可以叙几天。以后又来信催我早去,说他因为南京的房子关系,要早点搬去了。
我于五月二十一日到了杭州。余道文已经什么都准备好,说专等我到,他就要动身了。
现在我知道他太太叶波吾的家里在南京,叶波吾似乎也住不惯杭州,尤其是余道文的房子,叶波吾虽然不知道那里曾经闹鬼,但仍感到有点害怕;在帮忙的五姑虽然同她很好,但因为生活不同,言语隔阂,也不能十分投机。恰巧杭州的报馆有点麻烦,而南京又有机会,所以叶波吾主张搬到南京去,而她在那面,也寻到了一个职业,她本在铁道部做过事情,现在她又可以做事了。
他们同我共住了三天,余道文说五姑仍旧愿意为我管家,如果我喜欢的话。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第二天夜里余道文还备了一些菜,他请来了银妮同她的父母,为我介绍。这一次五姑同叶波吾和大家都在一桌吃饭了。
余道文称呼银妮的父母叫三叔与三婶,我也跟着称呼。三叔是一个六十四岁的老年人了,面孔很清秀,养着胡子,人很瘦,高高的个子,但一点没有屈背,精神非常健旺,三婶虽也过了六十,但胖胖的,看来似乎只有五十几,五姑则是一个有点像叶波吾的典型,但从她们面貌想象起来,她年青时候一定比叶波吾还要秀丽。三婶与五姑都很少说话,三叔则同我谈点世界的情形,他问我是否喜欢着围棋,在这里没有事可以到他那里去下棋去。
银妮自然是我最注意的人物,她有一个圆形的微扁的脸,扁薄的嘴唇似乎经常带着笑容,大大的眼睛,像都被乌黑的眼珠所占据,非常流动,似乎有点含羞,这点刚刚同叶波吾相反,叶波吾的眼珠特别小,而常常爱凝视在空虚里似的。银妮肤色很健康,是道地的乡下女孩子的颜色。她的头部说话时常爱摇动,两条长长的发辫非常有趣。这当然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典型,我想起余道文过去所讲的他们家的姑娘的传统的性情,似乎并不在银妮,而倒是在他太太叶波吾的身上。银妮很少同我们说话;但叶波吾则以很大方的大嫂的身份在招呼银妮。我很想找句话同银妮谈谈,于是就提到上次来时在井边看到她,她看见我就逃跑的事。银妮忽然张大了眼睛,堆下两个笑涡很爽朗的说:
“啊,那天就是你?”
“怎么,你不认识我了。”
“我那天没有看清楚。”她说:“我只看见后影。”
“你一跑倒骇我一跳。”
“你也骇我一跳。”银妮说:“我们很少有人到那面去。”
这时三婶忽然看银妮一眼,抢着说:
“我们这里有五六个井。那面一个太远,总不去用它的。”
我也就不再说什么。
吃了饭,三叔一家就回去了,五姑忽然同银妮说:
“他们到南京去,徐先生一出门,我可只有一个人了,你可时常来陪陪我。”
银妮笑了笑,没有回答,就跟着她父母走了。
第三天夜里,三婶备了菜叫我们去吃饭,我带我上海带来的两条香烟,两匣巧克力糖去送他们。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银妮家,房子比余道文家要深大,每间前后隔成两间,完全是古老的旧式的,后窗外还有很大的园地,两面有矮平房,正面是围墙,有门,外面像还住着农家。他们的房间里面挤满东西,都是些讲究的笨重的家具,三叔告诉我都是从倒了的正屋里搬出来的,还有许多没有搬出来更大更好的家具,都被日本兵当柴烧了。
里面有长长的红木的陈桌,上面放着大大的花瓶,杂乱的古玩;有庞大的红木书橱,橱里放着杂乱的中国书,我大概张于一张,发现许多中国医书。我问三叔,他告诉我这是他自己要用的,许多书都毁了,还有一些不全的他在抗战时卖去了,比较完整的他存放在后面阁楼上,他一再叫道文来理理,但是道文又懒又忙,总发兴不起。
“三叔对于中医很有研究。”道文忽然说:“你住在这里有什么病痛可以请教三叔。”
我有病虽是不喜欢看中医,但当时当然客气地说:
“那好极了,我一个人住在这里,许多地方都要打扰三叔三婶的。”
吃饭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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