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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是无私的。它的生命似乎就是为了烘托其他的色彩,为了将其他色彩中那段平庸的光谱化为华美而存在。
原本有些通俗的浅粉旗袍,就因了灰色的烘托,显出意想不到的风雅。人们交口称赞道:“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
三天以后,叶莲子又穿着这件浅粉色的缎子旗袍,和顾秋水在蒲圻镇“相真”照相馆拍了一张婚照,顾秋水却换了一套深色西服,竖着两只大招风耳站在她的身后。
除了这对招风耳,吴为认为她从顾秋水那里什么也没有得到。
如果真像她想的这么简单,仅仅从顾秋水那里继承了这对招风耳倒也好了。
顾秋水官衔不高,但在师长面前是说得上话的红人,所以贺客盈门。后来房子里容纳不下,仪式改在马耀华转运公司门前一个不大的广场上举行。
不久之后,也就是一九三六年,张学良将军就在这个转运公司对面——老陆水桥旁的木材厂,声泪俱下地发表了抗日救国的演讲。
婚礼按文明结婚那套形式进行,顾秋水还即席发表了一段演说:“国难期间,鄙人虽然结婚不忘救国,决不消沉意志在个人小天地中。‘也希望叶莲子画直眉毛,涂黑嘴唇,投身到抗日收复失地的战场上来。”尽管狗屁不通,却深得来宾赞扬,不但感动了在场的太太小姐,也感动了背井离乡的军人。点点的鸦阵,
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只有你的女儿哟,
已长得活泼天真;
只有你留下的女儿哟,来安慰我这破碎的心!
她不很经心地唱着,唱着唱着,突然回味起歌词,再咂摸一下,就觉得歌词不太吉利,想起从前最爱这支歌就觉得有点怪,刚结婚怎么就望穿秋水了……从此不再唱它。
连顾秋水也想了一想,叶莲子怎么老唱这支歌?好像预兆着什么。
尽管叶莲子忌讳这支歌,可命中注定,她得把这支歌继续唱下去。
他们的生活说得上是欣欣向荣。
小连长顾秋水还养着不少闲人。有个季大爷,原是一一二师前身十二师的一个连长,因为没有文化被整编下来,调到顾秋水的追击炮连。顾秋水就让他管理枪支弹药,也不把他当兵看待,还叫他季大爷。顾秋水说,人家本来就不是兵。
季大爷退役后,顾秋水看他可怜;就让他顶了一个军士,每个月还有七块钱军饷,让季大爷住在自己家里,每顿饭再给他两盅酒喝,捎带也给他们小家做做饭,帮点忙。
顾秋水对女人很小气,对男人却不,开了饷都放在抽屉里,季大爷买菜买米,用钱自己从抽屉里随便拿取,顾秋水和叶莲子从来没有和他算过账,他们一直相处得很好。还养了个把兄弟老九,人很聪明,爱打麻将,一天到晚吃喝赌,倒是不嫖。不管媳妇和孩子,赢了钱也不往家拿。老婆拿他没办法,大家让顾秋水出面管管,顾秋水就让叶莲子把老九的媳妇和孩子接到他们小家来住。顾秋水那时年轻,拿钱不当回事,认为前途远大,有朋友就行。好在他是连长,每月二百多块军饷,很顶用。
落魄后的顾秋水常常回忆起这段日子,悄悄对自己说一声:那有多好啊!
新婚燕尔的顾秋水,常常带叶莲子出蒲圻镇南迎薰门,去游览四方景色,或过陆水、登长山(又曰北赤壁山),凭吊三国遗迹。
长山下有丁鞋塘,相传为周瑜一脚踏成。西侧四百米处有周郎嘴,嘴下有周郎桥,由此可以进入赤壁古战场。
山上有晒骨台,传说东吴阵亡将士遗骨于此晒干,便于回运。
北岸为曹操屯粮之地乌林,即周瑜焚烧曹操连锁战船之处。赤壁一战,曹操大败,落荒而逃,至谷口,所随官兵只剩得二十七骑……”
可惜诸葛亮借东风的七星坛已无迹可寻,只落得遐想不已……
意气风发的顾秋水,站在长山山顶,摇首顿足地吟哦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张学良将军的前摄影师是顾秋水的朋友,闲时为他们拍过不少照片。顾秋水特别喜欢荷塘边的一张,他们双双坐在长椅上,他的左臂紧搂着叶莲子的肩,那时叶莲子还是剪发,多年轻啊!这张照片顾秋水一直留着,随着他走南闯北,“文化大革命”一来,只好把照片和值点钱的东西托付给…个工人朋友,“文化大革命”之后打算再取回这些东西,件件都不知了去向。还能说什么呢?
