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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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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莲子拉着吴为跟着人群急急下了船,一脚踏上那繁华之地,随之也就领教了繁华的凌轹。

繁华是什么?繁华是吞噬,是无从落脚,是险恶的阻隔。从那一刻起,吴为抵触了繁华。

除了脚下那只不但不能给叶莲子什么帮助,还需要她手提肩扛的箱子,比照满耳聒噪的大呼小叫,她和吴为是太冷清了。

倒是请人看过手里的地址,人们抑扬顿挫地对她哇啦哇啦指点一番,她却没有听懂,仍旧万事不知地混沌着。太阳很毒地晒在码头上,她却冷汗直流。

人们渐渐离去,拥挤的码头疏朗起来,叶莲子还是不知道往哪儿迈脚。

这时,船上相遇的夫人在亲朋的簇拥中走了过来,问道:“你丈夫没来接你吗?”叶莲子摇摇头,模样凄惶得让人心里一堵,说:“他不知道我们来。”

夫人想,这就是了,难怪叶莲子让人一看就觉得发沉。她笑笑说:“这是九龙,还没到香港呢。别发愁,我家有汽车来接,可以把你们带过去。不过你有你丈夫的地址吗?”

“这倒有的。”

夫人看过地址,知根知底地说:“噢——风云杂志社,很进步的一家杂志,很多知名人土常在上面发表抗日救国的文章呢。你丈夫在杂志社里做什么工作?”

叶莲子感到难堪了,“不知道。”

夫人又想,这就是了。她不无关切地问:“可你知道他一定还在那里吗?”

叶莲子不置可否地点头,又摇头。

“先去再说吧。”她伸出一个手指给吴为,吴为就紧紧地握着,然后她领着她们母女向汽车走去。

风云杂志社很快就到了。叶莲子下车打探,夫人吩咐司机等着。

门房说是有顾秋水这么个人,让她等着,待他前去通报。

叶莲子红着脸,丢掉矜持,三脚两脚跑回街上,隔着车窗对夫人说:“找到了,太谢谢您了,要是没有您,真不知怎样才能找到我丈夫。”很快就有一个男人从门道的暗影中走来。夫人朝那走动在暗影中的男人瞥了一眼,意味深长地对叶莲子说:“找到就好,多保重!”然后就吩咐司机开车走了。叶莲子望着远去的汽车,不无遗憾地想:要是夫人等到顾秋水对她说声谢谢再走,该多好!

坐在汽车里的夫人想:那男人显然就是她的丈夫,酸气十足。不是穷酸,很多人也穷,可并不一定都有这种酸气,好比船上碰到的这个女人。这女人千里迢迢、勇气十足来到这个危险四伏的花花世界,原来为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刚才她还担心这女人找不到丈夫,现在却并不为她找到丈夫而庆幸。

在叶莲子的香港之行中,这个忽悠出现又忽悠消失、着实帮了地一个大忙的人,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从此无影无踪的这位夫人,却不时地在吴为的记忆中出现,尤其相逢胡秉宸后,更是不断自作多情地猜想:这位夫人会不会是胡秉宸的亲戚?

吴为希望是。她总是一厢情愿地希望,所有的幸运都与胡秉宸,乃至胡秉宸的那个家族有关。

有关这次旅行,吴为记住的只有这位夫人和叶莲子用一条水绿色手帕为她叠制的小老鼠。当她让小老鼠在挠动的手指上爬行时,一不小心掉进了大海,眼瞅着就被绿色的海浪所吞没。

直到四十多岁再次与海重逢之前,她一直以为海是绿的,而不是诗人们常说的那样“啊,蔚蓝色的大海啁厂结果看到的既不是绿也不是蓝,而是沉溺的黑。

想不到在这重逢时刻,让叶莲子最为激动的却是顾秋水的脚步声。

这个让她“望穿秋水”,含辛茹苦等了四年的脚步声,此时此刻实实在在、可依可靠、一步一步终于朝她走了过来。

她低头对吴为说:“看,爸爸来了,爸爸来了!”

吴为却带着对夫人和绿色小老鼠的怀念,坐在地上,靠着箱子睡着了。对她来说,这个让叶莲子激动不已的男人,已在一九三七年七月的一个早晨走出了她的生活。除了血缘,他们可以说是毫无关系了。即便日后与顾秋水有过一段段短暂相处的日子,不管顾秋水怎么想,对吴为来说,他们顶多是同一公寓里的房客,不能再多。当顾秋水来到身边时,叶莲子还是流出了眼泪。等到抬眼与顾秋水相望时,又破涕为笑了。不论她的眼泪还是微笑,都不得不在瞬间收起。她虽来不及解读那一瞬间在顾秋水脸上滚动过几层信息,但显而易见,绝对没有重逢的喜悦。面对这样.…个油盐不进的顾秋水,叶莲子张皇失措。而顾秋水劈头一句就是:“你怎么来了?”

