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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忆前身-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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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好意外去世,悼记文章刊出,我才知道他的朋友满天下。

    次日胡老师回纸条给文学院院长,有学生因为悲愤不平把纸条都抄了一份下来,
如今读来颇是滑稽:“仆明三十日即迁出校园,唯书籍行李须待新居安排得后搬运,
或尚滞时日,想问题在人,不在室,或不深责也。来示言“廿六日阁下在大成馆门
口,本人与阁下招呼不理”,仆与院长未有面识之雅,即在公众会场上亦未见过,
又仆途中常不注意到对方招呼,大成馆门口入众,尤为难辨,院长视若花鸟不相识,
或释然乎?”

    胡老师遂下山先在我们家住了两日,待隔壁打扫干净,购置些家具搬入后,写
书,讲课,真是初意不及此。读《易经》讲到坤卦,一句“西南得朋,东北丧朋,
安贞,吉”,胡老师开心笑。父亲说好巧,阳明山在北,我们景美居南,丧朋之后
得朋,是臭味相投聚到一起了。

    《大知度论》云,佛世难值,如优昙波罗树华,时时一有,其人不见。所谓佛
世,黄金的盟誓年代吗?

    又云,人身难得,直信难有,大心难发,经法难闻,如来难逢。难难,都是难。
但咱们《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张爱玲好高兴说,“怎
么这样容易就见著了!”

    是啊,怎么这样容易就见著了。


 



                              黄金盟誓之书

    很久以后我们谈起胡老师住在这里的日子,每每惋叹一声,“真窘啊,那时候。
要是现在……”

    要是现在,随便都能出去吃顿鼎泰丰、葡苑、老饕的海鲜、晶华下午茶。进出
叫计程车,跑远玩也有车子。那时候,带胡老师小山老师到铜锣外公家,平快车不
对号,现买现上。先上了一班没发现是海线,待山线的进站,一家子急下车奔越天
桥到对面月台。胡老师撩起长袍跟跑,恍如他在汉阳逃空袭警报时。满车厢的人,
被我们硬是抢到一个位子给胡老师坐下,父母亲直抱歉说像逃难,胡老师也笑说像
逃难。第二天我们到山区老佃农家玩,黄昏暑热稍退,去走山,最末一段山棱陡坡,
走完回家胡老师叹道刚才疲累极了,魂魄得守拢住,一步一步踩牢,不然要翻跌下
池塘里。我们每忘记胡老师已七十岁,因为他总是意兴扬扬,随遇而安。母亲由衷
赞许胡老师好喂,做什么他都爱吃。没有荤菜时一人煎一个荷包蛋,父亲最记得胡
老师是一口气把蛋吃完再吃饭,像小孩子吃法,好的先吃掉再说。父亲相反永远把
好的留后头,越吃越有希望。经常,天心隔墙喊“胡爷吃饭喽!”胡老师好响亮的
答应了,马上跑过来,吃饭真是件神往的事。有人送我们火鸡,取名粉眼,放狗上
山粉眼也杂在其中跑,跑野了没回来,我们对空啸它“粉眼——”胡老师听是喊胡
爷,回啸一声“唏——”中气十足,真应了他旧写的诗……

    呼鸡如呼人,凤凰亦来仪。

    而胡老师事事看在眼里。一次他说:“天衣放学进门,手上拿着零食吃,五块
钱一个,你爸爸斥她买这个做什么,那么贵!但他上街给我买家具,一买六千块。

    这是你们的爸爸。”

    小山老师是《日本书纪》和《源氏物语》专门家,亦博知日本古今美术,在文
化学院任教,周未假日下山来玩。日本人的美感,譬如看石头,大致都会分辨得出
死石、活石,用在庭院里的石头要选活的。因此小山看我们家,恐怕只有两句词司
以形容,家徒四壁,身无长物。

    那些挤放在玻璃橱里的东西,玩偶瓶罐纪念品杂什,小山说其中两件是真的。
一件鹦鹉螺,一件木刻品,穿着第一高校制服的男孩把负心女踹跌在地,取材自明
治年间尾崎红叶的小说《金色夜叉》。很奇隆小山不说它们好,说真,可见其余都
是赝物。胡老师对凡此俭陋皆无意见,总说蛮好,蛮好。日常聊天,屡屡比较到日
本的与中国的不同,一次胡老师说:“像你父亲这层级的小说家在日本,家里一般
很有品格的,挂画什么,端茶出来的一个杯子、盘子,吃点什么,都非常有品格。
可是你们家庭这样,也好呀。日本人常时太美,有些东西是在美与不美之上。”