就连叶莲子婚后做的衣服,也都是顾秋水设计的。
有次他带叶莲子乘火车。那天她身穿件米色西装,内衬雪青色衬衣,还结了一个黑领结,下面是条短裙,头戴一顶米色鸭舌帽。这身打扮在那个时代,在一窝子当兵的中间,真算得上奇装异服。
包天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演员,忙让内差到普通车厢打听,这才知道是顾秋水的媳妇。从那以后,师里太太们穿衣服都找顾秋水设计。倒不是他偏心,哪位太太也穿不出叶莲子的风韵。
有一次顾秋水从师部回来,远远看见叶莲子站在城门那里等他,旗袍外面套着他的西服背心,高高地站在那里……想,谁教她这么穿的?
偶尔想起婚前的日子,叶莲子觉得她不过是个等着捡剩落儿的人,直到现在,她才有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位置,做了一个人的妻子,有了一定的说话权利。而这一切都是顾秋水给她的,她能不爱顾秋水吗?这样的日子,怎能不是叶莲子一生回味无穷的日子?以后,再好的日子也似乎好不过这时。
叶莲子也从未因顾秋水日后对她的酷虐,否认她曾经的幸福。
在这一点上,吴为就没有叶莲子的大气,到底叶莲子与她母亲墨荷那个家族的血缘关系,比吴为更为密切。
一个过于专一的人,久而久之就会向反面转化。人们不再感念专一是种优秀品质,优秀反倒成了一种压迫。果不其然,顾秋水渐渐看出与叶莲子生活的不能随意。
好比那天他们去郊游,在有山有水的地方待一会儿,又沿着山路向上回旋。暮春天气,空气里有种又热又甜又暖昧的气味,起伏在山冈上的杜鹃花,袒胸露怀地盛开着。裹在宝蓝色薄绒旗袍里的叶莲子,穿行在林的暗影里。啁啾鸟鸣变得像是暗语,有一声没一声地让人禁不住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顾秋水挨近叶莲子,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叶莲子的眼睛立刻瞠成两个大问号。
顾秋水凑近她的耳朵,笑嘻嘻地轻声问道:“昨天晚上好吗?”
叶莲子认真想了想;然后“嗯”了一声。但并不是人们通常表示肯定的第四声,而是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的第一声。可以理解为一个问号,也可以理解为对床很宽大、被褥很软和、床单很干净、枕头高矮很合适的肯定……总而言之,与顾秋水想要听到的肯定不是一回事。
男欢女爱是需要激发、激活和刺激的。可不论顾秋水说什么,叶莲子就是一个“好”字。要是因为她幼年就被推出生活并被人遗忘,而且一忘二十多年地活到现在,没有看过男欢女爱这本书倒也不甚奇怪,奇怪的是她自己从来没有打开这本书的欲望。一个没有欲望、没有要求的女人,实在太乏味,太不能为男人制造一些点缀了,当然,要求太多太高也不行。
每次回到家里,迎接他的永远是千第一律的”回来啦?”这样的话等于没说,或比没说更让人觉得没劲。要是带她出去吃馆子、看戏,酒喝得正好,戏唱得正热闹,她突然就会问:“几点了?”“九点了。”
“哎哟,都九点了。”好像她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在九点之前办妥不可,否则就耽误了。
过不了一会儿又问:“几点了?”
“九点二十。”
“哎哟,都九点二十了。”一副对时间痛惜得不得了的样子。“有什么事吗?,”开始顾秋水还问一问。
“没,没有。”
果真没有就别再问钟点了吧。《苏三起解》刚唱到“三堂会审”她又问了:“几点了?”
弄得他酒也喝不痛快,戏也看不安生,只好回家了事。
回家干什么?对着干坐。
如果说起过去,刚被胡作非为、寻欢作乐的往事激发起来,她会突然来一句广季大爷说明天要买鸡。”或是“今天的鱼咸不咸?”
和她调情呢,也接不上茬儿。好比顾秋水说:“上哪儿串门儿去了?你也不惦记我,我还等你吃饭呢。要不是看你漂亮就打你一顿了;可我舍不得打你。”
叶莲子听了也就是笑笑而已。虽说女人有张好脸就行,其他方面可有可无,可也不能“无”到这种地步!
