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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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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正是为了争取返回那可以得到一席公正待遇的地位,忍让了一生不公正的待遇,尤其是把她的母亲和孩子亏待了一生?到了,她们还不是被人毫不手软地大卸八块?

她对这个世道曾经寄予的希望是太大了。

如果说人生一世都有一个过不去的情结,那么这可能就是她的那个情结:冤有头、债有主,为什么还要把那惨绝的羞辱对准她无辜的母亲和孩子?

是她提出的离婚怎么样,不是她提出的离婚又怎么样?

她反正是失去了胡秉宸,而不是胡秉宸失去了她。放下电话之后,吴为到超市去买了一盒牛奶。

回到家里,她闲散地拿起了电话号码本。难道在大清早就接到那样两个电话之后,她也想打个电话向谁一诉心结?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她从头到尾,没有明确目标地浏览着那些名字和名字后面的电话号码,最终一个电话也没打。又盘算着——

要不要换一套人时的衣衫,到一个环境可人的地方去吃一顿饭,再次验证一下她那“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精髓坚不可摧?

或是去买束自己搭配、色彩过渡得有情有致的鲜花?

再不就捡拾一下地板上摊得满脚满地的报纸杂志,打扫一下四处絮飞尘飘的房间,擦一擦家具上甚至可以用来书写的灰尘……

像往常那样,勉力地让他人、更让自己相信,她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最后还是放弃了她很擅长的、演出这一类小品的打算。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电话铃何不再响起来?哪怕里面藏着比刚才那两个电话更多的心机。

她跟自己聊了一会儿天:“.你觉得该不该去看那场芭蕾舞?”

“当然该去。”

“票好买吗?”“我得去一趟医院,拿点儿安眠药。”

“现在有种新药好像很有效。”“什么药呢?”

后来又朗读了一会儿英文;

自得其乐地打开音响,放大了音量;

房子里热闹起来……

她歹毒地笑了笑,走进洗澡间,对着镜子,将自己那如孤狼一般歹毒的脸细细打量,在无有穷期的险恶中,她已经彻底地荒废。没人可以救她,也无可救药,她只能是孤军一人了。

回眸之间,镜子里突然映出许多大而黄的牙齿。那些牙齿,胜利在握、不慌不忙地从她身后逼压过来,她的全身于是就被咬在了这些大而黄的牙齿里。她感到了直穿内底之痛。

猛然回身,想从那些牙齿里挣扎出去,却一头撞在身后的墙上。——血从她的额角蜿蜒流下,在她久已无味的脸上,增添了一些婉约,甚至是略显风尘的动人之处。

在疼痛中她慢慢清醒,原来那不是牙,而是墙上的一块块瓷砖。但那些瓷砖怎么看怎么像一排排的牙齿——可真不是她的矫情——并且是在侵华战争时期那些日本人才有的、大而黄的门牙。——经过半个多世纪的人种进化以及牙科医学的进步,现在的日本人肯定不会再有这样大而黄,并像蟋蟀那样向外龇着的大门牙了。但在侵华战争期间的日本人,却不得不尴尬地长着这样的大门牙。而她洗澡间里的这些牙,不但黄而大,不但像蟋蚌的门牙那样向外龇着,每个牙缝之间还嵌着根深蒂固的黄色牙垢。她不由得拿起凿子,信心十足地想要剔除那些牙垢,剔着剔着她忽然明白,这么多牙和这么多牙缝,她是无论如何也剔不干净了,于是就拿起凿子和榔头,连撬带敲,一块块敲碎了那些牙。

她干得很安静,很从容,一点也不疯狂。

过后只是觉得有点累,便点了一支烟,对着那支烟低叫了一声“宝贝儿!”又对着空中高喊了一声“妈!——”

吸烟的感觉真好,现在,最让她放松的时刻,最让她感到亲切的事,就是吸上这样一支既不对她怀有怜悯,也不对她怀有恶意的烟了。

她坐在厕所门前的地板上,一面瞧着那些被她敲碎的大黄牙,一面冥想着世事的无定。可不,转眼之间,这些大黄牙就碎了,就像一个本来形影不离的人,突然之间躺进了棺材。

这时她一回头,一个头戴纱帽、身穿朝服的男人走了进来。那男人的脸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无,只光板一张。光板上纵横地刻满隶书,每笔每画阔深如一炷线香,且边缘翻卷。

这张刻满隶书的脸板,无声无息地跟踪着她,与她一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就转身俯向那张脸,问道:“让我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字?”