    我就警戒自己有耽美的危险。胡老师曾写诗赠池田笃纪,前二句“蓬莱自古称
仙乡,西望汉家日月长”,说的是初亡日本,池田替他张罗安定。后二句“惟恐暂
盟惊海岳,且分忧喜为衣粮”,豪杰性命托于一剑,他却性命托于衣粮,与众生同。
也幸亏吃多穿暖,他没有变成孤愤老人。而且他喜看女人,像阿城说的,“我亦是
偶有颓丧,就到热闹处去张望女子。”

    胡老师又问我们看过《游侠列传》没有,去找来看,里面有个朱家,有个郭解。

    朱家也是你们山东人,许多遭厄难的都跑来朱家藏活,鲁人崇儒教,朱家以任
侠闻名。胡老师唯一算讲过张爱玲的是她的个人主义,自我防卫心,而立刻补充,
“张爱玲虽然冷淡,却是有侠情的,又其知性的光,无人能及。”他在黑板上写,
“任侠是文魄”,说朱先生小说的重量在此。






    他早上过来看报,通常已写了千把字碧严录新语,也打过拳,冲完冷水澡。国
内外新闻扫扫一眼,倒是连载的武侠小说方块每天都看。假日,我们青少年往往睡
到太阳高照,起床后大家去兴隆踞吃豆浆,回程走山边,胡老师也一淘踩涧溪里玩,
虱母草开着粉红小花,说那粉红是我的颜色。跟天心下五子棋,赞天心聪明。

    天心喊胡爷,我有一些踌躇,还是把自己归到喊胡老师那边,因为喊胡爷就喊
定了,再无别的可能了。诗三百篇,思无邪,但我是思有邪。

    我帮胡老师擦楼上地板,被夸能干,得一句刘禹锡诗,“银钏金钗来负水”,
胡老师说:“劳动也是这么贵气。”讲到汉武帝通西域,背后是有女人桑蚕机织的
生产力做支持,其气象都写在,《陌上桑》里,当中出来的女人是秦罗敷。可这位
秦氏好女跟什么劳动楷模,人民英雌之类的东西扯不上关系。叫我们怕买本《古诗
源》,收录在中。大家挑里面喜欢的篇章读,采莲采萎,又是一番气象。念到《西
洲曲》,一句“垂手明如玉”,胡老师说:“这是写的天文小姐哩。”真叫人高兴。

    整个夏天,胡老师院子的昙花像放烟火,一波开完又一波。都是夜晚开,拉支
电灯泡出来照明,七、八朵约齐了开,上完课人来人去穿梭着看,过年似的。图书
馆小姐拿了纸笔来写生,昙花灯理姚孟嘉跟太太是少年夫妻,若洁婴儿的眼珠黑晶
晶。花开到下半场怎么收的,永远不记得,第二天唯见板凳椅子一片狼藉,谢了的
昙花一颗颗低垂着大头好像宿醉未醒。多年后,每有暑夜忽闻见飘移的清香,若断
若续苦撩弦,我必定寻声而至,果然是谁家外面那盆攀墙的盛开了。人说昙花一现,
其实是悠长得有如永生。

    还有那棵大玉兰树,冷香沉沉,一股一股的像涨潮。我跟天心采玉兰花,胡老
师打拳完过来跟我们讲话,谈到文章提出问题,有的是做了解答,例如易卜生的
《傀儡家庭》,剧终娜拉觉悟到自己的独立人格而出走。儒家就是有问必答,如孔
子对鲁哀公的问这问那,都—一回答清楚。是非分明,这当然必要,否则什么肯定
的东西都会没有。但也有是不做解答的,老庄常是问而无答,问而不知所答。

    比方贾宝玉,与他相知的是林黛玉,然而睛雯呢?睛雯是丫头,说不上这份儿,
可个使要为林黛玉的缘故去了睛雯,贾宝玉怎么能。便是薛宝钗,他也不能去想要
在跟林黛玉两人之间取一舍一。除非是天意。大观园里的女孩们,连那位不知名隔
着花荫在泥地上痴痴画蔷字的女孩,对贾宝玉来说都是绝对的。林黛玉每想到终身
之事,贾宝玉则不能想。那么这个问题要如何解决呢?这不是可以解决得了的。它
唯有就是这样的,也只可以是这样的。贾宝玉以不解决为解决,没有答案。