给她介绍一些同僚的太太,让她出去打打麻将,去了一两次就不再去。
她们不是没有训练过叶莲子,今日教了“对对和”,‘她就只管碰下去,三个“一万”、三个“红中”、三个“白板”……明日教她一个“一条龙”,她就忘了“对对和”,只会一、二、三,六、七、八,二、三、四地吃下去……
打完牌总会去小吃,豪爽的于连长太太付了账,叶莲子就非要还回自己的那份儿不可。
叶莲子从不惹是生非,但常常让人感到不自在。她让人感到不自在,并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而是用她的不做什么去打搅别人做的什么。好比这一碗汤圆、一块米糕,值几个铜板?吃的就是随意和太太们的小亲小热。要么你来做东,要么受之坦然,偏偏叶莲子要还她那几个铜板,把小亲小热的气氛弄得像锅夹生饭。
于太太万事如意,如意惯了,就见不得让她觉得不自在的东西。这东西不管是物或是人,她就要调教调教。于是于太太忍不住要对不但败了她的兴,也败了大家兴的叶莲子来点什么:“这几个小钱儿也值得这么推来推去?非得还钱才叫还账?你回头再请我一次不就得了。好吧,好吧,我收下了,可别为这俩小钱儿闹得你几宿睡不着觉。”
一时间大家停止了说笑;闷头不响比吃了起来。叶莲子既不管自己是不是犯了太太俱乐部的规则,也不在意于太太说了些什么,看了看牌价,还是如数把那几个铜板放在了桌上。
《无字》
第二部 第三章
1
五十年代初,顾秋水终于结束了自一九三五年底而始的清客生涯,有了一份正式工作。以为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一穷二白的自己;如翻身解放的贫农(连下中农都划不上),理所当然是新社会的一名主人。说到他们那个党在抗日、解放战争中的贡献,无论如何也算有功之臣,他作为其中坚,新社会自然有他一份;又以为自己总算到过延安,就有了一点模模糊糊的政治资本……岂不知“曾经”是靠不住的,同路人的位置有待进一步认识,有关贫农之说也驴唇马嘴对不上茬儿,更忘记他在延安时就人了另册,面对非黑即白,又如何解释他那五色斑斓的历史?……
所以没有被打成右派之前,顾秋水不但精神昂扬、衣着光鲜,完全没有夹着尾巴做人的政治觉悟,甚至还不识时务地扩散着一股以当时标准来看很浓也很腐败的膻气,整个儿一个“旧社会”——
好比脚上那双三接头、棕白双色的镂花皮鞋。还有那与“老区”习俗背道而驰的臭讲究,将衬衣下摆束在裤内,而不是散在裤外;一身“美帝”军服或一身英式休闲装,都是从拍卖行或地摊上廉价买来的。彼时北京隆福寺满是拍卖这种货色的摊位,昔日富贵人家开始靠搜罗家底,变卖各种百无一用或价值连城的用品度日。后来国门开放,才知道那就是国外说的“跳蚤市场”。
头上抹着发蜡,且抹得很厚。正像“老区”乍到“新区”人所调侃的:
“就是苍蝇拄着拐棍儿上去也得打滑!”——非常地贴切、形象。
或挎着女人的膀子(五十年代初,北京还残留着没有得到彻底改造、让男人挎着膀子的女人),摇头晃脑地招摇过市,——其实顾秋水并不摇头晃脑,却总给人以摇头晃脑的印象;以他当年在延安受到很多女人向往的资历,甚至不自量力地追求过一位貌美体丰、从解放区来的年轻“老干部”。他忘记了一九三九年的延安,不但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甚至相当委曲求全。而一九四九年以后又是什么年代?!结果可想而知,没有把他打成坏分子就算他运气……
那么远在一一二师供职时,就让张学良的少将政治部主任应得田看不惯的那种夸夸其谈、乱指点江山的毛病呢?也没有得到丝毫的改观。
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中;几十万没说什么的人都被打成了右派,像他这种夸夸其谈、乱指点江山的人被打成右派,不是该着又是什么!
顾秋水从不具备胡秉宸那样的远大目光和即便一个针眼那么小的窟窿也不会忘记填堵的缜密作风。
他是白白去了一趟延安,而且费尽周折。姑且不谈这段不凡经历的实际效益,至少可以总结出一番安身立命的经验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