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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一件对襟的黑绸面的中式小棉袄,紧紧包着瘦瘦的身子,怀里照旧是鼓囊的,那里边多年一直揣着一只墨绿色的胶皮热水袋。他有胃口病,怕风寒,还是长期的高血压患者,人就过早地显得苍老,头发白了不少,梳成老年式的背头,但头发硬,总有一些不服贴地翘起来,散开,并象野草那样横竖穿插着。他又象个贪玩的孩子那样不爱剪发,长长的鬓发快盖上耳朵了,发根压在领口上。他习惯于抬起左手(因为右手总拿着笔),挖开手指,往后理理乱发。可是头发亦如其人,颇不依顺,才弄平整,头一动就四面八方地支楞起来。
他额顶的头发脱落不少,这是他艰苦的脑力劳动的见证。前额因之宽展开来,似乎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圆圆的、鼓鼓的、光滑的,象个地球仪,上边有几条青筋。很象地球仪上所标示的山脊和河流。每逢他冲动的时候无论兴奋还是恼怒,这些青筋就鼓胀起来。当下又都鼓鼓地凸起了。眉头紧锁不展。
我俩象在小酒店偶然同桌的陌客,都在喝自己的闷酒。
他身后的小铁炉子上放一壶水。水早开了,哗哗地响,热气顶着壶盖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从垂挂着一块旧蓝布棉帘的里屋传来轻微而均匀的鼾声。那是沈大嫂在里屋睡觉。沈大嫂体质不好,他俩结婚十六、七年,没有孩子。只要他在外边遇到不痛快的事,家里就显得分外寂寞。
他从原先的两间大房子被压缩到这儿来。虽说里外两间,按面积只有一间大小,里边只能放一张双人床铺。接待来客、吃饭等等活动都在外屋。这外屋又是老沈的书房和画室。四壁上,用按钉、大头钉和铁钉钉满他的画稿和草图。有的几张重叠地钉在一起。靠墙还扯了两条线绳,把无处悬挂的画用竹夹子象晾衣服那样夹在绳上。屋角摆了一张画案,案上一半被成堆的书籍画册所占据,另一半铺着作画用的毛毡。前端堆着砚台、水盂、颜料缸和印床之类,杂乱不堪。墙上挂着两个筷子篓,一个放筷子,另一个却插满长短粗细的画笔。还有个绳钩。晚上他把屋子中间的灯拉过去,勾在绳钩上使之垂在画案上头。就这样,他便把不肯用于睡眠的时间耗尽在苹盏灯下。--一
我不断地膘着他额上凸起的青筋,几次想开口说话,又怕惊扰他。他却冷不丁儿说一句:“你还是不肯尝尝这干辣椒吗?它辣不死你,你怕它作啥?”说罢,他抬起黑黑的大眼睛直瞅着我,浓浓而整齐的眉毛也扬了起来,这眉毛,象是他良己画上去的。看他这神气,听他这口气,显然他把心里憋不住的东西带了出来。
我想了想,用一种含蓄的方式探问似地对他说:
“你们四川人吃辣的确有些能耐。不过太辣了,你是否受得住?”
老沈听出我话中的含意,立刻现出不满的神色。不过这一次他没和我争辩,而是端起一满盅酒,一口喝下半盅,低头略打一下沉,猛地一仰脖子,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在碟里寻了一只手指般粗的大红辣椒,放到嘴里嚼着,并朝我笑了笑。这笑声,有一种挑战、任性和倔犟的意味,和因为酒的刺激而放纵不羁的劲头儿。这时,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画案前,在毡子上铺开一张雪白的画纸,磨好墨,又从墙上的筷子篓里取出一支长锋、尖头磨秃的狼毫画笔。始终一声没出。我却知道,他要作画了。便替他把悬垂在头顶上的灯拉过去,用绳钩勾牢。
