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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晚我骂潘大年后回家,当晚心脏病就犯了。心疼如绞,犯得从未这样重,若不是老伴及时给我服了硝酸甘油,恐怕没有今日了。那一阵子我病得厉害,经不起刺激,甚至连人家大声说话都受不住。我一个在福建老家武夷山山沟里务农的儿子赶来,把我接回去养了整整一年。这期间学校曾派过两人追到福建,向我了解老沈作那幅《斗寒图》时的情况。我说:“梅花刚强不阿,不惧严寒,人所共知,题做‘斗寒’并不足为奇。老沈是借它沤歌革命者的气节吧S”除此,我什么也没说。
幸好这两人比较正直。他们言语间反露出对老沈的同情,并未对我再加细问,就返校了。但没对我透露有关老沈的任何情况。
这使我难以放心得下。在这武夷山蓝色的山窝窝里,时时思念那遥远的难中友人。每日,看着晨岚从谷底升起,听着暮鸦带着一片喧噪声归返山林;或者当那疾疾的春雨浇着屋顶,或者当那经霜雨变红的秋叶飘人窗来,我都会无端地联想起老沈来。尤其是一场大雪过后,万籁俱寂,满山遍野一片银白;横斜在山拗里的几株野梅分外娇艳。那鲜红的花儿在清澄凛冽的空气里盛开着,散出幽馨。见此情景,我就更会怀念老沈。心怀忧虑,揣测种种。便独对花柱,默默祈望他安然无事。每每此时,这做霜斗雪的梅花便是我唯一的慰安。它仿佛捎来信息,告安于我:老沈依然如昨日那样刚强坚毅乐观。为什么梅花会有此神奇的除力呢?只有请那幅《斗寒图》来做解释吧
由于老沈这件事,再加上当时在搞“反击右倾翻案风”,人人都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的压抑。整个社会动荡不安,不知道要发生怎样的骤变。家里人都劝我,文艺这行风险太大,不能再干了。我儿子便陪我回校一趟,以病为理由,办理退休手续,就此退出画坛,搬回老家,在这天远地偏、空气纯净的山沟里隐居起来,“弄风吟月归去休”算了。我回到学校,感到气氛比一年前更紧张和沉闷。学校里的 “反击右倾翻案风”搞得火热。几位领导人人自危,反没人肯决定我的事。看来一时退休还办不成。我便打算再返回福建去,并且打算连老婆也一同带回去,免得惹事生非。
我向系里同事悄悄打听了老沈的情况。
原来他自“黑画展”开办那天,就被隔离审查。开了无数次批判会,叫他认罪。他不肯。为此,一度学校里传说,赵雄对院领导主要是对杨主任很不满。认为他缩手缩脚,运动不力,似有包庇沈卓石之嫌。以大家分析,杨主任确实不是心黑手狠的人,对学校的老教师他也有一定的感情,故此对老沈总不肯做得太绝。但他夙来胆小怕事,也决不敢出面为沈卓石鸣冤,哪怕暗中出力也不敢做。后来赵雄竟亲自来到学校参加一次批判大会。会后大字报上沈卓石的名字就全打开了黑叉。过了半个月,老沈就被宣布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而撤去一切职务,调到后勤组监督劳动。他每天做运煤、倒垃圾、清扫校园和打扫厕所等事。范现因犯了“包庇沈卓石” 的错误,调到食堂卖饭票。潘大年仍留在国画系里做教师。但他不单在教师中,就是在学生中间也已名誉扫地,没人答理他。上课时,学生们还故意顶撞他,冷言冷语嘲弄他。他终日郁郁寡欢,走路总低着头,好象怕见人。可见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听到这些情况,尤其是老沈的境况,心里难过极了。在这次返闽之前,说什么也要看看他去。他遭此重难,必然十分需要朋友的温暖与安慰呀!
我敲了敲老沈家的门。一边拍打着帽顶和肩头的雪花。
来开门的是沈大嫂。她一见到我,并不象我想象的那样总归一年未见,应该感到兴奋。但她显得疲惫、冷淡、无精打采,甚至连一点欢迎的意思都没有。
“老沈在家吗?”我问。
“他……”沈大嫂竟表现得迟疑不决。我猜到老沈在家,她却不想让我见他。
正在这时屋里发出老沈的声音:
“请!是老何吧?”
“是,是我呀!老沈!”我叫着。
老沈跑了出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带着旧友重逢的冲动劲嚷着:“快请进,老何,老何,请进啊!”我俩紧紧握住手。
沈大嫂却在一旁发急地说:‘
“你小声点儿行不行?不怕人家听见吗?”