这让叶莲子更不知怎样回答,就忙着把吴为弄醒,“叫爸爸,叫爸爸!”

吴为就是不肯叫。

她多大了?四岁半了吧。很有主见呢!

顾秋水皱着眉头笑了笑,潦草地逗了逗吴为的下巴,说:“这个孩子,怎么是这个样子!”

平时吴为是个很容易被说服的孩子,现在却不听招呼了。叶莲子继续催促着:“叫爸爸,快叫爸爸呀!”

顾秋水讪讪地说:“算啦。”他早忘记当年离开北平时,曾为怀里那个软和和的小肉团泪流满面的事了。

然后他们就都没了话。一没了话,只好再次抬眼互相打量,他们发现,四年里,彼此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叶莲子柔软的眼波里,有了一种不论抓住什么就咬死不放的固执,也有了一些凌厉——却不是磨刀石上磨出的,而是一千五百多个日夜中,为迫寻顾秋水的踪迹,无数次穿越关山、云天、江湖河海磨砺出来的。红颜退尽,一脸寒索,像一部显而易见的彩色片突然还原为韵味模糊的黑白片。

顾秋水本来还算恰如其分的江湖义气,现在不但发挥到极至,而且“过了梭”、发了酵,像真理跨过一步就会变成谬误那样成了痞气,小有得意之中,难掩着翘首翘尾的骚动。

总之,他们再不是四年前“过家家”式的小夫妻了。

2

这可能是顾秋水一生最为得意的日子。

跟随着包天剑从北平到延安,从延安到重庆,从重庆到香港转了一圈之后,不论情况多么令人沮丧,顾秋水初衷不改,乃至到了香港,还几次三番地与包天剑研讨日后的行动方向——是回东北老家搞地下活动,还是出国游历?

他不厌其烦的敦促,让包天剑深感狼狈。

延安出逃后,包天剑厌倦了一切。不论抗日还是重建东北军.还是打回老家去;不论红粉知已二太太跟着三弟走出家门再无踪影,哪怕人们说他们私奔;不沦他的钱财还是人马;不论他的抱负还是他的痴心……对于过往的一切,他连回想都不再回想,连心疼都不再心疼,黄粱——梦还是南柯一梦,任人评说。轰轰烈烈一个声色犬马的人,忽然变做人定高僧。

流亡香港的东北军旧人不少,可是他连见都不见,更不要说大家,一起叙旧。即便后来沦落到连填饱肚子都难以维持的地步,他也不向东北军的旧人讨生活。

所有旧关系都干净利索地处理完毕,所以他的困境无人知晓,连顾秋水都不大清楚。

顾秋水本以为,即便包天剑的家当都贡献给了延安,至少包老太爷那里还可以依靠,可是包老太爷自“九一八”流亡关内,养着一大家子只能挥霍却毫无创造能力的人,坐吃山空,难以为继,也就难怪每月寄给包天剑的生活费仅够维持生计天津还沦陷在日本人手里,包天剑又不便回去,只能一天天在香港熬日子。

到了这个地步,包天剑只好不再顾念顾秋水当初义无反顾丢弃军中职务,为他卖命十多年的情分,甚至为了摆脱顾秋水,把他送到姑表弟邹可仁创办的风云杂志社的员工宿舍,为顾秋水安排了一个铺位,自己则另觅一个新的住处。头一个月包天剑还替顾秋水付厂十五块钱的食宿费,而后就连人也找不到了。幸亏有位参加西安事变的东北军少将:也落魄在风云杂志社的员工宿舍,顾秋水从他那里得知了包天剑的新地址,就去找包天剑讨生活。包天剑不给,说:“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你再想想是不是还有别的活路吧。”顾秋水说:“我要回内地抗日。”

包天剑却不愿出面为顾秋水写封信,请东北军新首脑给顾秋水一个机会——如果他为顾秋水写这封信,就得为一穷二白的顾秋水负担回程路费。当初不是他把顾秋水带出东北军吗?有始就得有终。

顾秋水只好向邹可仁借钱,邹可仁哪能白白借给他钱?