老沈手握笔管,对平展展的白纸凝视片刻。忽然,他的双眉就象受惊的燕子的一双翅膀抖动一下,仿佛胸中有股激情奔涌上来。跟着,这激情跑到他的笔管上,这笔管就在他手中狂乱地抖颤,随即他的臂肘一抬,那饱蘸浓墨汁的画笔如同鹞鹰击兔一般倏然落到纸上。笔管闪电似地挥动,笔锋在纸面上来回翻转、戳擦,宛如狂风吹舞的柳条拂扫水面。在洁白的纸面上出现一条变幻着的捉摸不定的墨色的形体但这只是须臾间的感觉。随后,一株苍拙劲拔的老梅树跃然而生。这时他的笔头落入盛满清水的水盆里一晃,笔上的墨在水中象乌云一样化开,混成灰色。那笔又在粉罐里猛点两下,重新落回到纸上。冲动而颤抖不止的笔头横额竖抹,一边豪放而不经意地把水点、墨点、粉点弄得淋漓满纸。于是,狂风暴雪,立时成形。他好象把外边逼人的严寒,用手中的笔卷来,抛洒在画面上。那些梅树的枝条愈发显得雄健、刚劲和峭拔不屈了。。他的肘腕肩臂、乃至全身都在用力,左手撑着桌边,仿佛不这样,身子就要扑在画上。由于振动之故,两组头发滑落到额前,他也不去管,任它们在光滑的鼓脑门上象穗于一般摆动。静静的屋中,只响着他带着脱力的笔锋在纸上的磨擦声,还有笔管磕碰水盆和色碟的叮当声。我斜瞅他一眼,只见他的嘴角用力向下一撇一撇,不知是浑身用力之故,是嘴里没有嚼尽的干辣椒所致,还是一种苦涩心情的流露。此时,他额上的青筋全都鼓凸出来,暗暗发红,是激动的热血在那里奔流……
这时屋门开了,从外边走进两个人来。我一看,原来一个是潘大年。另一个是老沈的女学生当下也是他的同事,名叫范玻。我朝他俩点点头,并使个眼色示意不要打扰老沈。他俩点头表示明白,而悄悄摘去围巾、帽子和口罩,立在老沈身后看他作画。看样子,老沈知道他们来了,但他此刻正沉浸在一种忘我的冲动中,并没分神和他俩打招呼。范换和潘大年站在老沈身后时,脸上带着因为出了事而异常沉重的神色,但目光一落到画面上,表情立刻发生变化他们给画上传达出来的、苦涩又刚强的心声打动和感染了。范被那双秀美的眼睛顿时包满亮晶晶的感动的热泪。潘大年摇着他胖胖的脸,神情感慨万端,止不住从胸膛发出一声声微弱而低沉的叹息。
老沈落好墨,换一支洁净的大羊毫笔,从洋红碗儿里蘸了浓浓的颜色,在梅树枝头点上几朵花儿,补上蕊。花丰蕊饱,艳丽如洗,光颜夺目。于是一株傲霜斗雪、不畏强暴的梅树便十分神气地跳了出来。它毫无淡雅幽婚之态,而全然是一派处在逆境中豪杰志士的风姿。然后他又拿起那支狼毫画笔,用枯笔蘸墨在画幅上端写了 “斗寒图”’三个醒目的大字。字迹端庄沉着,刚毅跌宕,颇含金石气息,好象是熔了铁水铸上去似的,控也挖不掉,并与画风十分相合。
他署了下款,又把画面略扫几眼,稍微补缀,便“嘈”地掷笔在案头。扭头看看范模和潘大年,最后把B光停在我的脸上,咧开发黑的嘴唇笑了。他皓自的牙齿上沾着许多嚼碎的鲜红的辣椒末。神气自豪和昂然,目光闪闪跳动,还带着一些没有挥洒尽的激情。他很是得意,因为他用这幅画无声地回答了刚才我那句含蓄的问话,也回答了我们的关切。
我受了强烈的感染。范破和活大年也挺激动。我画了多年的画,从来没被一幅画这样感动过。当然它打动我的一半理由在于画外。潘大年冲动地说:
“老沈,你这幅画扫除了我们心里的担忧。看了它,什么话也不用再说了。人就该这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嘛!”
老沈听了,顿时感动得眼圈都发红了。他咬着下唇,似乎在克制自己要奔涌出来的一种情感。潘大年对他说:“我有个要求2”潘大年的表情郑重又诚恳。
“什么?”