我明白老沈的处境,朝他摆摆手,示意到屋内再说话。我们进了屋,老沈忙着沏一壶热茶,我俩面对面坐下,互相打量一下。我心里立刻涌起一阵凄然的情感 他瘦了,那件紧身的对襟黑绸面小袄竟显得宽松了。而且他好象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瘦削的脸颊塌陷下去,颧骨更突出,气色发黄,黑黑的眼圈,眼球发红,额顶上又脱落下不少头发;剩下的头发比先前还要烧乱,白发也添多了。一年之间,变化竟如此大,显然他受了不少苦楚与磨难。我再扭头一看,沈大嫂也好象老了许多,屋里灯光又黯,炉火不旺,寒气袭人。四壁光秃秃,一张画也没有。只剩下许多大大小小的钉子眼儿;靠墙那张画案铺一张报纸,上边码着三四十棵大白菜。我一时感触万千,禁不住忽地涌出热泪来。
“怎么,你怎么啦?你身上也有这种没用的液体吗?”
老沈说罢,眼里重新闪出那种星际、达观和顽强的光芒。一见这目光,我登时止住泪水,我多么喜欢这种目光,就象黑夜里大风吹不灭的一对灯儿。见了他这目光,似乎知道了他深藏心中的真正的一切。我呢?反而自觉羞惭,抬起手背抹着眼睛;他呢?开始关切地询问我的病情以及老家的生活情况,可就是不谈他自己。
“你呢?你为什么不谈谈你自己?你当我不知道你目前……
”我忍不住问。
“扫厕所吗?”他急切地截断我的问话,却微笑着反问我,“你以为他们这样做就把我治死了?那是蠢人的妄想,可笑哪!”他笑着。但笑得一点也不勉强。
“可是……”我瞧瞧周围黯然而无生气的景象,茫然地说。却只说了这两个字儿就说不下去了。
老沈马上意会到我的想法。他神秘而洋洋自得地一笑:“噢,你以为……”他冲动起来,仿佛要泄露什么天机似的。
沈大嫂忽在一旁插嘴说:
“行了,行了。你怀里暖水袋凉了吧!还不换换热水?你不怕胃口疼?才好了几天,又什么都不在乎了?”
老沈起身从怀里掏出那只墨绿色的橡皮水袋,换上热水。我心下明白,沈大嫂是借故阻止他乱说。
“你的老毛病还不见好?”我有意换换话题。
沈大嫂接过话说:
“胃疼、血压高、嘴上没问,三样老毛病,哪样也没好,早晚要他的命!”
老沈有些不耐烦地打个手势阻止她,并说:
“得了。你少说两句吧!还不打点酒去?老何远道来看咱们,马上又要走了,你也不知道招待招待人家!”
他俩此刻的心情和想法我都知道。忙推说我有心脏病,医生不准喝酒,叫他们别客气。沈大嫂本来也不想去,好象只有死守在这儿她才放心似的。老沈却非叫她去打酒不可。看样子,他是想支开沈大嫂,和我说几句知心话。沈大嫂拗不过他,便赌气拿了酒壶往外走。临出门,还气哼哼地扔下一句话:“你要是这么活着还嫌不痛快,就乱说吧!瞧,一张画,一个潘大年,把你折腾得还不够受吗?”跟着 “呼”地一声带上门走了。
当时我的确有些尴尬。老沈带着歉意对我说:“你大嫂心里不痛快,你可别介意。我的事真苦了她。多亏我们没孩子,要不孩子也得跟着受罪……”他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了。低着头,两只手摆弄着桌上的烟碟。一脑袋花白的乱发对着我。由此,我看到了他心中阴沉的一面。
“是潘大年害苦了你!”我情不自禁地说。
“不!”他摇摇头说:“是他,又并非是他。”
“怎么?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因为他出卖了你吗?”
“他出卖了我,实际上也出卖了他自己。”
“可是他什么事也没有,你可吃尽苦头了!”
