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奖励她的几个沙果或一个石榴。
好事的吴为,在张老夫人家还煽动了一次“革命”。
丫头翠环是河南逃难过来的难民,家里生活无着,她妈不得不给她插个草棍儿,打算把她卖了。
张老夫人虽则到了靠变卖首饰度日的地步,倒常让厨子蒸一大堆馒头,拿到大门外施舍逃难的人。翠环她妈在门外排队领馒头,一眼就看出张家的慈善,抽冷子钻进大门,进门就下跪,央告张老夫人把翠环买下。翠环来到后,什么也不多、什么也不少地和大家一起吃着大酱拌茄子。
可是翠环的心很大。几十年后,她用这个关系,让女儿上了大学,又在女儿大学毕业后,用这个关系分配在张学良纪念馆工作。可她根本不提“丫头”这段事。
三小姐走的时候甚至还给翠环找了婆家,聘姑娘一样把她聘了出去。
可是她太懒,二小姐只说了句让她以后干事勤快点,她就不乐意了。
然后就出了吴为鼓动她造反出逃的事。
翠环没有出逃,她上哪儿逃?哪儿有这里的日子好?她一不出逃,就把吴为鼓动她造反出逃的事禀报了张老夫人。张老夫人只问了吴为一句:“是你给翠环出的主意,让她逃跑呀?”
吴为从小就爱干这种“没有抓住偷牛的,倒抓住了拔橛的”事。
即便叶莲子再舍不得,顾秋水离开宝鸡时不便带走的皮鞋、西服等等,也只好一一进了当铺。
那一件件衣物,都是她的所爱,她的一个念想,好像押着顾秋水的这些衣物,就押着一份团聚的希望,押着一份顾秋水回心转意的可能。
当她不得不典当自己营造的这份前途、希望时,和自杀有什么两样?
她站在当铺高高的柜台下,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等有钱的时候再把它们赎回来。可是直到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她也没能把顾秋水的衣物赎回一件。
不过三小姐在西京招待所(相当于西安彼时的五星级饭店)举行婚礼时,叶莲子还是参加了那个婚礼。参加婚礼的差不多都是东北军里的旧人,尽管顾秋水已经不认她这个妻子,她也不能给顾秋水丢人。她体面地要了一辆人力车,夹着一只里面除了那笔车费,一分钱也不多、一分钱也不少的手袋,特地换上那件留待求职或应付“场面”的、镶有深灰窄边的浅灰旗袍,大襟上还别了一条雪白的手帕,到婚礼上去了。未来的女人吴为仰望着叶莲子,开始了如何做一个优雅女人的基础课。离开顾秋水以后,吴为一直跟着叶莲子为一口饭而挣扎,从来没有机会看到一个正式的叶莲子。长大以后,她多次对叶莲子说:“我真不明白,您怎么会嫁给了老顾?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等到她们母女在那一间营房落下脚的时候,营房后的操场,已在日机轰炸下变成弹坑累累的荒地,零乱地注解着一个战乱的时代,与没膝的荒草,相辅相依成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景象。
据说夜深人静的时刻,还有东北军人的游魂出没其间。
荒地四周,散漫地长着一片片杨树林。
杨树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树,是看人眼色行事的树,或是说善解人意的树。人们欢乐的时候,它就在风中欢唱,一片片树叶,拍着手儿似的哗哗响;人们忧伤的时候,它就在风中萧瑟地唱起“梧桐夜雨”。
特别是晚秋,满院秋虫唧唧的时节,除了萧瑟的“梧桐夜雨”,杨树叶子还一阵阵刷刷落下,伴着吴为无忧无虑的酣声,让叶莲子更难入睡。她又愁生活无着,又愁吴为还没有冬天御寒的棉衣,又愁没钱让吴为上学……一个人有那么多的事情可愁闷。
其实不论哪个时代,人人都有很多可愁的事,但身边至少还有几个或一个商讨主意的人。
她把吴为搂了又搂;把那床小薄被往吴为身上更紧地掖了掖。唉,吴为,吴为,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长大又怎么样?长大后的吴为带给叶莲子的灾难,比被顾秋水抛弃后的饥寒交迫、无依无靠,更加深重。所以叶莲子在冬天到来之际,不得不破费一点钱,买些黄麻纸来糊后墙上那漏风的窗,吴为也才有可能从那糊窗纸上裁下一小块,开始她平生的第一篇创作。