可她怎么看也看不懂。

从此她逢人便问:“你能告诉我,那脸上写的什么字吗?”

……

 《无字》

第一部 第三章

 1

几年前,有个本应清朗却再也清朗不了的城市早晨,他们正好坐在阳台上吃早餐。

当太阳混浊的光影,在吴为垂头看报,且不曾打理过的头发上游移的时候,胡秉宸一面缓缓地呷着咖啡——面对她说,“你的精神有病,应该把你送到医院去,每天给你打几针就好了。”

任何情况下,小到早餐喝咖啡、日常喝绿茶这种秩序也不会错位的胡秉宸,这个建议当然不是无的放矢,却又绝对不是因为吴为不曾打理过的头发或颜面,让他心生嫌弃,——虽然吴为婚后的邋遢、不事修饰,也是让胡秉宸觉得受骗上当的一个部分。吴为抬起头,对着他的脸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她真想对胡秉宸说:“亲爱的,你就是我的心理医生。”可她犹豫了一会儿,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低头继续看报。

于是,本不那么胸有成竹的吴为就有点让人感到胸有成竹,对用心细如发丝的胡秉宸,更有了那么一点叛逆和挑衅。

不过胡秉宸还是带吴为去看了两次心理医生。

医生对她的叙述不但很不耐烦,甚至没有一点好奇之心。如果你的对手对你连好奇之心也没有了的时候,任何人也会打不起精神。当然,阔大的病室里用做隔扇的白布帘更让吴为感到压抑和封闭。她听见一条白布帘后流行歌曲的声音;而另一条白布帘后,某个病人热烈高亢、敞开胸怀的叙说,不但让她分心,恐怕也让她的医生分心。

以后胡秉宸再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就再也不肯就范。不久吴为就准备学习绘画。

见到她开始学画画,料事如神的(至今这仍然是她为之迷恋的一个部分)胡秉宸笑嘻嘻地说:“现在你至少是个半疯,不是全疯也不是不疯,而是半疯。”

他忘记了吴为也许是很久以前(比如说他们结婚之始,抑或是他们热恋的时候)就对他说过她想学画,也忘记了他曾几乎就让木匠给她做个画架,以示支持。

她淡淡地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半疯,这比任何一种状态都让我喜欢。”

那时她已经开始和胡秉宸犟嘴,忘记了当初对胡秉宸立下的誓言,比如他就是她的生命、她的太阳之类的海誓山盟。

一个人怎么可以对他的生命、他的太阳犟嘴?这不是吴为的负心负义又是什么?

不要说对一个作家来说,“生命”、“太阳”之类的海誓山盟毫无新意,就是比起胡秉宸写给她的情书也逊色很多,也陈腐、“鸳鸯蝴蝶”得别说是让局外人,就是让他们现在的自己回想起来,也深感肉麻。可也不能说胡秉宸绝情。

虽然“海枯石烂”自古以来就被作为证明爱情不朽的誓言,然而尴尬的是,比之海枯石烂,爱情的的确确是一种短期行为。

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恋爱程序,只经历一个回合的磨难就殉情化了蝶,如果他们不那么过早地殉情化蝶,而是像胡秉宸和吴为那样:在历经那许多波澜壮阔、迂回曲折的爱情程序之后,梁山伯也难免不会对祝英台,也或许是祝英台难免不会对梁山伯说:“你有精神病,应该把你送到医院去,每天给你打几针就好了。”谁知道呢!

要是那一年,他们按照胡秉宸的建议一起喝了敌敌畏,可能至今还保持着那场轰动全国上下的爱情的原汁原味。所以说,殉情化蝶可能是保持爱情神话的最佳方案。

不过算起来,吴为学画的打算肯定是在他们结婚以后。在他们结婚之前,由于情况的险恶复杂,胡秉宸是不可能让木匠给她做一个画架子的。

她终于画得有了点模样。那些极端冲突的颜色,突兀、狰狞地纠缠在一起,不负责任、毫无章法地恣意挥洒,纵横在铺得满地的纸上,且不留一点想像的空间,让人悚然。

纸张也越用越大,老觉得纸张的边缘紧箍着她,让她无法突出重围;直到有——天,她顺手拿起一管颜色,连笔也不用地在画面上乱挤、乱压,随后发现那原来是一管她最不喜欢的红色,——虽然她是个极端的人,但从不喜欢红色,这事看起来可不有点蹊跷?