    胡老师说完问我们有何感想——他总在长篇大论之后彷佛不好意思的,搭一句:
“你说说我这话讲得好不好呀?”天心就把眼睛笑望着我,拿我仿挡箭牌,但我也
只会裂嘴笑,答不出半句感想。后来去日本,在野村家看能乐,因胡老师之故,特
别把能的面具服饰一件件取出来跟我们讲解,大约我们也是如此傻笑无言,过后胡
老师说:“大家都称赞你们,说你们没有进步少女的习气,指东问西,或像新闻记
者那样必得要发表一点见解和知识。蛮好。”

    我跟天心,实在每困于我们的木讷寡言到了哑巴的程度,只好充当和音天使负
责笑声罢了。

    阿城提起某女士之滔滔不休,说是“不讲话也没人会当她哑巴”。又曾言座谈
会上侃侃而论,“他们尽说,我尽听,可真理的对面呢,还是真理。”阿城这人,
真酷。

    这年暑假,众人约了参加联合报首届小说征文比赛,胡老师说等小说写完开始
教我们读书。

    放榜,天心上台大历史系,写小说也像她考大学,不逼到最后不拚,胡老师去
兴隆路买了原子笔回来给她,哄她快写。胡老师也像天心的爱走路、爱玩。大家去
新店来渡筏过河,竹林掘笋,往前去是莲雾林,胡老师选定一株莲雾摘将起来吃,
像只山羊。末了大家发现还是胡老师的这棵最甜,遂采了大袋走。在石头岸上合照,
冲出来看很好,父亲寄了张给张爱玲。

    当时我就想《今主今世》里写,张爱玲要他选择,小周,或她。胡不肯,因说
世景荒荒,他与小周有没有再见之日都不可知,你不间也罢了。

    张说:“不,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本领。”相片中人,凉帽,夏衫夏裤一身白,
果然是,劫毁余真,转趟来又是半生,他有这样的本领。

    但当时的我们,对胡老师一面全盘接收,一面又听者藐藐似的,只顾贪玩跟谈
恋爱,非常之不用功。星期六的易经课,每讲到时局和国际形势,在我仍是政治白
痴的那个年纪,有几场谈话因为简直像听秘辛而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次是日本内阁
和自民党中央总辞,就讲起自民党的派系,分析将是福田纠夫组阁。一次是卡特当
选总统,就解说到民主党共和党的延革与政经主张,判断美苏关系会如何。

    记忆里其犀利明白,大约可比现在我们阅读南方朔的评介及每期于《新新闻》
上的撰论。又一次是毛泽东死,就指陈俄共鞭笞斯大林,但中国共产党不能,倒是
还要奉毛的牌位以令诸侯,管得半会儿用处。再一次是丁肇中获诺贝尔物理奖,胡
老师看完报纸说:即使大加速器还会撞击出新粒子也还会陆续发现新粒子但是“物
质到底仍有不可被分割殆尽的时候,粒子最终之不可分割是物质的最初,也是绝对
单位的存在,这个觉悟要有的。”

    粒子分割已尽的说法,由于读过《华学科学与哲学》,不算陌生。凡胡老师无
论讲什么,听不听得懂之前,只觉好感,便是不懂的。亦喜悦受之放在那里。不但
没想过要质疑其说(像有些闻名来论学的高人),而且是根本连问题也提不出来。

    往往,谈话的内容因为不懂而全部忘光了,可那谈话的气氛跟召唤,铭记在心。

    的确是读胡老师书不求甚解,但真会自行去渲染。他讲国际形势,我心想啊,
孔明的隆中对就像是这样的吧,感到歆动。若散步途中他驻足用打狗棍在泥地上画
图说明,我就比赋到魏征身上,“杖策谒天子”,眼前的莫不是,可惜没有个李世
民来听应。他初来台时上书蒋经国陈言改革方案,今我湎怀史上多少仁人志士,虽
然今天看起来似乎是秀逗。一九八零年我们二次从日本返台,十分热血的夹带回来
他骂给邓小平的万言书,寄望邓的马上打天下,亦能马下治天下。我倾慕初他给朋
友的一横幅字写道:

    照绮席,有如花如水红妆,倾国倾城豪杰,高阳酒徒,还与那沛县亭长,一般
好色。始皇帝三十六年,秦杜稷之末,数年少项籍,刘季约莫半百,老了郦食其七
十,天下事犹未晚也。

    想他是七十几岁的郦食其,栖栖于国共之间,而张爱玲早在多少年前已经说了:
“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教我真是心疼你。”

    焉知我们也是不懂,不懂却能欣欣然追随,此谓盲从乎?

    日后是与阿城闲谈中,稍微纾解了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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