老沈苦笑一下。他笑得那么苦,又那么辛辣。
“你以为他过得还挺好吗?不,出卖灵魂的人的日子是阴暗的。一年来,我常常碰到他,他却不敢看我一眼。我呢?有时我故意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吓得他低着头溜掉了。我反比他光明磊落、比他主动、比他神气!你说怪不怪?!可我是他们‘专政的对象’呀!哎,你说这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吗?不,当然不是。这说明我身上还有可以自信的东西,因为邪恶与龌龊的东西实际上是怕我的。至于你说的我‘苦’吗?也可以说吃尽苦头了。但谁也不会知道,我仍然是幸福的……”
“幸福;”我反问,并迷惑不解了。莫非他真的用“精神胜利法”在麻痹和欺骗自己?他哪里来的幸福。当我拾起困惑的眼睛,却见他那双大眼睛灼灼闪光那确实是幸福的人眼里才有的亮光。我刚要说出自己的疑问,他就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拉住我,感情冲动地说:
“你来,跟我到里屋去!”
他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掀开挂在里外屋之间小门上的门帘,把我拉进屋,扭开了电灯。这是间不足七平米的小屋。我站在床铺与一面墙壁中间的窄道儿上,四下一看,床上堆着几床被褥,床头柜上放了一只旧马蹄表。墙上这着一条灰色的粗毛毯,上边用铁环穿挂在一根横在一边的粗铁丝上。大概由于墙壁残破,用它来挡挡凉气。此外什么也没有。
“干什么?”我不明白老沈引我进来做什么。
老沈神秘地笑了笑。弯腰把床头柜打开。呀!里边竟被笔筒、水盂、砚台、色碟塞得满满的。水盂里盛满水,色碟里都是新鲜漂亮的色膏,砚台上汪着黑亮亮的墨汁。我奇怪,老沈住何处挥洒?
我对他的目光是一个问号。
他没说话,叫我靠床边站站。他一手捏住挂在墙上的大灰壁毯往旁边“哗”地一拉。我觉得自己的眼睛立刻象放了光似地亮了起来。一片无垠、坦荡、溢满春色的大地展现在我眼前。黯淡的斗室不存在了,四壁向外迅速推去,一直消失不见。照耀着山野的和煦的春光,仿佛也沐浴在我身上。我痴迷地沉浸在这壮阔而迷人的境界里似乎在这一感觉之后,我才意识到面前是无比巨大、生气蓬勃地画出来的天地。老沈见我被他的画所感染而激动的神情,他就更加激动了。他忽然脱了鞋,登上床,脚踩着床沿,把这巨幅的画掀起来,跟着又出现另一番景致,另一种然而同样迷人的境界。他一幅幅掀给我看,每幅都有七八尺见方。我无法确切地描述看画时的感受。我只觉得,仿佛嗅到了树林里森郁的气息、万顷麦田上飘浮的清香、花丛中散发出的诱人的芬芳,我还仿佛听到百鸟的鸣邮、飞湍瀑流的如雷一般的呼吼、大海豪壮的喧啸和横贯原野的高压线上电流驰过时嗡嗡的低响。还有风,雨,电光,以及炼钢炉前灼人的温度……大自然的美、艺术的力和生活中的蜜汇成一股强劲的热浪向我扑来。我被他的思想、情感和形象征服了,被他的艺术征服了。我几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老沈一边“哗啦、哗啦”掀动着这一幅幅挺重的大画,一边象孩子做了什么得意的事那样美滋滋地说着:
“你瞧,这地方,我用了工艺美术中镶嵌的方法,把原色嵌了上去……哎,你瞧那儿,我把焦墨搞得多稠,叫它产生一种反光的效果。你看可以吗?龚半千也用过这法于呀!你别一言不发,你倒是提提看法呀!”
我抬头看他。他站在床上,从屋顶中央垂下的灯泡就在他脸旁。此刻他的脸颊涨得通红,眼睛里好似闪着一对烁烁闪光的小火苗儿他简直忘了自己被监改的处境。从这些画里,我看得出他正在研究一种新风格和新技巧;他一直没有放弃对于崭新的艺术语言的追求,朝着自己早已确定的目标探索着尽管在如此境况中也没有停止。依我的艺术见解,这些画绝对是新颖的、继往开来的、成功的……
“这么大的画,你是怎么画的呢?”我问。并且觉得自己的声调因感动而微微发颤。
他撂下画,告诉我:“我就在墙上画,否则画不开。上边够不到的地方,我就这样画”他踩着床沿,赔起脚,伸着胳膊动了动手腕,模拟出作画时的动作。然后他跳下床,一边穿好鞋子一边说;“这几幅画是我近一个月画的。这一年,我总共画了四、五十幅。你看……他撩开垂在床帮下的床单叫我看,我低头往里一瞧:里面放着成卷的画,一共四大卷,每卷都有电线杆一般粗。为了防潮,外边都用塑料布裹着,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