胡秉宸没有错,这种人生中途突然出现的对绘画的爱好,确是说明一个人离精神失常不远了。

也有一个会看手相的朋友,惊诧地对她说:“你手掌上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条自杀横纹,我怎么不知道?这很不好。”这么说,一个手上本没有自杀凶纹的人,以后是可以有的。是什么力量可以在一只本来没有自杀凶纹的手上,刻上一条自杀的凶纹?这难道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吗?

换而言之,那本来就有的自杀凶纹,也可能自行消失?

命运是可以改变还是不可以改变的?也许改变也是命中注定。

而吴为言不及义地回答说:“可惜自杀还是一件很不完善的事。比如煤气自杀,如果自杀者把煤气放得时间过长,又没人发现的话,会不会殃及公寓的左邻右舍,甚至引起火灾?触屯或上吊也许不会给他人造成什么危害,但肉体上遭受的痛苦太大。据吃过大量安眠药却自杀未遂的人说,后果也很痛苦……应该发明一种把自杀变得像睡眠那样舒适的事情就好了。”事后她翻出叶莲子的照片,仔细研究对照,在叶莲子不同时期的照片上,果然发现了命运(不谈岁月)之痕。可惜她没有叶莲子更早期的照片,最早一张也不过始于她和顾秋水新婚时在蒲圻镇“相真”照相馆拍的那张结婚照。

叶莲子的照片不多,除非必须,她从不光顾照相馆。不是她不喜欢拍照,哪个漂亮的女人不喜欢拍照?照片是对“曾经”的一种挽留,一种立此存照,在时光的打磨中,如铁一般难以磨灭,以便留待日后品味再三,一唱三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凄美无穷,或暗藏着“秋后算账”人的尖诮逼仄的阴沉。

可是因为贫困,叶莲子不得不摈弃许多类似的、与吃饱穿暖毫无关联的消费。于是她不多的照片,便有了明显的阶段性,于她过往的日子,就像一个朝代、一个朝代那样,截然分明。

特别叶莲子的那张嘴,让吴为沉思默想了很久。她想,叶莲子在世的时候,她怎么从没注意过她的嘴,却要在她去世、无从探问考证之后才注意起她的嘴?

所以她觉得她注意上叶莲子的嘴,不是没有缘由。她从叶莲子的嘴看出,叶莲子的哀伤是上辈子就攒下来的。

一切看似没有意义的物件,却能一眼引起他人的注意,差不多都是负有一点使命的。

吴为慢慢回忆着她遇到过的人。奇怪的是,她只在女人脸上搜索到这样的嘴,在男人脸上却没有。她又发现,凡是长着这种嘴的人,无一不是男人脚下的蝼蚁。不但是男人脚下的蝼蚁,还注定要受他人的欺凌和愚弄。

虽然几十年后叶莲子一剪子从中剪开了这张结婚照,而且剪得很苦,很无反悔的余地,连顾秋水的身影都没有留下,只沿着她的发际和脸庞,剪下自己的一个脑袋,却无法剪下她的嘴,也就是她的命运。

此后,吴为又注意到自胡秉宸决定和她离婚起,他的面相乃至头骨也都有了明显的变化。颧骨剽悍而威风凛凛地突出;脖子令人惋惜地向两个肩胛中缩进;后头骨正中,蛮横却又曲线圆润地凸起……依旧的风流倜傥里,有了一种让吴为感到陌生的东西,与他从前的照片比较,简直判若两人,过去的胡秉宸已然了无痕迹。如同叶莲子晚年的照片,越来越回归到她的本原。

吴为相信,每个人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归到出发点的时候,都会把不是出生伊始就附着’在身上的东西抖搂干净,有点佛家所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意思,与岁月催人并无干系。

胡秉宸这些细部的变化,明白无误、越来越向白帆的面相靠拢,似乎他本人也从造就他的、无论是东方文化或是西方文化的滋养和框架中渐渐析出,还原为本原的他。于是吴为明白,胡秉宸和白帆本该是此生此世的夫妻,那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是不是“天赐良缘”就很难说了。而胡秉宸和她的婚姻,的确带有误人歧途的性质。

这种回归的启示,可能也是她轻放胡秉宸一马的诸多原因之一。

而胡秉宸和白帆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曾得益于吴为一头钻进了这种玄而又玄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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