7
不知道吴为给她父亲那封信,算不算她的第一篇创作?但那无疑是她课外作业之外的第一次作业。
她用一本书代替尺子比着,先用铅笔在那一小块不规格的黄麻纸上画出一条条横格,如果没有那些横格为依据,她不可能在一张无依无靠的纸上,写出一行行整齐的字。她希望她的爸爸觉得她字写得不错,信也写得不错,那么他也许会寄给她们一点钱,作为对她的奖励,也许她就可以用那笔钱交学费。
她读书很不用功,但是真到没书可读的时候,她就知道事情不妙,可能因为失学总是和没饭吃联系在一起的缘故。
就算如今中学的绘图课上,有了丁字尺的帮助,也不一定能把一条横线画得尽善尽美,何况一个只有几岁、心浮气躁的吴为?任凭她如何努力,也很难在一本书的比照下,将那些横格画得匀称。而吴为那时的几岁和现在孩子们的几岁无法相比,那是贫瘠、没有见识的几岁。
那些横格,大多一头宽、一头窄,还有一条横线,因为她的铅笔一滑,从她期望的走向上出溜出来,分出一个小岔儿。
不过她的确写得非常整齐。
她拿起毛笔,用幼稚的笔迹写着——爸爸:一年不见了,现在很是想念您,您现在好吗?现在西安很冷,我还没有棉衣穿,现在方阿姨给我一件衣服,妈妈现在正在给我改小。妈妈现在也找不到工作,我们现在没有钱,所以我还没有上学。您那里冷吗?您现在穿上棉衣了吗?请常常来信。现在您的身体好吗?请您写信言明。我很好,妈妈问您现在好。女儿
民国三十三年
十一月十九日晚
她在信里无的放矢地用了很多个“现在”,从这封信里,实在看不出她有当作家的天分。
对于吴为这封精雕细刻的信,顾秋水的回信是——亲爱的孩子:
你的信我收到了,邹伯伯又回重庆去了,叫你妈给他去信,让他给你们一点帮助。
爸爸
十二月二十七日
不多不少,连日期、标点符号在内,一共五十一个宇块。吴为也没有得到她预想中的奖励。这样比起来,胡秉宸和白帆的离婚,可以说是相当负责,相当有良心。对于白帆提出的任何要求,二话不讲,签字画押。
由白帆起草的第一号文件是——
一、现有住房在没有更妥善的安排办法之前,由白帆同志全部占有,胡秉宸同志只可用楼下朝北一个小间。子女原住室不变,客厅、饭厅为公用。待住房问题有了妥善的安排,经双方协商后另行解决。二、家中所有用具,除子女已有的外,无论何时分用,均由白帆同志首先选择,所余部分由胡秉宸同志使用。
三、白帆同志的保姆费,由胡秉宸同志永久负担,并从他月工资收入中抽出百分之二十,补贴白帆同志的生活。在住房尚未妥善解决之前,房租水电等一应费用,也由胡秉宸同志负担。
以上所有费用,由胡秉宸同志的秘书代领,后交白帆同志安排使用。
此外附有信件一封——亲爱的同志,我珍爱的丈夫:可能以后就该称呼“前”丈夫了?至少允许我现在,再从心底发出一次这样的呼叫吧。往日的爱情,已经永远消逝,幸福的回忆,像梦一样留在我心头。你的笑容和美丽的眼睛,带给我幸福并照亮我青春的生命。但是幸福不长久,欢乐变忧愁,那甜蜜的爱情从此就永远离开我,在我心里只留下痛苦,啊,我独自悲伤地叹息。
上面是一首小夜曲,也唱出了我的心情,录以献你。
我为什么失去了爱情,失去了你?那是一个复杂而又曲折的故事。
回忆过去四十年,解放前我们相处得不好,原因和责任双方都有,明人何须细说。当然你不曾虐待我,正如西方绅士还总是为妇女让座那样蛮有教养。
然而解放后,我们的感情却是好的。所以我仍然相信,既失去,又没有完全失去你。眼下近在咫尺,却如隔关山万重;日后谁又知道呢?电许万重关山从头越,一切从零又开始。
谁说时光不能倒转?不,冬去春来、周而复始本是规律,而决定的因素是:你不是那样忘情的、无情的人。而你,留给我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当然,也许这只是呓语,那就博你一粲。
白帆
