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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人集会不过是群众性的会,鱼龙混杂,如若吴为说话不慎重,很可能被歪曲,传播开来对她没有好处。而文化人历来以分功者多,但能居祸者少,所谓胜则争功,败则诿祸,像她那样有“大丈夫”气概的实不多见。吴为现在不过是棵幼苗,还不是劲草,为她鼓劲的自然有,伺机拆台的也未必没有,文坛之糟古已有之,几千年都没有干净过,吴为这方面的经验恐怕不多。有关法制民主,说话千万慎重,不能只求痛快。固然说些什么,别人也不能奈何她,可要暗中说两句遵旨奉命的,恐怕就要对她另眼看待了。虽然百花齐放,总要东君做主,所以不能太天真。
有些话电话上不好说,巴巴地跑去通风报信,担心吴为可能不在家,还将要她注意的内容写在纸上,万一碰不上就将纸头留下。听说吴为生病,知道没人与她商量料理,又派部里一位女同志前去照料,希望为她做个参谋或秘书,吴为敬谢不敏,退回。在上海遇到当今一流金石家,与鲁迅同时的钱某,还托钱某为她治印一枚“奉天吴为藏书”,也被吴为退了回来。佟大雷只得砸碎了之。
即便被吴为拒之门外,也不忘为吴为考虑,如母亲或本人生病,只要一个电话,随叫随到。
总之他所有的努力以及他本人,都被吴为视为粪土。相比之下,胡秉宸对吴为吃得更透,他从未如此物质地关怀过吴为,只消写写情书,水平之高,在吴为历届追求者中无人能出其右。这就是“宋明理学”与“安史之乱”的差别。又,怎么总败在那个病秧子胡秉宸的手下?
如果一个“地位”还不足以鉴定他和胡秉宸的上下优劣,那么女人,尤其是吴为这个女人的鉴定,就太不留情了。
严格说起来,佟大雷不把女人当回事,他介意的是吴为这个女人,或不如说是介意她那双慧眼,那双慧眼拉开的距离真叫距离。吴为是有眼无珠还是幼稚?
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没有一定“本事”,胡秉宸能升到这个位置吗?能升到这个位置的男人,本质上差不了多少。
从一个至情至性的知识分子爬到这个位置,何止是过五关斩六将、修韬晦、炼金睛……最难之处怕是还要多少次背叛自己的人格。
说起来他又比胡秉宸差多少?
世事也不能这样不公平,让胡秉宸占尽风流!
佟大雷积极介入胡秉宸事件,可以说不完全出于嫉恨,也可以说完全出于嫉恨。
当然不是故事。
吴为此刻的神志不清,显然也不是演戏。
从吴为叙述的许多细节可以看出,那是胡秉宸的所作所为。
佟大雷一时无语,只能一支接一支点烟,却不吸,任一支支烟在指间化为一截又一截白灰。
这种事于他人、于佟大雷,都算不了什么,发生在胡秉宸身上却是八级地震。胡秉宸不是有名的清廉、一尘不染、兢兢业业、拒腐蚀永不沾吗?
确切地说,佟大雷此时的兴奋,还仅限于一个望尘莫及、高不可攀的神化人物,突然从高不可攀的高度上坠下,并和自己站到了同一个水平线上,就像盗贼找到了同伙,佟大雷不再感到孤单。被人视为行为不良、品行不端的佟大雷找到了同类,而且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同类。胡秉宸现在变成了佟大雷十足的“理由”、十足的“借口”、十足的“依据”。最后他捻灭了手里的烟,诚恳而动情地说:“感谢你这样信任我,我非常同情你们的境遇……”
想不到佟大雷没有趁火打劫,吴为不觉一改对佟大雷的轻慢,两只泪眼信赖而又尊敬地望着他。那目光宛若一台起重机,佟大雷明显地觉得被这目光抬举得高大起来,身坯实实在在一寸寸地上升,“我一定想办法帮助你们。不过今天太晚了,他妻子儿女肯定都在病房守着,你是进不去的。”
此话合情合理。
既然佟大雷答应帮助他们,她就应该听从他的安排。可是佟大雷一走,吴为又慌乱起来。
想起胡秉宸不久前对她说过:“我有二个可以信托的朋友,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以去找他。”
“什么事?!”
