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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教我真是心疼你。”
焉知我们也是不懂,不懂却能欣欣然追随,此谓盲从乎?
日后是与阿城闲谈中,稍微纾解了我这个困惑。阿城说:“胡先生的植物性恁
强。”
讲下放云南时,原始森林的一股郁勃之气,层层树木和蕨类挨蹭着竞长,见到
阳光缝隙就往上窜,有杀气。的确,《今主今世》为证,五十好几的人,走走路心
有所思,仍会自言自语脱口一个“杀”字。日本坐电车,每把车票在手里捏皱了,
心热,不安静之故。胡老师人格里明显的向阳性,向光性,阿城的意思是,跟我们
那时候的年少气盛正巧合上,气味对了,一切好说。假如有谓胡氏教条,曰:“无
名目的大志”,八成就是这个了。
纽约的朋友跟我转述,郭松棻有段时间生病,病中只读《今主今世》而感到开
豁。
郭松棻是读书读到成精,我知他多半并不同意胡说(胡兰成学说)部份,但也
许是胡的那一派植物性喜气打动了他的吗?
胡老师可说是煽动了我们的青春,其光景,套一句黑泽明的电影片名做注——
我于青春无悔。也像历来无数被煽动起来的青春,热切想找到一个名目去奉献。我
们开始筹办刊物,自认思想启蒙最重要,这个思想,一言以蔽之,当然是胡老师的
礼乐之学。刊物名称考虑过“江河”(长江黄河,以目前社会气氛来看,是个不折
不扣的大中国沙文主义。
秋天胡老师完成《禅是一枝花》后暂返日本,短笺报平安,道“江河经费十万
元(台币)可以筹得。”因每有人向胡老师求字未写,这趟回去得写了。一向是佘
爱珍师母管主计,调转不来时向胡老师开口,便写字给人。不久刊物改叫“三三”,
胡老师来信说,“三三命名极好,字音清亮繁华,意义似有似无,以言三才、三复、
三民主义亦可,以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亦可。王羲之兰亭修楔事,与日本
之女儿节,皆在三月三日,思之尤为可喜也。”
胡老师这一来台去台,促使我们办起《三三集刊》。很久以后我读到《台湾民
族运动史》,执笔者叶荣钟,开头写一九一零年流亡日本的梁启超来台,在东荟芳
旗亭做一小时演讲,因侦骑特务四布,粱讲得辞意委婉,众人细听于心。粱且作四
首七律贴座上,“万死一询诸父老,岂缘汉节始沾衣”,抚慰了当时多少知识分子、
诗人、遗老们的悲情。又一句“破碎山河谁料得,艰难兄弟自相亲”,不胫而走,
响遍全岛。粱后来几天住雾峰林家,谏告林献堂叔侄一班,切莫以文人终身,要努
力研究政治经济社会思想等学问,曾即席开列译自欧美的日文书籍三十余本,陆续
又开了一百四十本。至若台湾面对日本统治不知如何而可?梁告诉林献堂,三十年
内,中国绝无能力给予救援,所以最好效法爱尔兰人的抗英,厚结日本中央顾要以
牵制总督府对台人苛政。
这位汉士使节留台两星期,走后,诸多向所未闻的新名词譬如主义、思想、目
的、计划之类,在年轻士子里大大流行起来。粱的感召,直接激发了以林献堂为首
的台湾议会设置运动,十五余年间以民间之力对日本政府行外交攻势,为宣传而办
《台湾青年杂志》。当然还有台湾文化协会,短兵相接做阵地战。协会结果由左派
掌导后,林献堂等人退出,组成台湾民众党。又还是路线问题,主张民族主义文化
启蒙运动的人便又脱离民众党,另组台湾地方自治联盟。直到一九三六年所谓“祖
国事件”,林献堂被台湾重参谋长荻洲殴辱避居东京,联盟宣布解散。
这段将近四分之一世纪的因缘际会,写进了叶荣钟所著《台湾人物群像》,使
用一流汉文,精彩处直承《史记》列传。胡老师曾说:“当代史还是要当代人来写,
司马迁直写到他同代的人,孔子作舂秋极尽幽微。”叶荣钟撰当代事,就特有一份
鲜辣的现实感,可惜叶氏名不传焉。侯孝贤拍完《悲情城市》考虑过柏“自由大梦”,