他们二人在处理离婚案的务实精神以及浪漫情怀的表述方面,那种一刀下去,既保持了切割面光洁度的高系数,又使务实和浪漫精神两相得彰的行为方式,不但在他们那一代人中间,即便在现代人中间也算思想超前。退一万步说,即便没有这份文件,白帆还有妇女儿童权益保障委员会的保护,强制胡秉宸执行他应负的责任。即便没有妇女儿童权益保障委员会,白帆自己还有老革命的资格,那资格也会使她有一份丰厚的生活保障。
顾秋水既没有胡秉宸的责任和良心,叶莲子也没有能力写这样一份旱涝保收的文件,更没有一个妇女权益保障委员会来保障叶莲子最基本的生存。
她只好两眼一抹黑地闯日子,直到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以后才算翻了身。
诚如白帆预言的那样,胡秉宸果然和她万重关山从头越,一切从零又开始。
到底是时光倒流,还是白帆对胡秉宸的了解终究比以研究人为职业的作家吴为深刻?不得而知。他们是否知道,世界上从没有过一个重新开始的零,与原来的那个零分毫不差。
在处理这些问题上,比他们年轻二十多岁,对创作的细节无比重视、珍爱的吴为,却对生活中的一应细节。缺乏感觉。她终究不得不同意离婚之后,在给胡秉宸的信中这样写到——亲爱的秉宸:
你好,七月九号来信早巳收到,事到如今,我同意你离婚的决定。
因种种原因,我近期不可能回国,所以你我离婚的一应手续、办理时间,劳你运作,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请来信。
我们之间不存在财产纠纷,已在你处的东西完全归你所有。千万,千万!我只希望得到几件有关我母亲的纪念品:
一、她过去经常躺在上面睡觉的长沙发(在我们的卧室里放着);
二、三十年前她亲手买的一个两层小书柜,咖啡色带玻璃拉门的,在保姆的房间里放着。还有保姆房间里那个放衣服的木柜和放在你书房里的白色矮方桌,是我和母亲生活由难时期的纪念。
至于我写的书,如果你愿意留就留下,如果不需要就给我。
我的照片和国外的评论资料请还给我。对别人没什么用,对我还有些用。
就是这些。
吴为
尽管胡秉宸立过遗嘱,各存一份在秘书和吴为手中,吴为也永远不可能为一根鸡毛与他讨论如许——
我长期身为国家公务人员,每月工资作为日常生活费用,并无积蓄。量人为出,也无债务。过去家中一些家具杂物,在八五年离婚时,已全部留给前妻,只身出走,现时的所有家具等物,全都是我妻吴为用她的稿费买的。我死后,其全部所有权属于我妻,任何人不得异议。按制度应由配偶继续居住的房屋,也由我妻吴为继续居住。
胡秉宸
8
抗战胜利的那一天,叶莲子像万众一样欢腾,以为国家有了救,她也有了救。以抗日为己任的顾秋水,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抗,他们夫妻终于可以团聚,便准备着到天津再次上演一出(千里寻夫》,就像那年贸然到香港,上演那出《千里寻夫》一样。一般来说,男人比女人较多理智,也更善于总结经验,顾秋水从来没有忘记过叶莲子到香港上演的那一出《千里寻夫》。宝鸡一别,音信全无的顾秋水,于抗战胜利不久抢先来了一封信,并在宝鸡之别后,第一次给叶莲子寄了五块钱。这区区五块钱,使顾秋水在叶莲子心中树立起更加美好的形象,寻夫热情也更加高涨。
低头接着再看顾秋水的信,满纸千难万苦——莲子:
邹可仁已由北平来津,见面以后,对我非常冷淡,他说从未给你寄过钱,至于今后怎样办,是否会寄些钱给你,他也没有表示。总之,仰人鼻息,诚属没出息的事。
我们的“事”也非常地渺茫,更没有什么把握,看来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过是往前瞎摸。我是随着人家干“事”,人家要是不爱干,我也就完了。我现在很灰心,最后恐怕白扯一回。而且我爱干不干,人家又何必一定给咱们钱用呢?这完全是个人情愿的事,我们也没有向人家要钱的权利。
至于你失业在家,没钱吃饭的事,我也没有办法。我们到处要饭吃,到处丢人丢脸,我常觉得活着已是多余了。早先同你再三讲,你总不开窍,等到走上死路的时候,就晚了。
谁让你死心眼儿,死死地缠住我!把我缠死你也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