胡秉宸当时已感不支,万一自己有个山高水低,事实上并没有长大成人的吴为怎么了得?白帆在这方面可以应裕自如,吴为却不行,她是一团气、一团雾,有点不食人间烟火。
“没什么。我是说万一我不在你身边,又有了什么大事需要帮助,可以去找他。”
吴为在胡秉宸给她的那些信里找到胥德章的地址,拿起就往外走,可是想到空口无凭,又转身拿了胡秉宸给她的两封信。
夜已深了,吴为在那些没有照明的楼道里摸来摸去,几次被台阶绊倒,跌跌撞撞爬上楼,终于找到那户人家。
敲了门。有很谨慎的盘问,然后被让进光线很暗的走廊,看见两张难以看清也就不容易记住的脸。可是他们没有拒绝陌生的她,足以看出他们对胡秉宸的感情。胥德章和常梅显然不知道胡秉宸的近况,可是一看胡秉宸给吴为的那两封信,就惊慌而又意味深长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在那一眼短暂异常的交流里,神速地交换了彼此的想法以及应对这一非同寻常局面的办法——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首先护住胡秉宸。
那正是胡秉宸的笔迹,不会是假。胡秉宸的字很特别,且相当潦草,任何人也模仿不了,…只有特别熟悉的人才认得出他的字体。
所以对眼前的吴为不能有什么怀疑,他们的地址也肯定是胡秉宸给吴为的。可他们还是从吴为身上嗅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深夜造访,本就十分突兀,更何况还有这样的信。尽管胡秉宸对吴为说有什么急事、难事可以寻求他们的帮助,可要是换了他们,他们会等一等,想一想……
此外她像条一刀没有刺准,庞大、受伤、在水中挣扎得翻江倒海的鱼,身旁那些船,若不小心就会被她翻进水里。必得谨慎从事。
“这件事你对别人说过吗?”
“对佟大雷说过,因为是他把老胡病危的消息告诉我的。”
胥德章和常梅紧张起来,彼此又对视一下。
如果吴为仅仅对他们说及此事,他们可能会研究一下如何帮助她,可是现在躲都躲不及了。佟大雷本就无风三尺浪,更不要说有风有雨。
他们从未接触过如此不老练、不慎重的人,这种事怎么可以随便对人说!更不理解社会上竟有这种不老练、不慎重的人,和这种人共事岂不害死人?
他们为胡秉宸忧心起来。
“你打算怎么办?”“我想请你们和白帆谈谈,老胡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请让我去照顾他,只有我可以救他的命……”
吴为的话让他们十分惊讶。说是儿戏,可是吴为看上去也有三十多岁了,要么就是精神不正常。这种事谈谈就可以解决吗?太绽稚了。
“容我们想一想。”
吴为觉得很失望,胡秉宸的老战友似乎还没有佟大雷那样慷慨,应允她一线希望。当她离开那个昏暗的房间时,瞥见写字台上的一盆水仙,有很多即将开放的花蕊,那是计划着养的,将准时在春节盛开。
虽然看到胡秉宸亲笔写给吴为的信,胥德章和常梅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严谨、严厉,从来滴水不.漏的管子怎么漏了起来。
他们并非不知道胡秉宸对女人的兴趣,可绝未想到胡秉宸竟写出这样缠绵悱恻的信。干了一辈子地下党的他们,怎能失手将如此重要的物证留在他人手中?而且写给这样一个冒失的女人。
想来胡秉宸动了真情。
此时胥德章和常梅还不知道吴为的底细,只是她的冒失让他们退避三舍。当他们得知吴为的底细后,将会更加坚决地站到白帆一边。他们马上到医脘看望胡秉宸。胡秉宸似乎在一场恶战、血战中打得很苦,什么都没剩下,只剩下两只眼睛。
看到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胡秉宸,常梅的心比白帆抽搐得还厉害,她曾为之暗藏几十年心事的男人,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很惦记你,可是监护期间医生不允许探望。”胥德章握着胡秉宸的手,几乎流下泪来。
从胡秉宸的孱弱可以想见,他进行过何等殊死的搏斗,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们以及老战友们都无能为力。
胡秉宸冥思苦想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好像不认识,好像在找回自己的记忆,“谢谢。”他的声音很空,宛若清风穿过一具骷髅,发出呜呜的空鸣。“好了,现在好了。”胥德章说。
可是胡秉宸并未显出什么兴趣,就像他并不十分高兴自己又活了过来。难道活比死更容易?