以叶荣钟既介入又旁边的身分跟眼光来拍,多少带点想替叶氏扬名,抱不平的意思。
台湾本士化已成主流意识的近十几年来,由此对过往台湾历史做出选择性的记
忆、追忘、解释、或推论,也许是自然现象。台湾建国运动的史观里,对二二八以
前的台湾是毋宁只拣取了他们所要的材料。
读叶氏的书,切不切题拿来比况胡兰成与三三,是大言不惭,自我抬举了。也
实在因为物伤其类,借詹宏志的话是,不小心发出了黄金事物难久留的叹息。当时
我们绝不相信,并没有太久,我们或多或少都反逆了胡老师,更叛别了三三。
续篇
我把一本相簿给胡老师看,贴满了国中以来购集的黑白明星照,大部份是费雯
丽,《乱世佳人》、《魂断蓝桥》、《安娜卡利尼娜》的剧照,还有奥黛丽赫本。
胡老师像一般男生看这些是女孩玩意儿的不屑神气,很快翻完,笑还给我。我也像
一般女生的必要从对方口中听见赞美这些收藏的话语,胡老师指几张说:“以前的
人比较有个浪漫。”拾起我的词选课本翻翻,见注着密麻解释,说:“我们从前念
书不这样的。”又说:“最好的老师是无师,无师自通。”
原来他教我们读书,不过就是提个头,去看《高祖本纪》、《项羽本纪》,散
步途中间看完了吗,喜欢谁。我熟读胡老师的着述,无论如何先讲喜欢刘邦,他点
头说:“项羽容易懂得,可是要懂得刘邦,除非你的人跟他一样大。”同样的意思,
他读完时人写的《苏东坡传》之后说:“人还是不能写比他高的人物,看不到,也
写不到。”于是讲起刘邦汉民族,与项羽楚民族的不同。楚很华丽,深邃,是月亮
的。看马王堆出土衣裳的绘绣着星辰、月亮、兰草植物、波纹,有一种洪荒草昧之
感,神话很多。李白自己是汉民族诗经的,太阳的,但他非常迷恋那些神话故事,
他是亦楚亦汉。汉赋已经融目了楚汉,去把《司马相如列传》找出来看。
项羽和刘邦的话题,是在去年香港书展时再谈起。郝明义请吃饭,因《毛泽东
私人医生回忆录》里写,毛泽东从来不经手钱,且是不耐烦钱,便聊到政治人物对
取舍的判断。壁如陈水扁拆违建,若是率先把自家的违建拆了,政治声望和资本将
不知涨几番呢,何以陈水扁不做?阿城说,这跟出身有关。陈水扁律师出身,律师
但凡讲条件跟底线,他这底线是绝不能让的。毛泽东像刘邦,打天下出身,没有底
线,就是一个肉身,保住肉身,行了。项羽不成,他是贵族,到哪里总之有个贵族
的身分和场面,架在那里了,所以无颜见江东父老会是这么重要。
当年我读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暑气腾腾,昏困得简直无法。那些描写水流
的情状,水中生物的种类,稀怪到必须一字字录写,否则根本映不进眼睛里。胡老
师过来望望,见只上歪歪倒倒的布满了瞌睡字,哈哈笑起来,掏出陈皮梅给我吃。
他屋里常放着大包陈皮梅,取代了香烟的效用。关于戒烟,他曾说:“你若只
想吸烟的害处,是戒不掉的,你倒要想李白苏轼不吸烟也写得好文章,吴清源不吸
烟也下得好棋,有一个好的憧憬,就戒得烟了。”如此拙异的戒烟法,让人以为是
个讽刺笑话。
汉赋辞藻繁缛,被批评为堆积文字,胡老师说这是学者不懂文学。秦皇汉武为
求仙丹长生,几次被人利用诳骗,班固因此认为司马迁写《封禅书》是讽刺汉武帝,
胡老师也说这是后世儒者不懂文学的诗意。他有时差不多快要像刘邦那样嫌恶儒生
了。有台大学主来拜见论学,我坐旁聆听看不出哪里不好,走后胡老师说:“这个
青年没有诗意,学问做得来是枉费。”司马相如、李白、苏轼、都爱封禅,他们的
是黄老。司马迁自己也是,遭评为“多爱不忍”,对奸坏佞小也有喜爱,所以《史
记》写得比《汉书》是文学。《史记》写项羽,会着墨项羽的一匹马、一美人。而
刘邦得了天下,至武帝拓疆开边盛极,新朝的万般事物都是挞亮,一时代人对眼前
景、眼前人的感激好奇发出了颂叹,这是汉赋。《百年孤寂》开头写,那个时候世
界太新,一切还没有名字,必须用手去指。汉赋便是兴高采烈的指述新物新事,不