既不会说广东话更不会说英语的顾秋水,在香港找工作比登天还难,他愤怒的不只是被人丢弃,包天剑简直毁灭了他对朋友,对“忠”、“诚”这些观念的信仰。颐秋水越想越悔,越想越恨.买了把斧子直奔包天剑的住处,准备与包天剑同归于尽。当他怀揣一把斧子来到包天剑的住处时,却找不到包天剑了,原来包天剑已经潜回天津。这两个曾经同患难、共生死的人,连个结尾也没有,就这样地结束了他们多年的主仆关系。

转了一圈回到家里,包天剑兜里只剩下十…八块大洋,此后包天剑多了一个嗜好,就是对着中国地图发愣,或在地图.亡画下他的足迹,始终不明白地图上的这个小圈是怎样将他套牢的。地图很快旧了、破了,再买一张新的。破旧的、五颜六色的地图,一张张堆放在房间里,看上去与摇小鼓收破烂儿的仓库几无差异。

回天津后不久,包老太爷就自杀了。

包老太爷不是没有锦衣玉食的机会,日本人找过他好几次,企图就此笼络东北势力。可是日本人怎。么逼,包老太爷也不肯出来当汉奸。

最后一大家子人穷得连饭都开不出来,包老太爷宁死也不肯丢人现眼,让他人知道家里败落。以他断事的能力,早巳料到包家日后的下场,眼不见为净,自尊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曾经歌舞升平、人欢马叫的包家大院败破了。包天剑自己那栋小楼更是物是人非,让他不堪回首,便带着三太太和孩子们回到北平,靠变卖家当过着每况愈下的日子。

北平那处房产,多数房子被汉奸霸占,他们只能住在后院几间小屋里,靠打小牌消磨日子。

抗战胜利后这栋房产虽然收了回来,可还是坐吃山空。到了后来,三太太不得不三天两头到董贵家要馒头吃,甚至打牌输了钱也向董贵举借,还一直拖欠着,等到钱不值钱的时候才还。

董贵还不好意思接下。包天剑就说:“拿着吧,再不拿着就更不值钱啦。”

一九四九年后,包天剑很快因病亡故,房子也卖了,当初四十多根条子到手的房子,只卖了十多根条子。显赫东北几十年的包家王朝,就这样销声匿迹了。

幸好杂志社烧饭女佣阿苏看顾秋水可怜,每日将剩下的饭菜留给他一些,才使他不致流落到讨饭的地步。他像发迹前的韩信那样,只能乞食于漂母。

自然就落人“公子落难,小姐赠金”那样的套子。阿苏是到香港谋生的乡下女人,这样的女人在香港一般就是当下女,没有更多的盘算,不过在干完每天的工作,杂志社的同仁各回各家后,在空空洞洞的宿舍里与同样寂寞的顾秋水上床而已。他们甚至没有一起逛过街、看过电影,顾秋水在阿苏身上得到的只是享受、呵护而不承担任何责任。阿苏也从没要求过这些,就是没有正式“名分”,这样说妾不是妾、说女佣又不是女佣地跟着顾秋水过一辈子也安心安意了。阿苏明白自己的地位,没文化的乡下女人有什么好命?她对顾秋水说:“我就是跟着你当一辈子保姆也行。”对大多数男人来说,这是最为理想的一种两性关系。而且阿苏并不知顾秋水的底细,还以为他是家大业大的人,他的困难不过是暂时的,将来总有发迹的一天。悲愤之下,顾秋水将他落魄的经历写了一篇叫做《门客》的小说,居然得到发表,他才发现这也是一个挣钱吃饭的办法,真是挣扎活命中的一线曙光,哪里有二十世纪末小说家的潇洒——“玩儿”一把文学。或挣盒烟钱,再不像吴为那样把文学当个事儿。

从此他便开始写些小说或杂文,登在刊尾或报屁股上。特别是他写的《流亡十年记》,记录了追随包天剑,从九一八事变到香港前后下年的思想历程,深得著名进步人土金奉如的赞赏,便向风云杂志社社长邹可仁推荐。

杂志社也的确需要人手。邹可仁见顾秋水能写点东西,文去过延安,上过延安的抗大,这点资历足以使他成为一个合适的卒子。何况顾秋水七七事变前在东北大学当军训教官的时候,邹可仁同时为代理校长,还算是旧时相识。

邹可仁接过东北王们未竟的事业,又以:“民主”为旗帜,组织政党,招兵买马,以收复在东北的势力、财产,重新称王东北。他创建发行的《风云》杂志已是一块相当重要的舆沦阵地,又很会拉拢人,形势十分看好。退一步说,即便不能再称王东北,如果组党成功,也算一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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