“把你这幅画送给我吧!这幅画可以说是你的代表作。不。它就是你!画得实在太好了,简直难以描述。杨无咎、王显、金冬心虽好,但决无此豪气。不,不!这又决不只是有一股豪气,它……”潘大年说不下去了。看来他心中的话要比它表达出来的多得多。
又是友情,又是知音,此时此刻对于画家来说,没有比这些能够从中获得更大的安慰和满足了。他抬起左手往后理了理头发,精神显得分外里锻,同我刚才进屋来时的神情两样。“好!”他不加思索便答应了。立即回身在画面盖好印章,把画卷成卷儿交给了潘大年。我记得,在活大年高高兴兴接过画时,我心里曾产生过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可是没等我去想,外边就有人敲门,范模去打开门。只见六七个男女青年站在门口。原来都是老沈的学生。大概他们得知老沈挨批的事,象我们一样放心不下,都来看望他。这情景我见了,心里很受感动。
老沈自然更是感动极了。他伸直胳膊,向怀里招摆着手每逢学生走进他家或办公室时,他都是这么亲热地打招呼。学生们走了进来,他忙着给学生们张罗座位,斟热水,兴奋得很。学生们对他这种神情先是惊异,随即都相互宽心地笑了。他们深知这位教师外露、刚韧和乐观的性格。虽然他猝然横遭挫折,但学生们所希望自己的教师应变的态度正是这样的。
人多了,小屋子顿时显得拥挤。我不想占着座位,遂向老沈告辞j范玻也要与我一同走。但这时却不见潘大年了。我们走出门,才发现潘大年躲在门外。口罩围脖包裹得严严实实。快把脸遮住了。大概他觉得老沈出了事,他来看望,此事若被学生们传扬出去,于他不大好吧!
老沈把我们送到院门外,范疾忽然疑虑重重地说:
“沈老师,您参加市美展那幅画是不是先撤回来?”
“为什么?”
“赵雄肯定要去市美展审画。我看他已经盯上您了。别叫他再来找您的麻烦。” .
“不!”老沈坚决地说:“我那幅画找不出什么毛病。甭理他!”
潘大年也在一旁说:
“我看也是撤回来好,有人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别再多事了!”
老沈听了却笑起来:
“那倒叫他挑挑看。世界上这种稀奇的事不多见,我很想由此长长见识!”
显然,老沈并非不知此中的利害,看他的神气,他分明抱着一种倔缓和抵触的情绪。这情绪于他是不利的,有害的。一个手里只有一支画笔的画家与一个掌心握着无限权力的大人物作对,会有什么结果?我真不明白,老沈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竟如此愚顽。我刚要上前劝诫他,他却已经对我们摆了摆手,转身走进院子里去。
我和潘大年、范换三人同行一段路,所谈内容主要是怎样规劝老沈撤回他参加市美展的作品。在我们三人该分手各自回家的当口,我觉得心里还有件什么悬而未决、隐隐不安的事似的,跟着我明白为了什么。便对潘大年说:
“大年,老沈这幅画你可得收好了。别给人乱看!”
潘大年听了,摇了摇他胖胖而扁平的脸,含着笑反问我:
“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吗?”
听他这话,我便放心回家去,脚步比来时略觉轻快些。
二
十天后,我收到系里送来一份市美展预展的请柬,就是当天的。来人告诉我,市委文教书记赵雄可能今日要去审画。我接过请柬随即就去参观。”说实话,我对那时候开办的美术展览并无多大兴趣,此去完全为了那儿有老沈的画前两天我听范模说,她去劝说老沈撤回展品,但老沈说什么也不前依从我担心再惹出麻烦来。谁都知道,赵雄这个原先的商业局长,这两年青云直上,颇为走红。对艺术本来一窍不通,却来主管文艺,人又专横得很,文艺界对他反感极大,私下传说不少有关他那种驴唇不对马嘴的令人捧腹的笑话。这些笑话在今天看来,不需加工就够得上一段绝妙的相声。据说他刚刚负责文教系统的工作时,头一次去审查画展(可能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参观画展)就发表这样一个感想:“我真不明白,这些画到底有什么用?”他对艺术的理解仅仅如此。但可悲的是,他却来裁决艺术作品的命运了。而在当时,作品的命运又与画家的命运有着奇妙的不可思议的生死相依的关系。因此他审画,有如审判画和画家。如果说他有什么特殊本领的话,那就是他能从一张普普通通的画里发现比杀人放火更严重、更可怕的罪行。许多人为了他,连画展都不敢参加,怕招灾惹祸。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老沈既然刚刚被他点名不久,难兔不再遭到什么意外。
我一走进展览厅,就见迎面走来一个身材苗条、脸儿秀美的姑娘,肩上披着一条淡棕色三角形蓬松的拉毛围巾,和她红润的脸色相谐调。她就是范玻。我上前两步和她握握手,问:
“老沈来了吗?”
“还没有,跟着就来。”
“这儿有你的画吗?”
“有一张。”他谦逊又腼腆地低下眼皮。长而整齐的睫毛盖住明亮的眼波。 “在那边,请您去看看,给我提提意见。”
我们走到画前。这是幅工笔画,题名《田边》。立意和构思都很巧妙。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