活是什么?就是想方设法把“里面”包装起来,又千方百计包得巧妙,巧妙到有一天想要找到它都难了。那时,胡秉宸模模糊糊觉得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完成,是什么呢?对,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里面”。
他像是处于失重状态,手脚散漫,微微蜷曲,回头望去,一生的日子全挤在一条断断续续的栈道上。栈道上是尘土、烽烟、血,数不清的非人非兽的面孔、身坯……或许相亲相爱,或许互相咬噬。
突然,呻吟、号声四起。
一缕青尘也慢慢升起,扩散,以至淹没了所有。
他看见自己,那整洁的、眼睛占去脸部二分之一的小男孩,站在芭蕉树下,芭蕉树下还站着一个美人——他一直在找却又找不到的。
是芭蕉树下的那个人吗?又是又不是。
可腕上没有灰玉手镯,也没绛红色的衣衫,而是一身绿衣。
明明是个雨天,明明偎在绛红色的衣上,温暖、柔软、陶醉。
怎么却多出一份将吴为拥在休里的爱怜?
是吴为!憔悴、疲惫,两只手用力在空中不停地、毫无收获地抓挠着,裹挟在飞沙走石的劲风中,从他身边轰然掠过。
他听到吴为的喊叫,好像在叫他的名字。好远哪,让疾风吹得断断续续。他确信看见了吴为的嘴唇,像那个雪日一样,只是唇上有皴裂的皮。
随即明白,这是他们分道扬镐的时候。
如何是好?
焦急中向自己猛击一掌,然后直直地倒了下来。倒下后的他,面目全非,是他,又不是他。
“在里面,在里面,我在里面。”里面是哪儿?自己又是在哪儿?
他把自己丢了,咽!他把自己丢了。
胡秉宸仰起头,呼出无奈而绝望的一声长啸,震得日月星辰纷纷坠落,迅疾地、伴有断裂的轰然巨响。没等到找到自己,胡秉宸醒来了。“想吃点儿什么吗?你知道常梅的手艺。”
胡秉宸这才明白眼前是最亲密的老战友。终于想起青年时代一起吃大锅饭的情景。那时他的胃口真好,老是饿、老是饿,老想吃、老想吃,却没有什么可吃。馋极了在街头小酒摊上,空口光喝一碗浊酒也是好的。现在有的吃了,牙口也不行了,胃口也不行了。
他们何止为革命出生人死?连他们的口腹之欲也不由分说地一起贡献给了革命。孔老夫子早对人生下了“食色性也”的定义,这么前后一看,他们何止在非常时期,连“后非常时期”也贡献给了革命。
白帆不会烧菜只会做革命同志,胡秉宸要想打牙祭,只有往胥德章家里跑,常梅能把一挂猪肠子、一条黄瓜烧得如山珍,如海味。
偶尔胡秉宸也下厨,烧个酸辣汤什么的。由于白帆不喜欢腐化生活,保姆也被领导得只能烧缺盐少油的革命饭菜,但对胡秉宸烧的酸辣汤白帆并不排斥,有时也提倡一下“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吩咐道:“老胡同志,给我们搞一个酸辣汤,改善改善生活怎么样?”
看着胡秉宸在厨房里切豆腐,煮鸡汤,打鸡蛋,洗黄花木耳,白帆就放下报纸或文件,靠在沙发上,满意地点点头,“多放些花椒哟!——”是吩咐勤务员、警卫员“搞些辣椒哟”的气魄,让胡秉宸想起“后非常时期”电影上的毛泽东,那些相当人情味的细节。
那时胡秉宸的家,革命色彩浓郁,如果发生战争,随时可以建立一个野战班,一分钟内就可拉上前线。自从有了吴为,他有时会想,要是在厨房里做酸辣汤的不是他而是吴为,该多有滋味儿!吴为一定会为放多少醋或是胡椒与他争论不休,却不会为了几个菜钱像白帆那样抠保姆,把保姆抠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白帆领导下的日子,是不是有点像放错作料的菜?
“老胡,你住.监护室期间,有个叫吴为的女同志去找过我们……”
胡秉宸马上握住胥德章的手,像那些要死的人,抓着什么就豁出命抓着那样不遗余力。胥德章手上,感到被一副骨头夹着的疼痛,心里一惊。
胡秉宸那双眼睛,也定定地望着胥德章的嘴,“你是说——吴为?”
胥德章明白了,一切都是真的。他点点头,在胡秉宸耳旁,将那夜奇遇一一说来。
有些地方,胡秉宸还要求重复一遍。最后胡秉宸说:“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胥德章说:“你放心,你放心。”
胡秉宸并不放心,也许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