厌其烦的详绘凡百细节,成段成篇列举出声、色、犬,马,不为什么,只因为喜欢。
然后读《封禅书》,《乐书》。
神话若可喻解为民族的记忆,所谓人类共通的集体无意识。西天王母瑶池,蟠
桃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实,这是汉民族来源的古早记忆普遍深植于民间。《山河
岁月》申述了二、三零年代考古学上的新发掘,包括土耳其斯坦的阿瑙、伊朗高原
的苏撤、毗邻亚述的古墟,和印度全境。阿瑙苏撤时代的日石文化,是音乐的民族。
前此旧石器人是绘画的民族,洞穴壁画及石斧,唯摹仿自然物,颜色浓烈刺激,是
人的沉重的存在。新石器时代的音乐,则生于喜气。两个时代并非连续而来,倒是
一次蜕脱,一次飞跃。其间奥秘在于,旧石器人眼里的大自然是威吓恐怖的,新石
器人则对大自然感激。前者仍处于无明状态,后看开了悟识一跃而为文明。当年孔
子着力于华夷之辨,孟子明人与禽兽几希?义与利之别。宋儒分辨天理与人欲,释
迦讲法与无明,基督讲属灵的与属世的,胡老师则斤斤于文明与无明之别,也是到
了不妥协的地步。便看这阿瑙苏撒的文明人,一队往西南到了尼罗河流域,一队往
西至两河流域,一队往南至恒河流域,又一队往东到了黄河流域。如此建起了埃及
巴比仑印度及中国的文明,其早期彼此许多地方相似,实出于同源。胡老师说得好
像他自己去过那里,现在邀我们同往。
于是汉民族一路东来,碰到了大海,泰山是陆地的东极,于其上筑土为坛祭天,
其下除地小山,报地之功。祭天叫封,祭地叫禅。《旧约》里亚伯拉亚西去迦南地,
在示剑设起第一座祭坛,向耶和华感恩。对天地感激,是文学的源起。“幸甚至哉,
歌以言志”,胡老师认为曹操此言,是古今诗歌的极则。汉民族来到泰山,已是发
展的终极,可是那开疆拓士的兴冲冲还收不住,都教冲到海上,开出了蓬莱、方丈、
瀛洲的仙山奇葩。
胡老师说:“司马迁写封禅,一是写对于汉民族来源的古老记忆。二是对于汉
民族未来一股莫名的大志。三是写文学的一个“兴”字,生命的大飞扬。”
求仙的想头,生命飞扬到要将自己整个人举起来,乘风而去。读《乐书》,就
再读《礼书》,乐是发动,礼是完成。文明的背景是乐,乐求同。文明的表现在于
差异,礼为异。“春风至人前,礼仪生百媚”,这似乎是胡老师心中的大同之治。
在他东京福主的家里,墙上一大幅横条写着,“礼乐风景”,是他向往追求的
理想国吗?
胡老师跟孙儿一清每在那墙根前摔角,天心亦加入,摔得地板碰咚响。胡老师
耿耿不忘的礼乐盛世,毕竟只是一场痴说梦,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乌托邦吗?还是申
曲里的那几句套语,“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
龙门武官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多么天真纯洁的字宙观,曾
今张爱玲思之泪落的清平世界。
胡老师说:“中国民族的精神是黄老,而以此精神走儒家的路。曲终奏雅,变
调逸韵因于黄老,雅则是儒的。《易经》讲开物成务,黄老是开物,儒是成务。只
讲文明在于天人之际,黄老是通于大自然,而儒则明于人事。”
并说:“平常我爱《易经》,爱它无儒与黄老之分。孔子之时,儒与黄老始分,
但直到汉初,也还儒侠未分,所以孔子之徒有子路子贡,孟子也后车数十乘。”
打天下的多是黄老之辈,无从效法,亦难以为人师表。张爱玲给父亲的信上抱
歉没有接见某人,解释道,“西宁的学生遍天下,都见起来还行?”而胡老师说他
是没有学生,不收徒弟的,要么就是强者自己上来。宗教家接引弱者,普渡众生,
黄老却是扶强不扶弱。此言又惊得我没处检点起,勉力做强者可不知够不够资格呢。
苏轼诗:“我生不自量,寸寸挽强弓”,胡老师从浙江一介农村小孩到今天,